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了三盏灯,浅黄的、婉转的灯光映在沈嘉瑜的脸上,在她如蝶翼般的长睫之下投出一片阴影。
谢瑾停在门口,没有进屋子。
刚才雪停了一会儿,此时又风雪交加,狂风怒卷着雪粒往门窗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沈嘉瑜余光瞥见了谢瑾的衣摆,她看自己敷上了药的纤细脚踝,似乎惴惴不安,柔声朝着屏风外的人道:“叔父、对不住,我给你添麻烦了。”
谢瑾皱眉,半晌,才冷声道:“无事,你可有伤着?”
大夫碰她的脚踝,沈嘉瑜‘嘶’了一声,仿佛是怕挨训、怕谢瑾烦她,连忙道:“我无事,我马上就可以走了。”
大夫却看了她一眼,哼道:“走吧,今天走了以后都不用走了,脚踝都肿成包子了还走!”
沈嘉瑜怯怯看向屏风后,咬着唇没有说话。
周沅替谢瑾拍着身上的雪,似乎有些于心不忍,谢瑾却道:“既然能走,那你包扎好便回吧。”
沈嘉瑜小声答话,柔顺到不像样,“是。”
等到包扎好,她便在秋浓的搀扶下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谢瑾面前,看起来格外可怜,睫上还沾着些未干的泪,“多谢叔父。”
谢瑾十分冷淡,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一副想要送客的模样。
沈嘉瑜从他身边走过,因为脚踝实在是太疼的缘故,额上生了些细细麻麻的冷汗,又走了两步,实在是无法坚持,软软摔在了地上,伏在他的膝边。
女子的呼吸洒在他的手背上,暖的,谢瑾脸色越发阴沉,要不是碍于他现在行动不便,怕是早就退了三丈远。
周沅把轮椅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推了会不会被沈姑娘误会什么?不推的话,王爷看起来好像不大开心啊……
秋浓来扶沈嘉瑜,但她的脚踝就像是断了一样,的确是站不起来,反而脸颊上蒙了一层绯。
顶着谢瑾山一般沉的目光,沈嘉瑜表现的恰到好处胆怯。
见她挣扎着要起来,谢瑾本想不管,但想了想她是侄儿的未婚妻,忍了忍,还是启唇道:“你先歇着,我会通知老夫人派人来接你的。”
沈嘉瑜被扶到椅子上坐好,谢瑾就在她的斜对面,他喝着茶,就连一丝目光都没有施舍过来,太过冷漠。
沈嘉瑜在这段时日早就已经摸清,这位声名赫赫的王爷虽权势滔天,但私下底却十分无聊,莫说豢养娇妾美人,就连一个暖房的侍妾都不曾有。
与这世道太多三心二意的男人相比,这样子的男人,的确是太过稀有。
沈嘉瑜在想着谢瑾,谢瑾也在想着关于她的事情。
这次的巧合更加让谢瑾坚信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便是——沈嘉瑜不安分。
这般想着,他的眉目愈冷,如覆上了一层清霜。
屋内的气氛静默到有些可怜,周沅不知主子在想什么,他觉得反正以后都是亲戚,这好像也没什么。
沈嘉瑜低垂着首,老夫人给披风取下来放在了腿边,从谢瑾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白皙修长的颈与似乎因为难堪、羞窘而微微抿起的唇。
只是不知这难堪与羞窘到底是真是假。
‘轰’的一声,天边忽然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紧接着,第三朵、第四朵,一直铺满整个窗外的天际。
屋内被送入了满窗明亮的光,谢瑾看见沈嘉瑜的眼里也被光亮盛满,白皙透亮的脸颊上是一层淡淡的金色,如春日海棠,更胜山茶娇媚。
不知是哪户人家放的烟花,渲染了一些喜意,沈嘉瑜的嘴角也流露出笑意,但配着还含薄泪的眸,反而像是被欺负了一般,更加可怜,令人忍不住怜惜。
但谢瑾不觉得自己是会怜惜沈嘉瑜的人。
·
谢老夫人很心疼沈嘉瑜,见她伤了脚踝,一直让她养伤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才回到沈家,临走时给她封了一个五百两的大红包。
沈家人因为她受老夫人的看重而高兴了许久,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什么金疙瘩一样。
沈嘉瑜没有心情和他们寒暄什么,在秋浓和夏霜的帮助下回了院子。
尽管有了沈中实的应答,但年后离商议婚期的日子也会越来越近。
她接近谢瑾的机会实在是太少,沈嘉瑜还要给自己谋划一下出路。
她从暗格里将自己攒钱的钱匣子拿出来,但是怎么数都还是觉得少,这些钱只够在京城稍好一些的地段租一年的铺子,但是租铺子以后做营生也需要本钱,而且做生意有盈利的时候,也有亏损的时候,说不准的。
沈嘉瑜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听见外面有动静,迅速将钱匣子藏好。
曹氏面带关切走进来,“嘉瑜,我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可有好些?”
沈嘉瑜皱眉,见秋浓夏霜不知何时都被支开了,于是将被子往上提了提,遮住藏钱匣子的地方,问道:“有何事吗?”
曹氏不留痕迹在她的脚上扫了一眼,然后坐到她的床边,开口道:“是这样的,你舅舅最近不是在做生意吗?他亏了点钱……我这边手里也实在是不宽裕,便想着你能不能借点给你舅舅,等他赚了钱了再还给你。”
沈嘉瑜还真是不知道什么生意要在赌场里做,她看了眼曹氏,问道:“做的是什么生意?在哪条街?什么时候开始的?”
料到她没这么好说话,曹氏早就想好了答道:“就在文泉街,做些吃食生意,炸油果子,刚开始不久,没想着张扬。”
沈嘉瑜笑笑,“若我有钱,我是愿意借的,但我手里也没什么银子,我每个月只有五两银子的月银,您又不是不知道。”
曹氏追问,“你从谢家回来,老夫人难道没给你封过年的红包?”
她摇摇头,“没有。”
曹氏心里担忧着弟弟的安危,见沈嘉瑜咬定了没钱,一时有些不悦,“嘉瑜,那是你舅舅。”
沈嘉瑜反驳,“我没有舅舅。”
她的母亲若是有嫡亲的兄弟,当年也不至于被欺负到那般田地。
听她这话,曹氏竟然抹起泪来,“你好狠的心啊!你如今攀上高枝儿了,倒是嫌弃起我们这些穷亲戚来,你还有没有良心!”
看来曹氏的弟弟已经被逼上绝路了,不然她也不会在沈嘉瑜面前这般作态。
沈嘉瑜冷冷看她哭诉,淡声道:“若你不想父亲知道你这些年偷偷补贴曹勇的事情,便尽管哭吧,反正要被赌坊砍手跺脚的人不是我,查了帐后要承受怒火的人也不是我,我不在乎。”
曹氏咬碎了一口牙,才强忍着没有往她脸上扇两巴掌,要不是这死丫头攀上了谢家的高枝,她非得把这贱丫头给想法子卖了!
借钱不成,又被掀了老底,曹氏脸色不算好地离开了。
等她一走,沈嘉瑜就让夏霜把她钱匣子里的钱全都存到钱庄里面去,再将票据藏好。
本来她在钱匣子里的只有二百两现银,再加上谢老夫人今天给她的五百两银票,拢共七百两,但钱是次要,重要的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沈嘉瑜觉得床底下的暗格子已经不安全,需要另外找个地方藏东西,怕贼偷,也怕贼惦记。
·
谢家几房人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都聚在谢老夫人的院子里一起吃年夜饭。
往年谢瑾都是最后一个来的,今年他想要早些回,便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过去,还带着给几个侄子侄女的红包。
谢老夫人没料到他这么早来,又怕屋子里人来人往屋门开开合合让他冻着,便让周沅将他推去了旁边的小屋子。
屋子里有隔帘,地龙烧的旺,周沅将谢瑾推到棉帘子里头,蹲下身来给他按腿活泛筋骨。
又是一年了。
谢瑾的目光落到炕上靠枕上的元宝纹样之上,将手里的红包摊开,有四份,分别是大房的明远与婉瑗、二房的明州、三房的婉衣,二房还有几位庶子庶女,但他不大记得,届时便都托母亲身边的嬷嬷送过去。
其实他并不喜欢过节,无论是中秋还是年夜,都该是合家团聚的日子,但是谢家有人永远留在了陇西,再也回不来了,更何逞团聚二字。
窗上贴了新的窗花,门上也贴了崭新的对联,这几日里府中上下无论是主子还是底下伺候的人面上都挂着笑意。
屋外有说话的声音响起,应该是几房里的人陆续来了,谢瑾听见了谢婉衣和谢婉瑗俩堂姊妹说话的声音,他的唇边也勾起一丝笑意,正准备让周沅推着自己出去。
还未开口,屋门忽然被打开,有人进来了,听声音是郭氏与谢二郎两人。
“我说的话你都记好,只管对你叔父尊敬些,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你也殷勤点,别跟个木头一样,知不知道?”郭氏的声音有些急切。
周沅看了眼谢瑾,见他抬手,便没有出声。
谢二郎的语气很不耐烦,“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您年后就可以抱孙子了,我还怎么对他殷勤!”
郭氏左右看了眼,见窗外几房的人都站的远,才小声道:“你怎么这么拎不清?一个庶子算什么?你因为这得罪了你叔父,小心以后爵位给大房!”
闻言,帘后谢瑾面沉如水。
谢二郎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嗤’了一声,“母亲您多虑了,大房三房的伯父都死干净了,二房就我爹还活着,又只有我一个嫡子,叔父还残废了,这辈子别想有孩子,等他死了,爵位不给我,还能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