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十二点半。阳光斜斜地照进第一个餐厅,此时的旧柜台看起来就像是个道具,不是真的。客人跟木偶戏剧场里的人已经差不多多了。如约瑟夫所言,这里看上去真像个旧货市场。
费尔南德穿着黑色的裙子,刚刚爬上自己的高凳上,在收银台后面的衣帽间里,利泽洛特将裙子弄到大腿处,调整丝袜。
有十几个顾客。于连·贝尔努跟助手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就像在剧院里,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主角和配角都已经就位。就像一天演两场的戏,所有的演员都熟悉了自己的角色。
安托万穿着花衬衫,手里拿着一张黄色菜单,走向一对夫妻。约瑟夫总是把菜单说成节目单。
星期六的生意总是清淡些,因为大人物喜欢从周五就开始过周末。巴黎的街道也空旷了些。
饭店的玻璃门被打开了,不是客人,而是贝尔纳·迈彻。他身穿驼毛大衣,头戴一顶米色的帽子。
他往前走了两三步,然后站在屋子正中央一动也不动。他没看嫂子一眼,而是直直地盯着哥哥,希望哥哥能看到他。
安托万向玻璃隔间走去,通过递菜小窗口将他刚刚写下的菜单递给主厨。他转过身的时候,看到了弟弟。他皱了皱眉,向弟弟走去。
“嗨,贝尔纳……妮可总算是找到你了?”
“我刚下飞机……她在奥利机场等我,跟我说了……”
他的呼吸里有很强烈的酒气。但是他并没有醉,他每天都会喝些威士忌。对于像他这样经常出入酒吧的人来说,这很正常。
他在日子过得很顺的时候,也就是有钱的时候,不常喝多。反而是一倒霉,他就会喝得特别多。
他的脸因此越来越虚胖,肌肉也越来越松弛,眼睛越来越湿润。喝酒能给他勇气和自信。说到底,他是个弱者。他这种人在战场上最容易投降。
安托万看着他,有点尴尬。时间点也很尴尬。一群客人进来了,在到处找空桌子。安托万给约瑟夫递了个眼神,让他领他们去找座位。
“过来吧……”
他把贝尔纳带到那个通往走廊和楼梯的小门。贝尔纳在费尔南德面前经过的时候,没有跟她打招呼。这是个不好的征兆。
他是家里唯一一个胖子。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圆墩墩的,其他孩子总是嘲笑他的肥臀。他的嘴唇很厚,像女人的,几乎看不到下巴。他二十岁的时候,曾留过几个月的络腮胡,以掩饰这个缺陷。
“你想看看他吗?”
贝尔纳没有说话。他不能拒绝看父亲,但是他似乎并不是为此而来。他还穿着大衣,脸色阴郁地站在床脚,一句话也不说。
“妈妈什么都不知道吗?”
“是的。她还是老样子。”
“我有话要跟你说。”
安托万不想在二楼说话,因为客厅紧靠着爸爸躺着的那个房间以及妈妈睡觉的地方。
“去上面吧……”
刚到三楼,贝尔纳就变得咄咄逼人。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不是在奥利机场,他在蓝色海岸接到妮可的电话时就开始准备了。
“找到钱了吗?”
“脱下大衣。坐下吧……”
“我在问你问题……”
“我们还是一无所获,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找……我们总不能把爸妈的房间搜个底朝天吧……”
“你说得倒轻松!”贝尔纳冷笑着,脱下了大衣。
“你想说什么呢?”
“你搬回这个房子已经有二十多年,我跟费迪南已经不认识这个家了……你跟爸爸住在一起……你们一天到晚都见面……请原谅我会好奇你居然不知道他把钱拿去干什么了……”
“你了解他的……”
“不好意思!我小的时候是了解他……我给费迪南打过电话了……他刚回家……我觉得他比我放心不到哪里去……”
他点燃一支烟,在找烟灰缸,似乎还在找喝的东西。他的手颤抖着。
“你说得真是轻松……爸爸突然死了,屋子里就剩你跟费尔南德……”
安托万轻声矫正他:“事情是当着三十多个人的面发生的……而且,从那个时候起,勒德吕太太就一直没有离开过……”
“那是谁雇的她呢?”
“是我。”
“这就是了!你过了两个钟头才给费迪南打电话,才想起来要找我……”
“我当时不能离开饭店啊……”
“约瑟夫不能替你一下吗?”
“那天晚上很难……因为我当时有一些重要的客人……”
“还有,费迪南到的时候,爸爸已经裹好了,两边点上了蜡烛……”
他之前喝的酒此时开始产生后劲,能看出他有些站立不稳,在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安托万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一个装满酒的小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然后在小圆桌上放了一个空杯子和一杯水。
“你不喝吗?”
“我从不在工作的时候喝酒,你是知道的。”
贝尔纳现在怀疑一切。但他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直接一大口吞下,没喝一点水。
“我昨晚也没怎么睡……生意伙伴们把我带到了赌场……你今天早上又找了吗?”
“我没有时间……我得先照顾饭店的生意,还要负责葬礼的事情……费尔南德已经写好了报丧信……”
“这周二吗?”
“我问过费迪南的意见。他急着要把日期定下来。他希望最好是早上九点……”
“谁负责遗产的事情呢?”
“你想说什么?”
“听说除了这块地产,还有一百万块钱……我们是三个人……这些都不是小事……按照惯例,应该有个公证人来处理,并且监督事情按照法律程序进行……”
“我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公证人……”
“你觉得他没写遗嘱这件事正常吗?”
“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得脑梗塞而死……而且,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会留遗嘱……他肯定以为他的三个儿子……”
他突然不作声了。
“继续说啊。”贝尔纳挑衅地看着他。
“我原本也以为你们会相信我……”
“当然喽!爸爸死了,我们居然连他二十年赚的那一百万块的一个子儿都找不到……你的一百万,你把它抓得稳稳的……他的那一百万居然奇迹般地人间蒸发了……”
他手边放着一个烟灰缸,但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放在家具的绒布上掐灭了。
安托万耐心地解释说:“爸爸死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今天早上,我找时间去了一趟贝壳街,去找一个以前跟爸爸有联系的生意人,叫做杰森……我找到了一个满是办公室的房子,里面的办公室都很奇怪,所有的门上都贴着邮件地址……”
“杰森搬走已经有三年了。他离开的时候没留下任何地址,门房说他可能搬到圣乔治新城的别墅去了……”
安托万并没有对弟弟生气。看着弟弟绷着脸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可以从中发现点什么。看不出贝尔纳的年龄,更确切地说,他同时拥有所有的年龄。在他那张优柔寡断的脸上,还可以看出以前那个小孩的样子,也能看出一个在哪里都过得不如意的年轻人的样子,还能看出一个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成年人的样子。
他会变老么?他也许活不到老的时候?如果他能活到老,那他也会是一个什么也没学到的老人,只知道跟别人说自己的梦想,仿佛已经实现了那些梦想。
他们的爸爸不是也有点孩子气吗?他倒下去之前那一刻,还向那对年轻夫妇展示自己曾经的形象,一个充满自信的年轻人,二头肌紧绷,胡子散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费迪南什么时候再过来?”
“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我们三个人应该聚在一起讨论一下……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把他放进棺材,好像他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
这种怨恨不是现在产生的,可以从他的态度、声音和眼神里感觉出来,这是一种日积月累的仇恨。
他们俩之间只差了四岁。有一段时间,费迪南和安托万非常要好。而贝尔纳从来不跟别人玩,也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他总是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跟护着他的母亲告他们俩的状。
“你们俩,别欺负弟弟……你们俩这样欺负他,不觉得羞愧吗?”
真是个好弟弟!他一直没变。直到如今,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然后跺着脚闹起来。
“我告诉你,安托万,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我有一些朋友是律师……下午我就去问问他们的意见……妮可再踏入这里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把她当作家庭成员而不是陌生人……我可以告诉你,我准备跟她结婚……”
“你还有其他话要跟我说吗?”
“我劝你最好还是尽快找到遗嘱跟钱,这是为你好……你应该知道法律对于你这种案例是怎么处理的吧?骗取遗产……虽然你也许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但我对法律还是有点经验的……”
他犹豫地看了酒瓶一眼,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光。
“别以为我醉了……我非常清楚我现在说的话和我现在所做的事,我可以告诉你,费迪南肯定会站在我这边……”
他找了半天才找到大衣,他戴上帽子走到楼梯那里。
“好自为之吧,听懂的话人自有好处!”
这件事真是滑稽,就像演戏一样。安托万受不了了,在下去之前差一点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目送着贝尔纳走出房子。然后他慢慢地回到第二餐厅。费尔南德担心地望了他一眼。为了让她放心,安托万只好耸了耸肩膀,然后上前去握了握一个老客人的手。
奇怪的职业!他们就像在表演节目一样。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小时,他跟妻子只能用眼神交流,有时候轻轻地说上两句话。他必须保持微笑,倾听客人说自己的喜怒哀乐。
四十九岁的时候,他开始像老约瑟夫一样走路了。大部分宾馆经理、服务生、饭店老板,最后都会得扁平足。
他们看到的周围的世界和其他人看到的不一样。在他们眼里,那是一张张编了号的桌子,一张张或熟或生的脸、菜单、菜品以及账单。
这二十年来,他一直看着同一辆小推车上按照同样的顺序,放上同样的猪油火腿面包。给它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让它听起来更美味,可以卖得更多。
他拿着菜单的手势从来没有变过,给客人倒第一杯酒的姿势也从来没换过,不管倒的是奥弗涅佳美葡萄酒,还是尚蒂尔格,抑或科朗或者索瓦尼亚的白玫瑰桃红起泡葡萄酒。
顾客好像很在行地看着酒,咋了咋舌头,然后向他投去一个会心的眼神……
奥古斯特有一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哥哥,此人现在还住在圣伊波利特。老人一直拒绝在家里安个电话,费尔南德试着联系了好久,也没能联系上他。
他有孩子,但安托万不记得是两个还是三个,但至少有一个女孩。安托万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费尔南德已经发了电报过去。奥古斯特的哥哥叫赫克托。安托万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战前,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赫克托跟他爸爸长得很像,让他非常吃惊——除了一点:大伯的脸上满是皱纹,皮肤的颜色像是烤过的大地的颜色。
还有一个叫布尔丹的女人(是他妈妈的姐妹)没有办法通知到。她嫁给了里永的一个食品杂货商,估计已经去世了,因为在电话簿上找不到她的名字。
安托万不停地在脑子里想着这些琐事,在桌子和递菜小窗口之间走来走去。有时候他会进厨房跟主厨解释客人的需要。
“千万别放大蒜……也别放洋葱……”
他会时不时地看一下第一餐厅,仿佛希望看到爸爸在那里向客人们推荐招牌酒。
他在楼上再见到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还是不敢相信他真的就这样死了,在他已经冰冷的前额后面再也没有任何思想。
刚刚,他跟贝尔纳一起进去看他的时候,很想说声抱歉,很想小声地说:“对不起,爸爸……”
他把他们一个个带到父亲的面前,费迪南、维罗妮卡、妮可、贝尔纳,他们一个个来到床脚,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就像在教堂里祷告一样。死者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个静物,看到爸爸突然没了声息,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安托万还期待着他能说点什么话。有那么一会儿,他恨不得上去跟父亲说:“你看见他们把我弄得左右为难了吗?我并没有对他们感到生气,但是真希望最好没有这些事……”
他真的不知道钱到底在哪儿。在关于钱的问题上,他爸爸总是讳莫如深,这是农民的典型特征。比如说,他很不习惯政府来过问他到底赚了多少钱。
这是他的劳动成果,是属于他——奥古斯特自己的产业,在别人还在玩弹珠的年龄,他已经开始自己挣钱了。他从来没想过要出去度个假什么的。正因为如此,他越来越不经常回家乡了,这几年根本就没回去过。
他最后一次从家乡回来后,脸色阴郁。他点了点头说道:“乡亲们几乎都去世了,要么就是快要死了……现在,不管是在里永还是圣伊波利特,都是些陌生人……”
对于他来说,陌生人的意思是,不是家乡的人,也不是巴黎这条街上的人。
“在里永跟在巴黎一样,到处是商店,女人露着膝盖在街上到处走着……”
他跟隔壁的屠户肖塞尔在一起的时候,能谈上几个小时那些已经死去了人和事,那些还保留在他们的记忆和相册中的人和事。
“阿尔弗雷德,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跟他说……”
“注意,奥古斯特,不是你跟他说的,他妈的……是小亚瑟说的,他爸爸是个铁匠……等等,我想想他叫什么名字……他是个坏蛋……”
他们俩在一起不会说点别的什么知心话吗?他们两个人在生意上都有所成就。肖塞尔更有钱一些,因为他有四家猪肉铺。
他们有时候不会想比一比各自的成就吗?安托万倒是敢问老阿尔弗雷德的,但是那个老人肯定不会相信他。因为他跟奥古斯特一样,几乎不信任下一代。
对于他们来说,安托万还小,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
他想尽快见见费尔南德,他只是在见负责葬礼的人时碰到过她。
妻子给他拿来要报丧的人的名单。
“巴黎的那些奥弗涅人怎么办呢?”
“他们估计得有几千个吧……我们不可能通知到所有人……打电话问问理事会……”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吹着丧乐带着旗子过来?你爸爸可是理事会主席……我记得他有一次穿着西服去参加葬礼……”
此时,奥古斯特正躺在楼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手上拿着以前做弥撒用的念珠。
“我不知道里永有没有报社……克莱蒙—费朗市有一家……你应该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发一个讣告……”
他们无法通知堂兄弟及其子女,那些人会生气吧。
收银台的电话响了。费尔南德接了。
“请稍等片刻……”
她看着正走过来的丈夫,小声说道:“是费迪南。”
哥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巴巴的。
“我刚刚给贝尔纳打了个电话……喂!你在听吗?”
“嗯。”
“你在饭店吗?”
“当然。”
“我们决定明天聚在一起讨论一下……我猜你星期天会关门吧?”
“是的,老规矩……”
“上午还是下午?你希望在什么时间?”
“我无所谓,都行。”
“早上十一点之前我要去做弥撒,肯定没法到那儿。我们又有很多话要说,那就下午早一点吧……”
“几点?”
“两点可以吗?”
“好的。”
“你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吗?”
“没有。”
“我劝过贝尔纳要冷静……”
“谢谢……”
“我可能会带上让·卢普和他姐姐……不管怎么说,这跟他们俩也有关系……”
“明天见……”
他看了妻子一会儿,然后说:“明天两点……家庭大聚会……”
然后他带着账单去一张桌子结账。
他已经在市政厅的长椅上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打发了一个又一个职员,才拿到埃内斯特·杰森的地址。他回到饭店的时候,午饭快要结束了。他还没送走所有的顾客,就去雷阿尔街上的车库里取了车,直奔圣乔治新城。
他还得找到金雀花街,他问了好几个人,仍一无所获。最后,有人给他指出一个偏远地区,靠近几个铁路交会处。他在两边并排着许多小屋和工作室的街道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之后,终于在一个指示牌上找到要找的名字。
那条街并不长。以前应该是乡下,小园子里还能看到几棵树。街角有一家冷清的咖啡馆,他进去点了杯啤酒,开始打听消息。
“杰森?不认识,我不知道这一块有个叫杰森的人……您确定他住在小矮墙街上吗?您知道,我们搬到这里也才两年……”
她穿着一双红色拖鞋,一件长到臀部的毛衣。一只猫正躺在一张稻草色的椅子上睡大觉,旁边是一根大柱子,支撑着天花板上。
这里看起来完全不像咖啡馆,安托万很怀疑会不会有人想要进来坐坐。
一个驼背的男人刚从花园里回来,手上还拿着钳子。
“约瑟夫,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杰森的人?”
“他住在上边,左边……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估计他已经死了,但是他女儿现在还住在那栋房子里……好像是叫利诺特……”
那条街似乎已经被遗忘了,马路中间长出许多杂草。那些小屋子都是差不多的样子,统一的木阳台以及稀奇古怪的屋顶。唯一有变化的是窗户的颜色。利诺特家的房子是黄颜色的,看上去好多年没有重新粉刷过了。
他推开两排黄杨木之间的那个也被漆成黄色的栅栏,穿过四米长的荒废的花园,然后按响门铃。
街上很安静。房子里也很安静。他只听得到火车来来回回和车厢在调车站里互相碰撞的声音,然后是一架巨大的飞机降落奥利机场前在天空盘旋的嗡鸣声。
他又按了一次门铃,拍了拍门。他往后退了退,往窗户里看了一眼,发现左边的窗帘下藏着一个人。
于是他拍了拍窗户,一个女人终于把门打开一点点。
“您想要干什么?”
安托万只能看到半个头,一只眼睛,乱蓬蓬的头发,脏脏的围裙。
“埃内斯特·杰森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
“那么,他住不住在这里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她脾气不好,看上去很愚蠢,说话有点咄咄逼人。那只眼睛露出不信任的眼神。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咨询一下。”
“什么事?”
“是私人事件。请您至少告诉我一声,什么时候可以找到他。”
“您找不到他了。他死了。”
“很久了吗?”
“您对此很感兴趣吗?”
“请回答我。”
“到下周就有六个月了。”
“您很了解他吗?是您把这个房子租给他的吗?”
“我不需要把房子租给他。他是我爸爸。”
他已经用脚抵住门,她没法直接把门关上。安托万轻轻地推着门。
“我能跟您谈谈吗?”
他终于看到完整的她。她很胖,身体不是很好,腿有些浮肿,肥胖的脸上显出不健康的红色,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害怕的神色。
她让他进来了。过道上铺五彩缤纷的小方块瓷砖。左边的房子既是客厅也是餐厅,但是餐厅里摆放着一个笼子,里面装了一只金丝雀。
屋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仿佛在时光之外,座钟应该有好几年不摆动了。
“经常有人会过来烦我,”她疲倦地说道,“我什么也回答不了,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您父亲是因为什么病去世的?”
“您不知道吗?”
谈话再度变得尴尬,屋子里的气氛,还有女人的眼神,都变得诡异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
“他死在弗雷纳。”
“监狱?”
“是的。他们判了他两年的刑,他三个月后就死在医务室。他之前跟法庭陈述过自己的病情。他向他们证明自己是无辜的,说他们是在谋杀他……”
安托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您的父亲是因为什么事情被判刑的?”
“他们说是诈骗罪。”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之前在城里有一家事务所,对吧?”
“是的。他是个非常聪明的文化人。他曾经做过执达吏。您不是过来找我要账的吧?”
“不是。”
“许多人在报纸上得知我父亲被判刑,跑过来讹诈我……他们跑来敲门,跟我这个毫不知情的人说,他们曾在我父亲那里存了很多钱……”
“这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道……他帮助过很多人……他还是执达吏的时候,负责抓捕他们或者将他们赶出家门……他不想再干了……他太善良了,所以他们才能把他投进监狱……”
她坐在一张椅子边上,椅子上放着一件毛衣和一个插着两根针的毛线团。安托万犹豫了一会儿,也坐下来。
“您知道他是在哪一天被判刑的吗?”
“九月十一号。”
“在巴黎吗?您当时也在吗?”
“他不希望我过去。我结婚之后,他在这里有卧室,但是他经常睡在办公室后面的一间小房子里……他已经单身十年了……我妈妈病了很久,我知道我也会像她一样死去……我丈夫在铁路局上班……”
她对安托万放下心来,不停地讲着。
“两年前,他跟我说……”
“您在说您的父亲吗?”
“我还能说谁呢?他跟我说他要退休,要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我立刻就知道他有麻烦了……”
“他没跟您说是什么事吗?”
“有人对他很生气……因为,自从他不当执达吏以来……”
她突然住口,努力回想着。
“等等……是的……他曾经很想帮助那些人……他懂法律,您知道吧?我父亲把事务所搬到雷阿尔街附近,在那里做生意的小商贩都不懂法律……对于他们来说,他就像个土郎中……”
安托万任由她说下去,努力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比如说我,现在给我看病的就是个土郎中……那些正规医生没办法弄清楚我得的是什么病……于是,我嫂子跟我提到拉尼的土郎中……”
她皱了皱眉。这一切对她来说太复杂了。
“您刚才提到他帮助那些人……”
“是的……那些人需要签文件,但他们不明白自己签的到底是什么……比如社会保险……他们连字都认不全,也不知道要把名字签在格子里或者虚线上……但弄错了就会有麻烦,别人会侵占您的财产……”
“我懂……”
“在银行里,他们拿了您的钱,让您签一些文件,再给您一个小票簿……他们要是侵占了您的财产,您就只能自认倒霉了……他们会说您的账户里一分钱也没有了……但是谁能证明他们在捣鬼呢?你想想看,他们每天要接待成千上万的客户……”
老奥古斯特应该也会这么说。他属于一个没有银行的时代,那个时候也没有身份证或者护照,要用信件证明自己的身份。
“有人找他麻烦?”
“我不知道……好多人……最开始只有一个人,慢慢的人就多了……我听说有一个叫布格罗的锁匠,他来这里闹过几次……我没见过他,因为父亲把我关在厨房不让我出去,但是我听到他的叫骂声……有一次,他还威胁要告我的父亲……”
“您的父亲有没有跟您提到过奥古斯特这个名字?”
“哪个奥古斯特?”
“迈彻家的那个……是您父亲的一个朋友……”
“说到底,他根本没有朋友……所有人都疏远他,他们知道他再也不会有朋友了……您到底是谁?”
“奥古斯特的儿子。”
“为什么他自己不过来?”
“因为他已经去世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弄清楚情况。”
“弄清楚什么情况?”
“我找不到父亲的遗嘱……”
“您确定他写了吗?我父亲也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而且他真的没留下一点钱。只有这栋房子,他很早之前就写上了我跟我丈夫的名字……”
“我父亲如果写了遗嘱,很有可能交给了您的父亲。”
“为什么?”
“因为他很相信您父亲……他所有的文件都是您父亲帮忙起草的……”
“您也是来这里要钱的吗?”
“不是。但是我想,您父亲手里应该有些文件,他之前放在办公室的文件。那些文件应该在他搬来跟你们住时被带到了这里……”
“他曾经把满满一箱子的废纸扔在仓库里,说那些东西都没什么用了……”
“那些文件还在吗?”
“警察过来将它们拿去当物证了……”
“您父亲有没有电话簿之类的东西?”
“有的。”
“现在在您这里吗?”
“什么东西?”
“电话簿现在在您这儿吗?”
“在法官那里……”
安托万的额头上沁出汗水,他想不出其他问题了。他准备走了。他轻轻地站起来,但那个可怜的女人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恐慌。
“您觉得遗嘱会放在那些文件里吗?”
她站了起来。她是在没话找话说。然后她温和地看着那只金丝雀。
“谢谢您……很抱歉打扰您了……”
“要是其他人都像您这么有礼貌就好了……有时候连女人都掺和进来骂人……”
他走到外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到街角,在小咖啡馆门口上了自己的车。之前告诉他消息的那个男人正在往木桩上绑铁丝。
“您找到了吗?”
“谢谢……”
他的车是一辆灰白色的奔驰。也许这辆车也让他的两个兄弟恼火吧。这么多年,他怎么就没意识到呢?
对于他来说,直到昨夜,他的兄弟还是兄弟,尽管他不常见他们,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生活轨迹。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出生的地方,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从来都没想到他们的困难和问题。
贝尔纳每次出现在大特鲁安得西街,都是因为没钱了。他很少会去找爸爸。跟两个老人聊了一会儿之后,他尴尬地把安托万拖到一个角落,或者把他带到外面,沉默地散会儿步,再开口:“我本来可以找费迪南的,但是你知道他们也入不敷出,尤其是买了房子之后……本来这个月十五号,我可以拿到一笔巨款,但是我昨天才得知钱要到下个月才能给我……”
“多少?”
“五千……不多吧?”
他一点也不客气,连句谢谢都不说。对他来说,这个饭店既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父母现在还在住的地方,所以这是公共财产,家里每个人都有份。
他之所以不找父亲要钱,是因为父亲把钱看得太重。
在贝尔纳的思想里,他哥哥只要在收银台里抓几个子儿就行了。安托万是个机灵人。他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他会不会节衣缩食呢?费尔南德有貂皮大衣吗?
费迪南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其实算不上是真正的迈彻家的人。他的学习成绩和所念的学校让他用异样的眼神打量雷阿尔街上的这个家,他觉得家里的那些传统习俗越来越陌生了。
另外,维罗妮卡也影响了他很多。她的父母还在的时候,他们经常给老夫妻俩写信,而她母亲也会经常去拉罗谢尔,后来是普瓦捷看望他们。
孩子们小时候住在外公外婆家,很少出现在大特鲁安得西街。
他们时不时会过来吃顿午饭或者午饭,但不是跟一家人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大理石桌子旁围在一起,而是跟客人一样在餐厅里吃饭。
“安托万,你给我们推荐点什么吧?”
安托万记下他们的要求,递给厨房,然后坐过去。
“妈妈还好吧?”
“她之前好了一点,然后又恶化了,然后又好了一点,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爸爸还是经常喝酒吗?”
“他总是在这里那里喝一杯……我总是暗地里监督他……但是也不能剥夺了他唯一的乐趣呀……”
老奥古斯特总是不太习惯叫儿媳妇的名字。
“您真漂亮,维罗妮卡……”
他会笨拙地给她一朵花,就像是收买她一样,但他从来没将她收买过来。他从来不像对费尔南德一样,对她称呼“你”。
“孩子们怎么样了?”
奥古斯特从来没叫过他们的名字,在他看来,那两个名字似乎太奇怪了。
安托万回来的时候,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有条不紊地忙着。
他来到二楼,发现费尔南德有点焦虑。她正在他母亲的房间里,她让勒德吕太太回她儿子家休息去了,第二天再回来。
“你找到了?”
“也许吧……我需要跟费迪南谈谈……”
他看了看父亲。点蜡烛不是他的主意,而是马里内特的。他吹熄烛火,拉开窗帘,打开对着院子的窗户。但是他不敢拿开念珠,还有放在圣水里的黄杨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