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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早上的热气热醒的,因此她明白自己是睡晚了。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有咖啡的香气。杰克和父亲一定还在睡觉。这对他们有好处。她觉得身体僵硬,像是费了很大的劲后累着了。只是想到会错过早上的邮件寄送才让她起了床,洗好脸,梳好头发,穿好衣服,让自己看上去体体面面。否则的话,随便哪个路人或工作人员都会注意到,想着可怜的老牧师家里不知道又演了什么闹剧了。前天晚上,她就把信放在梳妆台上,怕杰克万一转念一想,不愿徒劳地希望而选择放弃。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出了门。

外面的世界,她想,还是这番模样。热烘烘的白蒙蒙的天,一缕轻柔的风,树林轻声低语着,几只知了高声鸣叫着。路上洒着几只橡果,有几只被过路的车子碾碎了。菊花盛开了。逐渐发黄的南瓜藤爬满了种着蔬菜的园子,番茄藤从架子上垂了下来,没什么果子挂在上面。又一个基列的夏天。基列,受了魔咒似的,昏昏沉沉一年又一年一成不变地重复着。会有谁想住在这儿?他们从大学或是外面的世界回来时,会在父亲听不到的时候相互问对方这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留下来?

在大学里,他们都研究过背井离乡带来的那种焦虑和混乱,那些现代世界里的阴暗和恐怖。这个话题,他们都是把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的怀疑精神放在一边,考过试,在学期论文里重述索然寡味又大而无当的各派哲学。然后轮到他们回到故乡,依旧有那些古老的柳树,拂拨着的还是那片凹凸不平的草地;依旧有那片古老的大草原起伏着,无人打理的杂草野花长得葱葱郁郁。家园。世上还有哪儿比家园更加亲切,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像是流放之地?哦,走过一片和你没有牵连的土地,谁也不认识你!哦,你也不认识每一截树桩,每一块石头,不记得开满野胡萝卜花的田野如何点缀着孩子的快乐,给父亲带来希望。上帝保佑他。

她免不了要和在花园里的邻居说说话,和在人行道上碰到的熟人说说话。冷冰冰的某座大城市里的陌生人或许会注意到她眼睛里的悲伤,甚至会像记得一幅画或是一帧照片一样记上一两个小时,但是他们不会来搅扰她的隐匿状态。但是这些好人会为她担心,提到她,相互交流对她的揣测。上帝啊,她看到了他们眼里的关注,还有痛惜。可怜的格罗瑞,她的日子过得不如意哪。这么个好女孩,而且还聪明。聪明得很呢。

人们那种奇特的易于陷入匮乏的倾向,像是我们天生应当拥有的比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更多。像是一旦失去了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满足,我们就赤裸裸得让人吃惊。在匮乏时,即使是感情或是目标的匮乏,人也会对他人的善意表现出更加令人难忘的人性和软弱,因为会感觉事情应当是另一番模样,然后想到缺乏的是什么,解决方法又是什么,又怎么让灵魂平静、愈合。回到家园。不过灵魂若是有家,它是会找到自己的家的。


罗比和托拜厄斯在杂货店里,正从冒着白烟的冷冻柜里拿巧克力冰棍。他们一人有五分钱,是为莱拉的园子除草挣来的。他们把冰棍拿给她看了。她把杰克的信放进邮筒槽口里,听了店员对天气的评论,然后回家了。两个男孩跟着她走,跳几步,绕一圈,又后退着走几步。他们还不甘心一步一步枯燥地迈步子。他们把可以掰开的巧克力冰棍掰了开来,托拜厄斯自觉地分给她一半。她说,不用了,谢谢你。这让他很高兴。罗比说:“我省着我的那份给鲍顿先生吃。”

格罗瑞说:“你可以叫他杰克。他不会介意的。”

罗比摇摇头。“我爹爹说我得叫他鲍顿先生。”

罗比走在她身旁,齐她的肘部高,专心致志地吃着冰棍,拼命地吮去流下来的冰水。走到托拜厄斯家的转角处时,托拜厄斯拐进去回家了。罗比和格罗瑞继续走着。他说:“我帮忙时,妈妈可喜欢了。呃,爹爹也喜欢,但他只是看看。他坐在门廊上。”

莱拉跟她提过,男孩得学会干活。格罗瑞知道她的意思是,他成长的大部分阶段,她会是唯一的支柱,而生活对他们会很不容易。“什么时候我们会离开这儿的,”她说,“这儿没有什么可做的。”是他们去河边庆祝埃姆斯生日的那次。她们走到水边去洗盘子,看到罗比和托拜厄斯追逐着两道沙棱间打转的落叶,停了下来。她说:“我们希望他能记住点什么。”于是,在格罗瑞眼中,这个地方仿佛成了一个女人可能希望她的孩子会拥有的回忆。正是这样子呢。河流宽阔而清浅,错综曲折的河床勾出几股缓缓流淌的小溪流,大一点的小沙洲上花团锦簇,到处都有蝴蝶翻飞着。两岸的大树在河流上方枝柯交接,遮护着河流,水面平静的地方清澈见底。他们都喜爱这条河,每一代人,杰克也是。她弯下身,掬起一捧水,敷在脸上,掩饰留下了泪水的尴尬,但不仅仅为此,还因为河流不言自明,是一条太少被认识到的亘古真理。她一个人时,有时候会想起这条河。

杰克坐在前门的台阶上,两肘支在膝盖上,等着她。他看到他们俩就站了起来,扔掉烟蒂,进了屋子。罗比说,“呃,你把这个给他好了。”他把半支已经化了的冰棍连袋子递给她。

“他今天不太舒服。”她说。

他点点头。“他不想让我染上什么。”

“嗯,是的。”

“否则的话,我爹爹也会传染上的。”

“没错儿。”她说。是想看到杰克的念头让他跟着她回来的。他当下转过身挥挥手,往家里跑去了。

杰克坐在厨房的桌边,排出一手纸牌接龙。

“对不起,”他说,“不想跟人打招呼。”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好啊。真是乖孩子。”

她把化掉的冰棍袋放在水槽里。

他说:“我想你可能还没有把阁楼上的酒瓶子拿下来。所以在你回来之前,我没法开始修车。”

他跟着她走到牲口棚,替她打开门。“站在这儿。”他说。然后他从墙上拖下一只空板条箱,爬了上去,一手抓住阁楼的边沿,另一只手拿下来一架梯子。梯子一直平放在阁楼的地板上,人们从下面看不见。梯子的底部碰到地面上时,裂开的木头和松脱的钉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他说,“昨天晚上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是在这儿。我是想说什么来着,但我——没说。”他耸耸肩。“我没有东倒西歪地在基列的街头晃悠,万一你这么担心来着。我没有给家里丢脸。”

杰克扶住古旧的摇摇欲坠的梯子,格罗瑞爬上了阁楼。阁楼很透风,闻起来像干草或是粗麻布和烘干的木材。这个地方一向又是漏雨又是酷热,人们已经很久没想到用它了。她的哥哥姐姐们还有在里面玩耍的故事,不过父亲在她出生的几年前就禁止他们在里面玩了,因为木条地板上有尖尖的碎片,还有从低矮的屋顶板上钻出来的钉子。为了灭除诱惑,他把梯子拿走了。不过,几个男孩还是不时地相互把对方托举起来,爬进那秘密的禁地,当做隐藏埋伏的据点,这是连泰迪都没法抵制的天性的冲动。他们从来没想到过要把她也带过来。她是家中的小妹妹,当年做过的各种莽撞事在家人中名声很坏,过了好多年后还被他们提起。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踏上这个传奇中的地方。

杰克在木梁之间挂了一条晾衣绳,上面挂了一块油布,借地板和房顶的角度搭了个低低的帐篷。她跪在地上往里看去。帐篷的边都被整整齐齐地钉住了。一地的报纸,一条团皱的毯子和一只枕头。他在旁边放了一只木箱子,作为桌子和架子。一把手电筒,几本书,一只蛋黄酱的罐子里装着一把她做的燕麦饼。一张被相框裱起来的河流的照片。一只酒杯和一只开了瓶的一品脱装的酒,四分之三被喝掉了。幽暗狭仄的空间里闻着一股强烈的威士忌和汗水的味道。看起来几乎有家居的味道,然而透着一股浓重的孤独,像是躲藏在里面的幽灵,这只灵魂临时搭建起这座简陋的礼拜堂,取代了肉身——它的另一庇护之处。她想,如果他寻死成功,之后她发现了这个用没人想要的东西整齐又用心地搭起来的地方,四下仍旧萦绕着他的悲伤而凌厉的气息,毯子也仍旧皱成一团。

杰克说:“你没事吧?真抱歉。我不应让你——”

她说:“没事。”从她的声音他会听出她在哭泣,但她得应上点什么,而他自然也会想到她会哭。她把毯子从帐篷里拉了出来。一只空瓶也连带着滚了出来。她把瓶子放在一边,把毯子卷起来捋平整了放回去。然后她把木箱子拖过来,把酒瓶和杯子取出来放在一边。书是《论工人阶级的状况》《情天缘未了》,还有一本用旧了的《圣经》袖珍本。手电筒的电已经用完了,但她还是关上开关放在书的旁边,将木箱推回到原来的位置。感觉像是用虔诚和抚慰来理清这个非常整洁的男人在痛苦令他神志不清时留下的一堆凌乱。

他说:“我记得上面只有两瓶。我挺确定的。”

这么说的意思是,他觉得她花的时间比需要的长了。如果她看到或碰到他的隐秘,他会为此尴尬的。他的隐秘,看上去这么接近羞耻和苦恼,三者几乎无法区分。她说,“我来了。”却没有挪身,她继续跪着,为眼前的一切深深地惊奇,仿佛那就是伟大神秘最渺小的表征。它所来自的地方,孤独和忧伤就是时间和天气。

她一只手臂抱着酒瓶,手上拿着酒杯,用没拿东西的手臂扶住梯子,屈身迈下梯子。

“我就在这儿。”杰克说,替她把梯子扶稳了。随后他推开一步,双手叉腰,带着冷淡而探询的表情看着她。那表情是说他感觉她可能在重新评估他了。他说,“有点奇怪,嗯?有点邋遢?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我想全在这儿了。”

他点点头。

“另外几瓶酒我都倒在果园里了。”

“好的。”他说,“我看书用手电筒,搭了那个是防蝙蝠。灯火吸引蝙蝠,你知道吗?有用的知识呢。而且还挡雨。那个屋顶几乎是一无用处。所以,有点必要搭个帐篷。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