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杰克坐立不安,于是格罗瑞给了他一张单子让他去买东西。他还肯去基列镇上,让她吃了一惊。他去了好长时间,她开始担心起来,可他抱着一袋买的东西回来了。她在园子里看到他,跟着他进了厨房。他把帽子放在冰箱上,松开了领带。“一块烘烤用的猪肉,”他说,“一磅黄油,一条面包,两个洋葱。”他把一条香烟放在桌上。“我欠你这个的钱。还有——”他说,“给格罗瑞的小小礼物。”他把手又伸进纸袋,拿出来一本有些年份的书。“《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恩格斯写的。我只能找到这个。没有马克思的,也没有杜波依斯的。倒是有很多诺曼·文森特·皮尔的书,不过我想你可能已经看过了。”他微微一笑。

她拿起书翻了开来。“从一九二五年开始,这本书还没有被人借过。”

“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会在那儿了。它在书架上静静地等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等着撩拨我的小妹妹对马克思主义萌发兴趣。”他解开猪肉外面的包装纸。“店里最好的一块肉,肉店老板这么说的。相当不错,可不是?”

“是的,非常好。”

他又把猪肉包了起来,放在冰箱里。“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嗯,”她说,“书卡还在书里,一九二五年还是最后出借的日子。”

“哦,呣,你是不是在说我偷了这本书?”

“不是。只是你可能拿了这本书离开的时候,没有符合图书馆的要求。”

“我当然是想要还回去的。如果你真想让我还回去。”

“当然了。”

“小违规。”

“确是如此。不过他们会让你借这本书的。他们会让你签个名。”

“我坦白吧。我想过这一点,可是转念一想,杰克·鲍顿,臭名昭著的坏蛋,被人看到在基列的公共图书馆借一本异见人士的大作。而我在这儿试着所谓的‘洗心革面’,在这镇子里塑造一个比较体面的形象。我自己借这本书看来是不可行了。我本可以说实话这本书是为你借的,因为你向我提到你对了解共产主义有兴趣,但要是那样,我会让你面临种种我自己想想都怕的后果。而且我想,为什么要那样做呢?购物袋里还有空间装下一本书呢。如果把书顺手和黄油、洋葱放在一起与小偷小摸无异,我不会在格罗瑞的看法中再降低一档的,反正她也想得到我做这类事的。”

“哦,”她说。

“什么?!”

“我仍旧在受惩罚。”

“不是,我是当做个小笑话说的。”他看着她,“你似乎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好笑的。”他哈哈一笑。“你是对的。故态复萌。眼下的状况还这么干,简直是有点疯了。目前还是不要太手痒。你完全正确。”他接着又说,“我走进店里的时候,里面一片沉默,和我上次跟你提到的情形一样。要是基列已经忘了我多事的青年时代的种种事端,这下又记起来了。好像杰克·鲍顿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小偷。这儿要是出什么大乱子,上帝得帮我一把了。”他看看她。“今天晚上我把恩格斯放回去。门上有个狭槽的。”

“不行,你晚上不再出去了,记得吗?在酒吧关门之前不出去,在酒吧关门之后也不出去。”

“哦,是的,我忘了。”他笑了笑。“我被软禁了。不过我不想离开这儿,”他说。“还不想走呢。可是,这儿的情形让我觉得还是离开的好。”

“你得记住,与你有关的,没发生任何事。”

“是呀,说得太多了。杰克·鲍顿自寻烦恼,受尽折磨。要我说,那家伙真是活该。”

“我明天把书送回去,”格罗瑞说,“我可以把书插回到书架上。不是说会有什么后果,只是少一件事挂心。”

“明天,”他说,“好的。我本来想着问你可不可以借一下。我自己从来没看过。想着这本书能帮我消遣一两个晚上。”

“好吧,”她说,“我后天送回去。下个星期。没什么区别。我可能也看一看。”

他大笑。“好姑娘。我们甚至会构想出什么不同的政见来,那种我时常在新闻里看到的意识形态的分歧。挥舞着手臂大声喊口号。我热情高涨,没准儿就有了一两样信奉的东西。”

“这听起来很不错,”她说,“只是为了爸爸,大声喊口号就免了,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挥舞手臂的。”

他摇摇头。“那样会——不知怎么地,会非常长老会派。”

“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呢。”

“噢,是的,我很明白这一点。”他又说,“我没有权利回来。我在这儿,成了他的心头之忧。他连梦中都在担忧。”

“你写信来之前,他知道你要来之前,他也梦见你的。那些年来,你一直都是他心头的牵挂。不是你在这儿让他忧心的。”

“那是——是什么?——我的存在,我猜。我那不幸的、声名狼藉的存在。而且从他的眼光来看,我甚至都没法儿中止这一切。没有终结。我永远会在什么地方,腐烂着,痛苦地挣扎着。老家伙觉得要对我的灵魂负责。”

“他这辈子从来没说过腐烂啊挣扎啊之类的事!”

“不错。一直都是‘毁灭’,是不是?我终于查了查字典。‘灵魂的完全丧失’或是未来的终极的快乐的完全丧失——分号——未来的痛苦或是永恒的死亡。”他说,“听起来的确有点残酷,你觉得吗?他是个圣人,我相信他因为我而怕死。把我留在世上,依旧不思悔改——我知道这是让他忧心忡忡的事。凭他看我的神色我就能猜得出来。”

“你告诉过他,情形不一样了。”

他大笑。“他认为我是个小偷,格罗瑞。他认为我又要给家里所有人丢脸了。而这是可能发生的。我是说,我受到指控——那是可能发生的。”他捂住自己的脸。

“不会的。不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的。不会有人为了小小杂货店被盗让爸爸难受的。你知道我说得对,杰克。我们为这事过分担心了。”

“是的,”他说,“不同的角度。谢谢你,格罗瑞。我忘了别人还顾忌我父亲是谁这回事了。”

她说,“如果你觉得他如此为你担忧,你有没有想过——就让他宽宽心——?”

他看着她。“对老家伙撒谎?拿我灵魂的状态骗他?”他大笑,揉了揉眼睛。他说,“呵,格罗瑞,要是那样做,我算是什么呢?”

“原谅我。只是一时之念。”

过了一会,他说,“你记得我提到过的那位小姐,对我的性格带来很好影响的那位。她非常虔信——不消说现在也一样,非常正直善良。我其实想娶她,为此征求她父亲的同意。他大吃一惊,真的是震惊之极。宗教是一部分原因,我不信教。当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个,呃,伪君子。但我天生做不了,算是我的一种良知,可这让我损失巨大。”他想了想。“不过,坦白地说,我得说他也因为别的原因瞧不起我。当然,宗教是最要紧的。他是个牧师。现在也是。”他呵呵一笑。“我对自己估计过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预期他的反应。或许是不那么断然。”他说,“搞不懂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事,大概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确还顾忌一样东西。我不知道该不该如此言之凿凿,那就是虚伪和简单的不诚实之间有一大差别,不过我注意到了小偷被送上了十字架,而伪君子看来不会受什么刑讯。我已经不时地背起我的十字架——”他笑笑。“最近没有,你明白。”他看了看她。“对不起。无意冒犯你。我不是个伪君子,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知道你不是。我不该提议——”

“欺骗,是吧。可得经过我的许可呢。”他微微一笑。

“我可没有指责你什么。我要是你,或许就想着这么做了,不过你是对的。很抱歉我提了这事儿。”

他点点头。“如果我觉得自己可能得逞,或许也会想着这么做的,”他说,“不过我一直留心在看,这些灰白的头发,这张饱经风霜的脸,这些磨旧的袖口。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个撒谎出色的人,格罗瑞。一辈子多多少少一直有些不诚实的勾当,可我几乎一无所得。让我对他撒谎不是仁善之举,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相信我的。要是他对我还有一丝尊重——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想让他失去它。”

“可真难相信你说自己的这些事呢,杰克。”

他大笑。“‘克里特岛人都好撒谎。’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倒让我轻松点儿。不过你明白我的问题了吧。我从来不能让别人相信任何事。”

“我信了。”她说,“我想不是具体哪件事。只是你太为难自己了。”

他点点头。“是的,给我带来的好处可大着呢。”两人默然不语。

“喔,”她说,“即便你是个小偷,我也不会介意的。”

他微微一笑。“你说的相当假设。”

“好吧。我不介意你是个小偷。”

他说,“谢谢,格罗瑞。你真好心。”

他没有给她看报上的文章和提到的三十八块钱,她也没有问他要。


格罗瑞去五金店告诉他们,电视他们决定要了,再让他们来装个天线。她回到家四处找杰克,在牲口棚里找到他,他正在给一把镰刀上油。在所有无用的和被遗忘的东西中他找了一把镰刀。她说,“我去五金店让他们装天线了。我等了一个钟头,不过他们告诉我从杂货店偷钱的是谁。一些中学生。都是些好人家的孩子,他们说。所以报上一字不提了。我猜是个恶作剧。其中有个孩子良心不安,供了出来。”

杰克大笑。“他们告诉你真是好心哪!他们怎么知道你会感兴趣的?”

“噢,少件事担心呀。”

“没错,”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的。目前是这样。”


第二天早上,杰克提议给父亲读书,老人很高兴。“好极了!”他说,“可以消磨时光呀!”于是他们想着将它变成一个惯例:每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太热,清风送爽,给他洗过澡剃过胡子,带他到门廊上。

“你想听什么呢?”杰克问,“有本《英国工人阶级状况》。”

老人摇摇头。“神学院的时候读过了,”他说,“挺有意思的,不过我记得观点挺明确的。我觉得没必要回头再读了。真奇怪我们居然还有这本书。我以为把这本书捐给图书馆了。”

杰克哈哈笑了,瞥了格罗瑞一眼。他说,“这本是卢克寄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关于非洲的。”

父亲点点头。“有段时间,我对非洲很有兴趣。”他说。

格罗瑞说:“关于那本书卢克还给我寄了封短信。他说评论家们闹开了。”

杰克说:“我对非洲也有一点儿兴趣,我自己。”

“哦,莫桑比克,喀麦隆,马达加斯加,塞拉利昂。多漂亮的名字啊。我小时候经常想着哪一天我要去非洲。我们读这本吧。”

“这本是关于肯尼亚的。”

“哦,也可以的。”

杰克低下头,读了起来,简直像是在祷告似的伏在书上。读到喜欢的段落,他的脸上展开了笑容——“‘不知隐藏在哪儿的斑马嘶鸣着;溪岸边,一只狒狒发出咒骂的叫声。’”泰迪以前常说杰克是聪颖的,而他,泰迪,不过是认真勤奋而已。事实上,一旦他全神贯注或是有段时间忘了自己身上那嘲讽劲,杰克做任何事都有股优雅的味道。这一点总有点让人意外,因为这也是他对自己不以为然、能藏则藏的东西之一。不过他的声音轻柔温和,带着尊敬的态度读着那页书。父亲看了格罗瑞一眼,扬了扬眉毛。他一直是用这个表情说,他有心时,是非常好的。真的非常好。

杰克读到厨子改版的《耶稣希望我成为一束阳光》时,老人乐得哈哈大笑;读到麦肯齐一家子的种种安排时,听得津津有味;读到杀戮大象时,老人又惊叹不已,最终睡了过去。杰克继续读了下去。他说,“我想我能猜到这个故事会怎么结束。”他翻到最后几页。“呣。”他读道,“‘彼得的双肩朝脖颈缩紧,发着呼呼声深吸了一口气,捏了下去。基马尼的舌头穿过牙齿吐了出来,双眼的毛细血管破裂了,充满了血。他的身体微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后像是有人踩在一根干柴上,一声刺耳的喀嚓声,软瘫了下去。’”

父亲醒了过来。“基马尼是开头和他一起玩的那个小孩,是不是?那俩孩子一起玩呢。”

杰克点了点头。

“我想他把基马尼给杀了。”

杰克合上书。“我想是这样的。”

“多遗憾,”老人说,“不过,现实看来就是这样的。坏坯子太多了。我想我们还是自管自好了。”

杰克笑笑。“这想法我以前也听到过。”他说,“我知道很多人都会同意您这种说法,相信我。”

“是的。杰克,我们再换本书行吗?那本书里好像没有什么会出乎我们的意料了。”

“一样都不会?”

他点了点头。“那人写得不错。大象非常有趣。”


这天过得一如寻常,格罗瑞做着些家务事,父亲在睡觉,杰克屋里屋外找些事干,零零星星地耐着性子东修西补,至少她以为他是在做这些事。随后她想到有一会儿没看到他了。通常他都会找个理由不时和她说说话,开个玩笑,像是让自己安心她会对他和颜悦色。她朝园子里看了看,又走到牲口棚,往里看了看。哪儿也看不到杰克。太荒唐了,她想。我不能这样担心。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她已经看过了所有的信件还有新到的《生活周刊》。她也已经给丹和格雷西回了信。纱门合上了,杰克来了,走过门廊,脏兮兮的样子,但又有点喜形于色。他穿着背心,把衬衣做成了一只包袱。他把包袱搁在桌上,解了开来。“蘑菇!”他说,“羊肚菌!还是在老地方!”蘑菇带着砂砾、泥土,还有那特殊的浓郁气味。

“在哪儿?”

“在遥远的地方,亲爱的。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拜托了!我是你妹妹!你世上唯一的朋友!”

“对不起。不能告诉你。看看,多漂亮的蘑菇啊。我们今晚上吃蘑菇,格罗瑞!”

“什么事儿呀?”父亲大声问,“在说什么呢?”

格罗瑞说,“拿去给爸爸看。他喜欢羊肚菌。”

“我想我还是先去洗洗干净吧。”

“没关系,就去让他看看吧。”

杰克拿着包袱走进父亲的房间,在父亲的腿上打开来。“啊,”父亲说。“是呀,你出去觅食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哈哈大笑。“‘我儿的香气如同耶和华赐福之田地的香气一样。’羊肚菌。丹和泰迪以前总给我带这些东西来。还有黑莓和核桃。还带来明太鱼和鲶鱼。还有雉鸡。他们总往野地和河边去。女孩们总是带些花回来。那是很久以前了。”

杰克退后一步,注视着老人细细查看蘑菇,嗅一嗅,又在灯光下转一转。他搓了搓自己光光的手臂,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模样,又瘦又没遮挡。他轻声说,“求你也为我祝福。”

“不对,”父亲说,“那是以扫。你把以扫和雅各弄混了。”

杰克呵呵一笑。“可不是,我是那个皮肤光滑的人。我怎么会忘了呢?我是那个偷了祝福的人。”

父亲摇摇头。“你这辈子从来都不需要偷一样东西。从来没必要。这一点我一直以来都在记忆的每个角落搜索反思。”

格罗瑞说,“爸爸,前些天我上五金店去的时候——”

可杰克打断说,“别,别说,别说。”对她微微一笑。她明白过来她差点要羞辱他了。他没有抢劫杂货店。为了一些坏孩子干的恶作剧,这个疲倦的男人还得为自己洗刷罪名,这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呢。“回到家真太好了,”事后他对她这么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老话这么说的。”

“我给你端点什么来?咖啡?”

“好的,咖啡。来一杯吧。”他说,“你真是个好人,格罗瑞。那个没娶你的人真是个傻瓜。”

她耸耸肩。“也不全是吧,他结过婚。”

“哦。”

“他这么说的。”

“哦。”

“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不是很明确。”

他呵呵一笑。“不是很明确。”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要是真想知道,就会弄个明白了。”

他点点头。“啊,可不容易。对不起。”过了一会儿,“我想这段婚姻没有生出个孩子。”

她摇了摇头。“没有。”

“你至少省了那事的心。”

她深深吸了口气。

他说,“真抱歉!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呢?我怎么就不闭上嘴?你为什么不让我住嘴?”

“呃,杰克,你不认识她。所以我想着你这么想她也不奇怪。她像是我们避之不及的事。”

“是的,那个小女孩。”

“你的小女孩。”

“我的小女孩。”他站了起来。“我不善于——那段时间我一直都避开了不在——我只能那么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很高兴她生了下来。她这一生给我们带来许多快乐。我相信她也过得很开心。我知道她真的挺开心的。”

他把手捂在脸上。“谢谢你。我想,知道这些挺好的。我可能说错了话——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类事。真难为情。你会想我都该习以为常了。”

“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件事里远远不单是错事、坏事什么的。谁都应该为她骄傲。我寄给你的那些信里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哦,这么一说,我该打开看看的。”他大笑。

“上帝啊,”她说,“天上的父啊,我放弃了。我无计可施了。”

“请别这么说,格罗瑞。我在这儿孤单得很——”

“喔,”她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为什么不真的放弃呢?”

“哦,首先我是你的妹妹。此外——”

他呵呵地笑。

“——我是你的妹妹。够充足的理由了。”

他点点头。“谢谢你,”他说,“你真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