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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着馅饼。“我是监工,”父亲说,“杰克削的苹果,格罗瑞做的酥皮,而我确保一切都符合我的标准。”他笑。“杰克把我的椅子放在厨房里,就在正当中。感觉好极了。我们度过了一些愉快的时光,我们仨。我跟你说过他几乎让老德索托又跑了起来。是啊,愉快的时光。而且他还弹钢琴!我得说,那可真让人想不到。”

“是的,”杰克说,“要是你们乐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弹几曲。”他道过歉离了桌。他们听到他在隔壁房间弹了一首赞美诗,又弹了一首——“当晨露还在玫瑰上,我独自来到了花园”,然后是“甜蜜的祈祷时光!甜蜜的祈祷时光!把我从尘世的俗务中叫离”。格罗瑞给他端来一杯咖啡。“谢谢,”他说,“‘如果我曾说过无聊虚空的话,如果我曾对渴求或痛苦掉转脸去。’”他哈哈一笑。“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做就好了!”之后是“‘神圣的爱,胜过所有的爱’——都是华尔兹的曲子呢!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莱拉和罗比进来听,随后埃姆斯也进来了。他慢了一步,是为了万一鲍顿肯承认自己需要帮助时,好帮他一下。

莱拉说,“我喜欢华尔兹。”杰克随即弹起了一曲短小而具有明显维也纳风格的《有一座花园,耶稣正在等候》。

埃姆斯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的表情像个政坛要人。

然后杰克又弹唱:“‘我想要一种礼拜日似的爱,一种不在礼拜六晚上停歇了的爱。’我忘词了。‘我站在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路上。我想要一种礼拜日似的爱。’”

莱拉几乎是唱着一样地说:“‘我梦想着礼拜日的梦想,计划着礼拜日的计划,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天。我希望能找到某个爱人,来指引我前进的路。’”

杰克说:“哇!谢谢您,埃姆斯太太。”她笑了笑。

父亲说:“我们来听听与安息日更相配的曲子吧。”

莱拉说:“那是首很好听的曲子呢。”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杰克。”

他点点头,非常庄严地弹奏了《我们的上帝,在以往的岁月提携我们》,还有《我们祖先的信念》。他们一起跟着唱。埃姆斯随后说,他忙了一天累了,而且也到了罗比睡觉的时间了。男孩已爬上琴凳坐在杰克旁边,正怯怯地碰着琴键。杰克把客人送到门边,可罗比坐着没动身,叮叮咚咚地敲着琴键。母亲叫他,他从琴凳上爬了下来,发现琴凳可以掀开,便打了开来。他说,“里面有钱!”

埃姆斯反射性地握住了鲍顿的手臂。格罗瑞说:“噢,我放在里面的。”可是父亲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探头往里看着,仿佛那是一道裂渊。格罗瑞说,“只是家用里留下的一些零钱。我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来,这样我花了多少就有数了。”可是父亲由埃姆斯握着手臂,继续盯着那些钱看。杰克也跟着往里看,随即开始笑了起来。“编得好,格罗瑞,像是真的呢!”他说,“要是里面有三十八块钱,我可得相信——某件事了。”他把手捂在脸上,大笑起来。

父亲听了摸不着头脑,简直让他生起气来。“刚才那句话,”他说,“我可一点也没听懂!”

罗比说:“呃,这些钱在这里面有点儿滑稽!”

埃姆斯摸了摸男孩的头发。“是的,有点儿滑稽,你说得对。你和妈妈一起回家,我很快就回来。”

莱拉和男孩一出了门,格罗瑞砰地把钢琴合上,动作狠得振响了琴弦。“每个人都无视我!”她说。她的愤怒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等等。”她走进客厅,拿回来一本大《圣经》。她合上琴凳的盖,把《圣经》放在上面。“看着,每个人都看着。”她跪下来,把右手放在《圣经》上。“我在此庄严地发誓,因此,上帝请帮我。我亲手把钱放在琴凳里。看似我把钱藏了起来,但这只是一种偷懒的记账方法。仅此而已。是我做的,没有别人。如果我在撒谎,上帝请让我毙命。”

父亲说:“这么说话可真没必要,亲爱的。”但他显然很受感动,而且也松了口气。“你对哥哥很好。”他说,杰克哈哈一笑。“我只是想说——”他说。他看起来疲倦极了,埃姆斯扶着他到了房间,帮他躺下来。埃姆斯牧师大人走之前,和他俩都道了别,又握了握杰克的手。他的亲切像是重重地添加了后悔的成分,还有隐而未发的恼怒。不过,杰克显然还是很感激。

埃姆斯走后,杰克说:“你用《圣经》那招可真了不得。我得记着点儿。”他大笑,又说:“要不是你救场,整件事可真糟透了。不过这么看来,我觉得,呃,总的说来,我觉得不算太糟。”他看着她,像是向她提了个问题。

不可思议,她心想,不过她说:“是啊,还挺不错的。”

他点点头。“我相信还不错。我的期望值不高。照那个情形,也算是可以了。不过,他的孩子看来是喜欢我的。还有他太太。那一部分做得挺好的。”他上楼去,再下来时穿着自己的衬衣,开始帮她收拾桌子。

她说:“杰克,我可以问你点事吗?不对,我来告诉你吧。我开始想,你的黛拉可不值得你受这些苦恼。”

“什么?为她是值得的。即便还有更多的苦恼让我承受,为她也是值得的。你要相信我。”

“她不给你写信——”

他对她微微一笑,被刺中了痛处。

“对不起。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他说:“没错,你不知道。”

“不过我现在对你有点了解了,你不是真的那么罪不可恕。”

“啊,谢谢你。”他接着说,“不过你不知道她要原谅的事有多少。你甚至没法想象。而且每过一天就多一点。”他看看她,说,“我想黛拉的事就说到这儿吧。”


第二天,格罗瑞去五金店买了两条棕黄色的棉布裤,三件蓝牛仔布的衬衣,都是当地男人不干农活、不捕鱼也不参加葬礼时候穿的衣服。裤子和衬衣套在硬纸板上,簇新的衣服摸上去硬邦邦的,不过她会洗上两遍,稍微再熨一熨就好了。她估摸了杰克的尺寸。长度够的那些都太肥了,不过他只好将就了。

她把衣服晾在晾衣绳上,杰克从园子里走了过来,两手叉着腰看着。他说:“给我的?”

“要是你觉得你用得上。”

他大笑。“我很肯定我用得上。”他说,“谢谢,格罗瑞。”他伸出手,感激地摸了摸一只袖子。手势里没有一丝嘲讽。“这一笔钱我欠了你了。”

“你什么都没欠我。我从琴凳里拿了些钱。我和你一样没钱。”

“我丢了另一只箱子。”

“我知道。”

他静默了一会儿。“你以前有过挺好的工作。”

“是的。”

“那个混蛋拿了你的钱。”

她耸耸肩。“我把钱给他了。没关系。我也没什么实在的花钱打算。”

他点点头。“老人家以为你辞职是因为要结婚了。”

“而你知道的是另一回事。”

“是的,不关我的事。”他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烟,在拇指甲盖上弹了弹。

“什么呀?”

“我经常想——”他说,“我是说,是我的经验——女人会好心得过分。好心得对自己不利。”

她大笑。“这点我也不时地想到。”

“你很好心。”

“是个例证。”

他仔细研究着她的脸,一边避闪着升起来的烟雾。然后他问,“你能原谅他吗?”他掉开了目光。“对不起,不管我的事。”他说,“昨天晚上你提起这事。我只是好奇。”

她对他笑了笑。

“好吧,”他说,“你不喜欢谈论这事。”

她的哥哥,鲍顿一家人中唯一一位真正闯荡过江湖的人,像是在求她的建议,她的智慧。他站在阳光下,风呼呼地穿行在他们童年的灰蒙蒙的丁香花丛中,洗好的衣服在晾过校服的晾衣绳上摇来荡去。这一切,有点儿什么让她深深陶醉。他在阳光下看上去要老一点,显出了坚韧底下的脆弱。不过,他隔了一点距离站着,目光掉开不知落在何处,她看得出他犹犹疑疑想说又说不出口,说明他内心的迫切。

于是她说,“我能原谅他吗?我不确定是否理解了这个问题。不过答案是‘不’。”

他点点头。

“我不想诅咒他,而我也很高兴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我不喜欢别人提起他。”

“对不起。我不想提这事的,不过是你先说的。你说了我不难得到原谅,诸如此类的话。”

“你对她好吗?”

“我尽力对她好。”他耸耸肩。

“那样的话,她要是个善良的女人,大概会原谅你的。当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她要原谅你的是什么事。”

他大笑,抛掉了烟蒂。“我自己也不明确呢。她得忍受的事太多了——很大程度上是我这个人,是哪样的人,不是哪样的人。她厌倦了各种问题。我应当多护着她点儿。”他说,“我试过。有一次,我算是护卫了她的名声。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并不明智。”接着又说,“即使她真的原谅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过,我以为她会写信的。”他说,“你习惯了别人对你好。过了一阵子,你开始有了依赖。等到没有了,你才会惦念着。”

她说:“对此我知道一点。”他点点头。丁香花簌簌作响,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两人一言不发,是心领神会带来的宁静。因此她只需说,“你不应该失去希望。”

他大笑。“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失去了希望。”

她说:“对此我也有所了解。”

早几个星期前,她为什么没给他买衣服?因为他是个陌生人,她不敢用这么私人的关注冒犯他。因为她给他买衣服会暗指他的穷困而冒犯他。因为这可能会成了看到她买衣服的那些人的谈资,这会令他尴尬而冒犯他。因为他虚荣,特别是,他是杰克。便宜而结实的劳动服不会是他认为自己该穿的那类衣服,这些衣服会冒犯他。可事实上,她看到他去看了挂在绳子上的衣服好几次。其中一件干得差不多时,他就拿了进来,熨好了穿上。裤子厚一点,晾干要更长的时间。她看到他也摸了摸,然后他走到果园旁,从地上捡了个落下的苹果,把它扔到牲口棚的顶上,等到苹果滚下来接住了,又扔了一回。哥哥们小时候都玩过这个。杰克看上去有点不灵活,像是过了这么多年后,他试着玩玩这个孤独的游戏。虽然是试着玩玩,却可能意味着心里的快乐。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埃姆斯散步过来。他说是来下盘棋,不过他和父亲坐在门廊上,两人中间搁着棋盘,静静地说着话。这是他们之间寻求建议给予建议的方式。格罗瑞给他们拿来冰水后就不去管他们了。征求一些教区事务上的识见,是埃姆斯对他朋友的礼貌,虽说过了这么多年后他自己必定也有识见。而且在性情上,他是两人中更乐意助人的那个,因而很少有特别需要别人识见的时候,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鲍顿的。不管怎样,他会提及一些人事让父亲思索,然后两人会像早年间一样,一起考虑怎么去平息抚慰,给予指点。鲍顿十年前从讲坛上退下来,当时的情形让埃姆斯特别注意尊重他的观点。主日学校的孩子结婚了,结了婚的夫妻过着艰难而寻常的生活,而那些一脸严肃地告诉主日学校的孩子们天堂有天使和战车的老先生老太太自己也一个接一个地去见了上帝。因此,无论公理会会众出现什么问题,他都帮埃姆斯一起想。经过这些低声的咨询探讨,现在他对这些人的了解比自己先前的会众还要多。“是的,”他会说,“对付那个家伙需要很多的技巧。”埃姆斯会说,“那是必然的。”在这些谈话中,父亲的表情带上了先前的睿智,是那种有经验的灵魂牧羊人的温柔的机敏。“不过,如果是我,我会告诉他事情是怎么回事。我会非常坦率。”想到坚决坦诚的态度,忆起旧时的乐趣,他的双眼亮晶晶的。埃姆斯注视着他,带着一种搀杂着困惑和惆怅的尊敬,仿佛他现在年轻多了,他的朋友已经远远比他老了,朋友的年高德劭他可能永远无法企及。“是的,”他会说,“我肯定会坦率相告的。”

杰克碰到他俩坐在那儿说着话。格罗瑞听到他们向杰克打招呼,说了一两句话。随即杰克进了厨房,拿着园子里采的黄瓜。他的衬衣有点松垮,裤子在皮带下有点打皱,不过总体来说她挺满意他的模样,她也能看得出来他自己也挺满意的。不知怎么,他看上去整洁漂亮,正是他的骄傲所需要的。她知道这对他是种安慰。他洗了洗青瓜。“青瓜闻起来有夜的味道,”他说,“像夜的沁凉。需要帮忙吗?”她说不用。他走到钢琴边,坐下来开始弹《主的慈声召我回家》,是父亲喜欢的一首赞美诗。他轻轻地弹奏着,她感觉到他满怀柔情。她走到门道里去听,他瞟了她一眼,仿佛两人间有种默契。他忧伤地继续弹下去,沉浸在其中,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图谋。“回家吧,回家吧,疲倦的旅人,回家吧。”老人不说话了。“耶稣在呼唤,热切地温柔地,呼唤着你呼唤着我。”父亲唱了起来,埃姆斯也跟着他唱。接着是《千年的崖石》,然后是《古老而粗糙的十字架》。这首歌唱完后,外面已是一片夜色。雷声雨点,下起了一场夜色降临后的暴风雨,预示着天气的变化。老人坐在那儿,静默了很长时间。格罗瑞给埃姆斯取来一把雨伞,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走了。她担心湿气会让父亲觉得不舒服,可是他非常和蔼地告诉她,让他一个人待上一会儿。他说,“告诉杰克真是太美妙了。我为他骄傲。”

她在杰克的房间里找到了他。门敞开着,他躺在床上看书。她站在门口,说,“杰克,爸爸让我告诉你,你为他们弹的琴真是太美妙了。他说他为你骄傲。”

他想了想。“他说那句话时,埃姆斯还在那儿吗?”

“他跟我说的时候,不在。埃姆斯反正是知道的。”

杰克点点头。“我想他是知道的。很好。谢谢,格罗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