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早上,杰克打扮齐整地下楼来,他刮了胡子。为了不吵醒父亲,他穿着袜子把鞋子提在手里。他看了看她,耸耸肩,像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递给他一杯咖啡。他背靠着冰箱,小口喝着。然后走到放钱的抽屉旁,取了两块钱。“捐钱用的,”他柔声说,“我欠你的。”他轻轻掸了掸帽檐。“能借我用一下你的手表吗?这样礼拜仪式开始前我可以走一走。”她把表递给他,他看了一眼,放进外套口袋里。“好吧,”他说,“走了。”他在门廊停了停,把鞋子穿上,整了整帽子,随后出门了。
过了半个小时,她听到父亲有响动。她给他送去了托盘。托盘上装了咖啡、苹果汁、抹了黄油的吐司、阿司匹林和吃药用的水。她仍旧穿着晨袍和拖鞋,戴着发网。他说,“你身体不适吗,亲爱的?今天不去教堂?我得给埃姆斯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换个时间吃饭——”
“不用,爸爸,我挺好的。今天我留在家里,这样杰克可以上教堂。”
“上教堂?杰克?”
“是啊。”
“杰克上教堂了?”
“埃姆斯的教堂。为了表示尊重,他说。”
“噢,好,那很好。约翰讲道很不错。我们教会里的那个新人,我对他不太有把握。我要能上哪儿去,我自己可能也上公理会的教堂去。呵呵。”他笑笑。“这可是件不寻常的事,可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呢。”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出神地微笑着,思考着。“正等你快要彻底放弃的时候!主真是奇妙啊。”
“这事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爸爸。”
“想得太多!这只是事实!上教堂就是上教堂了!”他说,“我以为我定是让他有了逆反心理了。我真这么想的。我听说过牧师家里有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呢。”
“喔,他似乎和圣路易斯的一座教堂有些联系。他说他为他们弹琴。”
“真的!我可不知道。他和我说得不多。一向都不多。”他呵呵一笑。“你母亲以前问我,我们为什么还要给那孩子付钢琴课的学费啊?你知道,因为他都不练习。要是你逼着他练习,他就走了。不过我说了,我觉得可能会有些什么成效呢。泰迪上钢琴课时,他也去。是的。我告诉她,我认为我们应该对所有孩子都一视同仁,包括杰克。”他坐在那儿微笑着,为着证实了自己的正确满脸放光。“太好了。你做了某个决定,不过是自己也说不清的小选择,若干年后——喔,那时我就知道他聪明。这点我清楚得很。他花的心思总是比他肯花的要多一点。不过我是知道的,可真是知道的。”想到自己明察秋毫,他笑了起来。“是的。”
格罗瑞说,“那儿的教堂他好像是有朋友的。”
“朋友!喔,我想他是会有朋友的。在教堂总是能交上朋友的,可不是么。不过,他小时候可没朋友。他像是从来也不需要朋友。我一直都在祈祷他这辈子会有一两个朋友。他的那种孤独,呃,总是会浮现在我的脑子里。可真的从来没想到过——想都不会想到——在圣路易斯的什么地方,我的祈祷应验了!可不是件了不得的事!”他摇了摇头。“告诉你吧,本来我心上可以放下一块大石头了。只要有点儿信任,就可以省了我多少年的忧虑了。这是个教训。”他又说,“不过,我纳闷发生什么事了。我是说,现在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觉得自己有朋友的人。或许是我错了。”
“他告诉我的也不多。”
“啊,”他说,“我在这儿忧心忡忡,可今天是个多好的日子啊!我得打起精神。格罗瑞,帮我把头发修一修好吗?我觉得有点儿乱蓬蓬的了。很可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多数是。”他大笑。“我知道没剩多少了。不过还是修修吧。”
她扶着父亲进了厨房,让他坐下来,在他的肩上围上毛巾,脖子处折进去包紧了。她拿来梳子和剪刀,开始修了起来。他的头发消失了,或是说几乎要消失了。那不是寻常的掉发,而是头发越来越稀薄的过程。又细又白又轻的头发卷了起来,成了软软的小鬈儿。飘浮在头上,她想。她不愿把头发剪掉,因为它们不太可能长回到原来的样子了。就像在剪小孩子的头发一样。不过父亲说是头发长得太可爱了让他着恼。老头子还扮小爵爷啊,他说。
于是她又剪又修,很忙乎的样子,为了让他高兴高兴确是有所改观了。她沾点水把头发往下梳,让他觉得光滑齐整些。他的后颈,他的耳后,留下了几十载托举着伟大的人类头颅的辛劳的痕迹。古人说过,我们和禽兽的区别就在于我们的眼睛不是朝下看地面的,多数时候不是这样的。是奥维德说的。在费了那么多力之后,脖颈看似无力了,但头颅依旧还是抬起的。耳朵虽然柔软,也挺立着,依旧保持着准备聆听的模样。这些可爱的头发,她是想要留下不剪的。这些头发像是温柔的迷惑,一如这抬起的头颅和耳朵像是变老了的等候,像是变老了的信任。
“是啊,”父亲说,“以前我想到他,总是想着他独自一人,一如既往的独自一人。我会想,甚至都没人在意他过得怎样,需要些什么,他过的会是怎么样的生活呢?我这下明白了,他独自一人,这只是我自以为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呢。”他笑了。“是啊,那事以前让我非常难过,而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质疑一下。我肯定自己为这事做的祷告比其他事都多呢。”
纱门被推开了,杰克走进门廊,又走进厨房。他看看她,耸了耸肩。“我没勇气了,”他说,“我想着,你要是穿戴好了,可能会晚到一点,但还来得及。真抱歉。”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过来,孩子。”他伸出了手。杰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走到老人身边,让他握住了自己的手。“这事一点也不奇怪,”老人说,“一点也不。”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要是有一段时间不上教堂,很多人都觉得再去有点困难。我见过很多了。我会对他们说,‘这是因为上教堂对你是件重要的事。这决定对你是非常重要的。’当然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你看,没什么理由觉得失望。我以前总说,礼拜日忠诚守信。再过一礼拜,它准会又在这儿了。”他悲伤地呵呵一笑,拍了拍杰克的手。
杰克低下头看着他,温柔而孤远。“下个礼拜吧。”他说。
格罗瑞梳好了父亲的头发,在头发最白最疏的头顶处亲了亲。“好了。”她说,然后把毛巾解了下来。
杰克说:“你恐怕不会有时间再招呼一个顾客吧?”
“啊,当然有。”她吃了一惊。他们一向对他如此小心翼翼,几乎不敢碰他。他身上那种疏离冷漠,比他的谦恭寡言更加透在骨子里。这是一种野兽般的孤独和脆弱敏感。这迫使他们所有人用一种特别的礼貌对待他,甚至包括母亲。总有些情形他们要顾及这一点——拥抱、打打闹闹都不会算上他。即连父亲也是试探着拍拍他的肩膀,畏畏缩缩又小心翼翼。为什么一个孩子会这样来保护自己的孤独?不过他爱怎样就怎样吧,父亲说,否则他会走的。他会远远地对他们微笑,笑容悲伤而勉强,而这意味着他把他们隔离了开来,甚至当他和他们在一起时。
父亲也很吃惊。他说,“好吧,我不要在这儿碍事了。”格罗瑞扶着他站起身。“埃姆斯要来的话,我得去把报纸过上一遍。万一他开始谈论政治,我可得跟上时事呢。”格罗瑞帮他在窗边坐下来。她回来时,杰克仍然站在那儿,等着。
“你可能很忙吧,”他说。
“不算特别忙。不过我得警告你,我可不夸口说我自己是个理发师。我真的只是假装在剪爸爸的头发。”
杰克说:“要是你能稍微修一修。我昨天本应该去理发店的。我或许会觉得不那么——不体面。”
“今天早上?你看起来不错啊。”
“不好。”他脱下外套,格罗瑞把毛巾围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我能感觉得到,像是皮肤底下在发痒。像是——什么下流的东西。我以为是衣服。我是说可能是衣服让这种感觉明显了起来。更加明显了。”
她碰到他时,他闪开身去。“你得坐好了不要动,”她说,“是因为埃姆斯吗?”
“他也是一个原因。但我不好说这种感觉是陌生的。我不时都会经历一下。持续时间很少会超过几个月。”他笑笑。“我不应该叫你做这事的。你不做也可以的。”
“坐好了不要动。”
“你没法同情我。你从来没有感受过不体面的滋味。”
“你怎么知道?”
“我对不对?”
“我想是吧。”
“我是对的。”他说,“万一你想知道,这下流的东西是会传染的。提醒你。我应当挂个麻风病人挂的铃铛。我想我是挂着这么个铃铛了。”
“你胡思乱想。”
“不对,我只是夸张而已。”
“你没有真的走进教堂。”
“我甚至不需要走过马路。”
她把手放在他的颏下,把他的头抬了起来。她以前有没有碰过他的脸?“我看不清楚。你得坐直一点。”
“我想老埃姆斯一定是看到我了。晃悠着,躲藏着,窥视着他的会众。”他笑笑,“我真是个傻瓜。”
“坐着别动。”
“好的。”
“我要把耳朵周围修一修。我得修齐整了。”
他两脚交叠着,手臂抱在胸前,乖顺地坐着。她剪了一边又剪了另外一边。她再把他的头抬起一点,看看效果怎么样。他的脸颊上挂着泪珠。她用毛巾的一角,把泪珠轻轻地拍去了,他对她微微一笑。
“真让人恼恨,”他说,“我对自己厌倦极了。”
他让她把上面的头发再剪得短一点,这样头发就不会落在前额上。他说,“我像是个吃软饭的。”
“你不像。”
他睃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想我是不会知道的。”
他点点头。“我做过短期的舞蹈教练。老太太都很喜欢我。不过当时我酗酒,所以我没真学会桑巴舞。”
她笑了。“是个悲伤的故事呢。”
“是的。我以为自己做得还行。不过老板看不惯,呃,我即兴瞎编。我编出几个很有趣的舞步,不过你得会再来一遍,至少再来上一遍。这是他主要批评我的。”
“啊,杰克。”
“可不是。那年的冬天,我待在图书馆。那是个糟透了的冬天,于是我抓住机会提升心灵的层次。那儿的老太太也都喜欢我。我是个落难的绅士,靠着麦麸松糕和奶油蛋糕过日子。这些老太太不是同一批的。胭脂抹得少些,不涂指甲油。”
“我注意到了你看过很多书。”
他点点头。“很多年来我都是图书馆的常客。那些来找你的人,他们是不会想到上那儿来找你的。比电影院好多了。于是我想还是看看在大学就应该看的书吧。能记得多少就看多少吧。那么多的书,真是乏味透顶的事。上大学时,要不是泰迪在那儿替我做功课,我都待不了一个星期。”
“哦。”
“他从来没提过。”
“就我所知,他一个字都没说过。”
“你知道他早慧?那是因为他多年替我做作业。他欠我很多呢。当然我是不会提的,只除了你。”
“你真好。”
他点点头。“我们毕竟是兄弟呀。”
“不过你还是坐好了别动。”
“我努力。”
“或许稍稍镇静一下。”
“有意思的建议,”他说,“真是个好主意呢。”
“你要再坐不安稳,你的头发我一根都不想碰了。”
“好吧。把剪刀拿给我,我自己剪完。”
“没门,老兄。”
他大笑。
“你这情绪可不合适。”
他点点头。“你担心得有道理。我只是想搞掉这讨厌的额发。俗话怎么说的?抓住命运之神的额发?”
“我想是时间老人。有额发的是时间老人。”
“喔,不知什么抓住了我的额发。没有像命运之神这般尊贵,这点我很肯定。倘若你的额发叫你跌倒,就把它剪掉。对不起。”
“那就坐好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什么意思?‘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仿佛那只眼不是你的一部分。不过,倒是有道理的。我叫自己跌倒——眼睛、双手、历史、前程——”
“你有没有吃过早饭?”
他呵呵笑了笑。
“你没吃。我去给你做个三明治。你担心今天晚上吃饭时见到埃姆斯。”
“是的,我做的似乎够令人难堪的了。”
“胡说。真的。要是他真在街上看到你,那又怎样?”
“说得对,格罗瑞。视角,这儿说的就是视角。隔了那么远,他会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吗?再说那又怎样?一位遵纪守法的公民完全有权利在礼拜日的早上,在公共人行道上觉得沮丧不快,甚至还停下步子来,而且还离教堂很近。这场景中有点儿诗意呢。”
“你不是真的知道他看到了你。”
“你说的对。”
“肉糜糕还是金枪鱼色拉?”
“肉糜糕。加一点点番茄酱。”
格罗瑞把他的外套从桌上拿开,他站起来,笑眯眯地从她手里取过了外套。又是一件敏感的东西,就像楼上那间空荡荡的整齐的房间是他的私人空间。好吧。忘了这点她觉得懊恼。他摸了摸左侧胸袋里的那点儿分量,她没让自己多想那是什么。他披上了外套。“我把这毛巾去抖一抖,”他说,“再把地扫一扫。”
杰克把父亲的扶手椅搬进了厨房,这样他们削苹果做酥皮时他也可以在场。“我一向都很喜欢刀子割开苹果的声音。”老人说。在馅饼盖放上去之前,他要求看一下——“比花儿还香哪!”等馅饼的周边捏好、透气口切好,他又要求看了一下。他说,“以前我奶奶会出去捡落下的苹果。我们家的果园年份不长,产不了多少果子,不过哪儿看到有苹果,她都会捡起来带回家,在牲口棚前堆成一堆。苹果放在那儿开始发酵,她会做成苹果酒。她说那是有药效的,是治她发疼的骨头的好药呢,她说的。有时候她会让我尝一口。太难喝了。寒冷的早上,那些苹果上会蒸腾着水汽,烟雾似的。一堆冒烟的苹果。鸡会歇在苹果堆上,为了取暖。”他笑了起来。“猫也会在上面睡觉。她总是有些自己的小项目。要能找得到,她会吃腰子,还有舌头,羊肉都会吃。春天,太阳刚升了起来,她就去田里,沿着篱笆挑蒲公英的嫩叶。她会在围裙里兜满了马齿苋回家来。我母亲觉得这么做很丢脸。她会说,‘人家以为我们不给她饭吃呢!’不过她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是锅在咕嘟咕嘟地煮着。杰克清理着他采来的蘑菇,洗了一遍,又洗了一遍直到他确定没有留下一点泥沙。他又切好洋葱。厨房里弥漫着馅饼烘烤的味道。
“太好了,”父亲说,“这么忙乎热闹的,我还能掺和着呢。我猜也是碍手碍脚吧。把我安顿在这儿,你真体贴,杰克。你对我很好啊。”
杰克笑笑。“应该的。”他说。
父亲说:“是的,家庭生活的乐趣非常实在。”
“我懂的。”
“呃,你自己也会记得的,杰克。你母亲总是在烤着什么东西。屋子里有十个人,那时候总是有人来串串门。女孩子会在这儿帮她,做蛋糕做饼干。大家都说呀笑呀。偶尔也会有些小吵小闹。是的。不过你总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不是总是。”
“对,不是总是。这只是我的感觉罢了。”
“对不起。”
“喔,我们念着你,仅此而已。”
现在他就在这儿,格罗瑞心想,形容憔悴,去留不定,没有多少青春的剩留,只除了带着股嘲讽的难以捉摸和遮遮掩掩——而这是他的确袒露于众的。他两臂抱在胸前,靠着台子站着,看着父亲琢磨着他,他知道父亲看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勉强而忧郁的微笑,仿佛在说,“那些年我替您省心了呢,没让您知道我不值得您痛苦呢。”
可是老人说,“过来,儿子。”他抓起杰克的手,抚摸着,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说,“家庭是非常强大有力的东西。”
杰克哈哈一笑。“是的,大人。是的。我是知道的。”
“嗯,”他说,“至少你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