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把泰迪的信封从冰箱上拿下来。他举起来让格罗瑞看信封的厚度。“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猜一猜?”他揭起信封盖,给她看一沓钱的边缘。他走到琴凳边,抬起盖子,把信封往里一扔。“这下我们结清了。我是说,就钱这事。他是对的,我得离开这儿。我会的。”他在楼梯上停了停。“不过现在我要去写一封信。”他接着又说,“格罗瑞,我知道我甚至还没有开始——我没权利对你那样做。你对我很好,而我——不过你得去把那些瓶子从我的梳妆台里拿出来。可以的话,现在就去拿。最底下一格抽屉。你也应该把那些钱放在什么地方。所有钱。”
格罗瑞说:“等等,杰克。泰迪跟你说你应该离开了吗?”
“他说,老人家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他再过几个星期会回来的,你也知道他会来的。他们都会来的。他又说他永远也不会再看到我了。这样就明了了。”杰克看看她。“如果我把这封信寄给共同的朋友,她把信寄给黛拉,然后黛拉写信寄到这儿,那样会要——十二天,或许两个星期。所以我会再待两个星期,然后我就让道了。”
“你会把地址给我吗?万一有什么我需要转寄给你的。”
他笑笑。“我一旦有地址,小妹妹,你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过了一会儿,杰克拿着信下楼来,从抽屉里拿了信封和邮票,在桌旁拉开一把椅子。“介意吗?”他问。他的双眼仍旧红肿着,脸上的肉像是白蜡,或是陶土,一笑就挤出深深的皱纹。如果她不认识他,她会想,这人愁眉苦脸令人不快。他看看她,像是明白自己看起来不一样了,像是他刚刚忏悔了一些可怕的事,并得到了宽恕,感觉既羞愧又放松。
“我当然不介意了。”
他说:“我的手发抖。可能会留下错误的印象。我想至少让她打开这封信。”于是她根据他说的写上地址。他舔了舔信封盖,皱了下眉头。“雪花儿。”他说,她笑了,他也笑了。他仔仔细细地把邮票贴好。然后从衬衣袋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放在桌上。他说:“这是给你的。”
她把纸拿起来,打开来看。是一张地图。有河,一条路,在河和路之间,是篱笆、一座谷仓,树林,一座废弃的房子,所有这些都画好了,仔细做上了标记,树林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方的边缘有一个X的标记,还有“羊肚菌”一词。在左下方的边角上有一个指南针,还有以百步为单位的比例尺,在右上方的边角上,有一条龙,尾巴蜷曲,鼻孔冒烟。
她说:“漂亮极了。”
他点点头。“更重要的是,很精确。我是非常清醒的时候画的。画了几天时间,改了好几稿呢。”
她说:“这下我们真的结清了。”
他笑了。“可不是。”他的脸色温和,声音因为疲倦而变得轻柔,但和她开开玩笑,他显然是又感动又宽慰。
“只是没有说这些树林在哪儿。这儿周围有很多篱笆和牲口棚啊。”
“哎呀,哎呀,”他说,“多大的疏忽呀。”他对她眯眯笑着。
“好吧,我略过这点不计吧。好漂亮。我要把它裱起来。”
“你真是个好人,格罗瑞。”
“是的,我是个好人。”
“鸡汤面疙瘩。”
“是的。”
“我想着你可能需要休息一下。要是你想要睡一会儿,我可以顾着点。”
“不用了,我没事儿。要是你不介意有个伴儿。”
“我很感激有人做伴呢,格罗瑞。”他笑了笑,“你不会知道的。”
她说:“你要看报纸吗?我已经填完字谜了。我也很感激有人做伴呢。”
他点点头。“你这么说,真是好心。”
过后他们听到了床垫弹簧有响动,接着是穿着拖鞋的脚窸窸窣窣的走路声和手杖击在地板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父亲出现在房门口,穿着睡衣,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但镇静而严肃。他先看看格罗瑞,又看看窗外,最后才鼓起勇气似的,看看杰克。他歉疚而又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哦”,然后他打起精神。“我想找人说说话呢。听到你们俩在这儿说话,我也来参加吧。”
杰克帮他坐到椅子上后,又坐了下来。
老人握住他的手。“我想刚才我很生气。”他说。
杰克说:“我活该。”
父亲说:“不是,不是,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对自己承诺了无数遍,如果你回家来,绝不会从我这儿听到一句责备话。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不介意。我应受责备的。”
老人说:“你该让上帝决定你应受什么的。应受什么不应受什么,这事你想得太多了。我认为这是问题的一部分。”
杰克笑笑。“我相信您说得有道理。”
“没有谁该受什么,不论好坏。这都是上帝的恩典。如果接受这一点,你或许能放松一点儿。”
杰克说:“不知怎么,我从来没有特别感受过上帝的恩典是施及于我的。”
父亲说:“呀,胡说!真是胡说八道!”他闭上眼睛,收回了手。他接着说,“我又生气了。”
杰克呵呵笑了。“没事的,爹爹。”
过了一会儿,老人说:“别这么叫我。”
“对不起。”
“我一点都不喜欢。爹爹。听起来荒谬得很。甚至都算不上一个词呢。”
“我再也不说了。”杰克伸了伸身体,对着格罗瑞扬扬眉毛眯眯笑着,像是在说,“帮我一下吧。”
于是她说:“我去帮你把睡袍拿来好吗?”
“这样就挺好的。别人还以为我们住在克朗代克河呢。”他接着又说,“我来这儿是想聊聊天的,而现在你俩都不说话了。”
一阵静默。“啊,”格罗瑞说,“我在做鸡汤面疙瘩呢。妈妈的方子。”
他说:“面疙瘩要是不太糊的话,那可好吃极了。不好消化。我这辈子不得已吃过些很难吃的面疙瘩。”他继续闭着眼睛,说道:“我没法看杰克的手。我都不想知道他拿它们干什么了。”
杰克清了清嗓子说:“大多只是我还没刷掉的机油。我看已经刮掉一点了。”他两臂抱在胸前,把手藏了起来,眯眯笑着。
父亲严厉地看了看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好事。您不会想知道的。没意思的,大人。”
“这么说来,是不是会有警官上我们这儿来?”
“不会的,大人,”他说,“我没做什么会让警官感兴趣的事。”他的声音轻柔而悲伤。
“爸爸,杰克没事的。一切都挺好的。不过他现在累了,”格罗瑞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别的事。”
老人点点头说:“我们都累了。”然后他说,“多少次,多少年,我试图少爱你一点。我一点儿都做不到,但我试了。我会说,‘他对我们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他不时要点儿钱,仅此而已。’可我还是想着你可能会来参加母亲的葬礼。那对我是非常艰难的一段时间。你要能来会是极大的安慰。我为什么指望你会回家呢?我真是太傻了。你母亲总是说,‘你想象着,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就会有欢乐降临。所有这些等待和期盼,但永远也不会有。’于是我努力不再等待,不再期盼,可是我做不到。”
杰克笑笑,清了清嗓子。“或许现在您可以了。或许我应当告诉您那些年我都是在干什么。或许就能了结了。”
老人摇摇头。“不会比我想象的更糟了。每一件可怕的事我都想到了,杰克。整夜整夜的清醒无眠。可是这只让我为你心痛。也为我自己心痛,因为我不能给你任何的安慰。”
杰克说:“呃,我不想让您认为——我觉得,‘可怕’是个强烈的词。还有比我更糟的人生呢。我知道那也不是什么好骄傲的。但的确如此。”
格罗瑞说:“我们都爱过他,爸爸,我们所有人,那是有道理的。我们现在也爱他,也是有道理的。”
“你能不能就此再解释一下,格罗瑞?”杰克说,“我有兴趣想听听。”
父亲说:“哦,那是自然不过的事。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曾爱过我们。那是让我一直迷惑不解的事。”
过了一会儿,杰克说:“我爱过。但我能做的不多。那时,让我留在这儿很困难。我没法——信任自己。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但留在这儿更难一些。”
父亲点点头。“酗酒。”他说。
杰克笑笑。“也包括这点。”
“喔,可能说着玩吧,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是我度过的最难受的一个晚上。我不断地问自己,问上帝,为什么我要如此在乎?这像是对我的诅咒和折磨。爱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是这样?我已经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杰克说:“对不起。我抱歉极了。不过至少您知道了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么久。我没有权利回家来。我现在不应该在这儿。”
“没有权利回家来!”父亲说。他的声音哽咽了。“如果我没有再次看到你的脸就要死去,我会怀疑上帝的仁慈。”他看看杰克。“那是我以前最担心的事。你知道,有阵子我非常开心。”
杰克说:“您现在对上帝的仁慈感觉怎样了?”他说,“我真的认为上帝的英名不应该取决于我的行为。我无力承担这一责任。”
老人摇摇头。“没有人能。我也不能。我也担当不起这么和你说法的方式——”
“没关系。大多我原本就知道。”
父亲想了一会儿。“你原本就知道,可结果没有一点点的差别。我应当想到的。我是想到过的。”
杰克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嗯,先退了——”
格罗瑞说:“不行,杰克,你坐下来。我们已经为你担足了心。”
他看她的那一眼疲倦极了,甚至有点恍惚。“我只是想上楼去自己的房间。”
“不行。”她碰了碰他的肩膀。她看得出他做出决定信任她,至少不要冲撞了她。他又坐了下来。
父亲说:“好心善意很费力气,而我现在没有了。我以前没有意识到,费了多少劲这么去做。我猜,这和别的事是一样的。”
杰克说:“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但我会尽快离开的。”
“哦,是啊,你来是有你自己的理由,你走也是有你自己的理由。只是碰巧我在这儿,还没死。”
格罗瑞说:“对不起,爸爸,不过说的时间够长了。”
老人点点头。“或许我正发现自己原来不是自认为的那个好人。我现在没有力气了——耐心很耗心血的。还有希望也是。”
杰克说:“我觉得希望是世上最坏的一样东西。我真这么想。抱着希望,你就成了傻瓜。而当失去希望时,就像是你全身也被掏空了。只除了”——他耸耸肩,呵呵一笑——“只除了你摆脱不掉的那些东西。”
父亲说:“你不得已了解了这些,我很难过。这下我们让格罗瑞哭了。”
杰克耸耸肩,对她笑笑。“对不起。”
格罗瑞说:“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
父亲叹了口气。“哦,是啊。我希望能收回说过的话,刚刚说的所有的话。我想的确是早知道了,但大声说出那样的话来还是不一样的。已经觉得这并非是我的本意了。我知道这下我只好躺在床上懊恼了,希望自己刚才没有多嘴。我都已经坚持那么久了。”
杰克说:“是啊,是坚持很久了。您一向非常和善好心。”
老人点点头。“我希望那还是有点用。”
“那是唯一有用的。”
“谢谢你,杰克。我知道你是不想和我多说了。我把我们都累够呛了,我们两个。我就让你们俩继续刚才的谈话吧。”
格罗瑞扶他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等她回来时,杰克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脚踝交叠着,正在排出纸牌玩接龙。
他说:“有没有哪一天你不曾想到他?”
“哪个?”
“那个。老先生。你以为我说的是谁?四百五十二封情书公子?”
她说:“你这么嫉妒!”
他笑了。“是的,这不公平。我一封都没收到过。前些天在《星期六晚报》上我看到林德伯格夫人写的诗,我想着把它寄出去呢,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很多。不过我也学到了什么都没有也自有其魅力。比如,意味要比‘退回寄件人’微妙一点。”
她说:“我怀疑有哪一天过去我没想过爸爸。不过,不时会有几个小时没想到的。”
“多少次我想到这个地方。小时候,我经常希望自己住在这儿,希望自己能像你们一样走进门,呃,在桌旁坐下来,做做功课什么的。”
“你为什么不做呢?”
他耸耸肩。“我其实试过一两次。”然后他说,“我知道别人为什么盯着我。我甚至都不肯定是这点让我不自在的。我觉得有时候这让我更有安全感。我时常证实一下,惹一点小麻烦,确认老人家仍旧关注着我。有时候我躲在牲口棚里,阁楼上,听着钢琴声,你们都在唱《我亲爱的克莱蒙婷》。我想着,或许他们已经全忘了我了。这感觉有点像死亡。”他说,“他认为我走远了,其实我经常是在比他想的离家要近的地方,就在他不会想到去找我的地方。”他瞟了她一眼。“求你别哭了。我只是在告诉你以前是怎么一回事。”他笑笑。“现在也是这样。”他又说,“阁楼上有两瓶酒。你要想把它们拿下来,我来扶着梯子。”
“我容易哭。我忍不住。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挺好的。坦白地说,我告诉你我那些悲伤的故事,是想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很悲伤。每试必中,你流泪,而我得到了宽慰。我是说,得到你应得的没什么好难过的。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一哭,我觉得得到了证实。”
“我不知道。或许得到你应得的是世上最悲伤的事。”
“真的?我想到了安妮·惠勒。我不曾有过的年轻时代的不曾行过礼的新娘。”他看看她。“那是件悲伤的事。你看,我只是提到她的名字,你的泪水就流了下来。”然后他说,“我可真抱歉。我应当想到的。”
过了一会儿格罗瑞说:“我不介意提到她。我也想到她。”
他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她在哪儿吗?你不用告诉我的。我是说,我想她是用不上我的。芝加哥多的是流浪汉。我只是想着你会不会知道。”
“她家里要是知道,也不会告诉我们的。爸爸和他们谈过几次,想着她可能会给他们写信。他一直为她担心。”
杰克说:“我真的让他蒙了羞。”
“那时可真不容易。”
他玩着那一叠牌,切了牌整好,又切了一次。“那次我离开前,最后和他谈话时,我知道我做了他不能原谅的事。他以为自己能原谅。他说他原谅了,但是他是个很差劲的撒谎者。我能把他伤得这么厉害,这让我震惊极了。我害怕了。这正是我预想到的,但我还是害怕了。这就像一步跨下悬崖。而这也让我松了口气。我想,这终于发生了,我知道这是会发生的。”他呵呵一笑。“接下来的三年我想我一直在酗酒。泰迪把让我活命当做了他的天职。可怜的家伙,想想他都陪我经历了什么。那时他十九岁,他努力学习,努力争取进大学棒球队,努力要让我去上课。有一次他作弊被逮住了。泰迪。他替我在考试。我想那时我的正直感一定是稍稍冒了冒头,因为之后我就去了圣路易斯。显然系主任断定泰迪违反行为规范是有可敬的理由。我不知道。不过要不然,这件事会让他毕不了业。会在他的档案上留下污点,让他上不了医学院的。”他说,“圣路易斯是跨下另一处悬崖。而那也让我松了口气。”
他洗了洗牌,发好,收了起来,又洗了一遍。“什么意思都看不出来。”他说。“兆头都很不好。有一段时间我想到可能捱到头了。啊,还没傻到真这么想呢。没那么傻。”他说,“黛拉父亲四处打听。他要找——人格推荐书。”他笑笑。
“真替你难过。”
“他告诉我一些我自己都忘了的事。他给我看了一封写给黛拉的信。他说如果我不再接近她,他就不把信给她看。我做不到。她也没有离弃我。真是不容易啊。”
“但是你那时都好好儿的,你和黛拉在一起的时候。”
“‘苏格兰人岂能改变皮肤呢?豹岂能改变斑点呢?若能,你们这习惯行恶的便能行善了。’他只是设法守护自己的女儿。我尊重这一点。他其实和我们的牧师大人父亲挺相像的。总是想要照看每个人。”他把牌排开。“不管怎样,我现在感觉正常一点了,又在企求又在希望了——一如老人家所说,这些事是很耗心血的。但这是——这是我能做的。”
“你要去寄信。”
他点点头。“寄了也没什么意思。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浪费邮票呢?”他瞄了她一眼。“忧伤的格罗瑞。难为你费力承受这一切,朋友。真的是。”
她做好了面疙瘩的面糊,放进已经炖好的鸡汤里。她也同样地吃过一些难吃的面疙瘩。她忽然想到这些面疙瘩,顶多算是家常的,不让人讨厌。它们真的会是普通意义上的好吃?面疙瘩实在是寻常得太不起眼了。她喜欢的或许是“面疙瘩”这个词,而不是东西本身。
她说:“我有个主意,杰克。我可以去孟菲斯。我可以跟她谈谈。如果你能修好车子,我们俩可以一起开车过去。我们给泰迪打电话,他可以来照顾爸爸几天。你问他,他会来的。然后我就去她家,或者去她的教堂。没有谁会注意我,或许我会有机会和她谈谈。”
“你真好心。就算是他们不会注意你。”他呵呵一笑。“我很肯定他们会注意到的。就算是没注意到吧。你跟她说什么?没有人能给我份工作,我又酗酒了,而且最近点燃了德索托驶向地狱,还没成功?我对全基列鲜花最多的小坟茔负有间接的责任?”
“别这么说话。”
“可是,你会怎么说呢,格罗瑞?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说你等在车子里。”
“捧着一束玫瑰,引擎还发动着。”
“还有一盒巧克力。”
杰克微笑着掉开头去。然后他很轻柔地说:“别这样做,格罗瑞。我得对付现实。或者至少是接受事实,现实正对着我干呢。”他摸了摸脸。“我比刚来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个粗汉了。那时候你让我进门,我都觉得惊讶呢。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过一两天,你就会好多了。然后你可以决定。”
他大笑。“这是个很差劲的计划。我没法告诉你这有多糟。”
“喔,你想想吧。”
“是啊,”他说,“想想是挺美妙的。我想让他们看看我也出身好家庭。如果我能把收音机修好,我们一路去孟菲斯还能听听音乐。我还是去检查一下引擎吧。那破车子你还派上点用场。我再去把它修好。”他又问,“我的衬衣还在那儿吗?”
“不在了,今天早上我拿进来了。我用洗衣皂洗了,但没什么用。我觉得漂白液也洗不干净。我想着去问问莱拉。不过那只袖子的污渍不是太厉害。”她说,“你的外套挂在门廊里。袜子我烧了。”
他看看她。“又哭鼻子了。”他笑笑。“对我痛惜是白搭的,格罗瑞。我做了最该诅咒的事,一点也没办法。那件衬衣我留了很长时间了。我不是经常能把东西留上一段时间的。”她说,“我还没放弃呢。那些污渍要是去不掉,我把那只袖子补到别的衬衣上。不会太难的。”
“不用了,”他说,“让我习惯东西的现状吧。这是你能帮我的最大的忙,格罗瑞。”他笑笑。“不过还是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
“好吧。明早我就去把你的信送到邮局。”
“好的。”他说,“你是把那些瓶子从梳妆台里取出来了?”
“你睡着的时候拿走的。”
“很好。相信我会是个错误。很抱歉。”
她照料父亲的时候,杰克摆好了餐具。她扶着老人走进厨房,让他坐好。他说,“哦。”随后低下了头,有一阵子什么都没说。然后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格罗瑞。”
“好吧。主啊,感谢赐我们所用,感谢让我们能为您服务。让我们永远记得别人的需求。阿门。”
“喔,我一向反对这个祷告。知道别人的需求到底是什么,要能稍微容易一点就好了。仅仅是记得是远远不够的。反正是我的经验之谈。”
杰克给每个人盛好了鸡汤面疙瘩,周全的礼节中含着以前的那股嘲讽,但他轻手轻脚,从容不迫,以前的心神不定消失了。面疙瘩外层黏糊糊的,里面半生不熟的,不过,面疙瘩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想。它们一向就是这样的。父亲说,“棒极了。”他吃了半个。
杰克说:“一只好的面疙瘩,真是无可比拟。”
“除了一只坏的。”她说。
他大笑。“没错,好的坏的挺像的。”然后他看看她。“啊,哭鼻子了。”
父亲厉声说道:“你不应该调笑你妹妹。你们这些男孩觉得这是什么游戏,但我不喜欢。绅士对妇女要一贯地体贴周到。这点我说过多次了。也包括你的姐妹,甚至是最小的几个。这非常重要。我希望你反省反省。”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却不像是在睡觉。
杰克为了平息一下他的恼怒,说:“好的,大人。”他坐在那儿盯着老人看,琢磨着他刚刚说的话。
“前几天晚上,我才刚刚和你妈妈说过。我们不应允许这种调笑。”
格罗瑞突然感觉到这一天一晚的疲倦重重地压了上来,而她所希望的安慰在世上的真实生活中一点没有着落。父亲弓着腰低着头地坐在椅子里,下巴快要碰到盘子了。他半梦半醒地说着她只能希望是梦话的话,而哥哥完全退缩封闭了自我,像是旧日的光焰还没熄灭,就先把他燃尽了。不过,他给她拿来一块茶巾擦眼泪,又扶着父亲回到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