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终是清净之地,吃穿用度至简至朴,哪怕江宴是明弘大师的血脉后人,除却因为腿疾给他分了名小沙弥帮扶,并未得到其他过多的优待。
桃枝第一次进来江宴居住的小院。
院门木质老旧,裂痕交错,院内一树一缸,再无其他。
羸弱又单薄的江宴坐在院中不甚宽敞的小道尽头,两垅堆积左右的雪堆成了唯一的亮色。这地方,竟是比她的居住的荷畔居后罩房还要轻简。
尽管如此,桃枝也不敢怠慢。上前行礼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脑门锃亮,眼神单纯的小沙弥。
小沙弥:“?”看他做什么?
书简敲击轮椅扶手发出噹噹脆响,江宴随意且敷衍地建议:“不是在准备腊八粥么?你不想去?”
小沙弥豁然睁圆了眼睛!
怎么不想去?
其他的师兄师弟都过去了,只有他还留在这院子里伺候江宴,心中自然是有失落的。只是他虽人小,但心中有佛,亦有耳濡目染而不自知的慈悲,因此他不能抛下江宴一个人去热闹。
江宴问他,他便诚实作答。
扫雪的扫帚被他握在掌心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小沙弥最终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小僧出去没关系吗?”
江宴似是被他赘述的话吵得有些不耐,言简意赅:“去。”
小沙弥高兴地点了下脚尖,提着扫帚就朝门外跑,到了院门边又急刹转身,放下扫帚后潦草地行个佛理,呼了佛号才再次飞奔起来。
碍事儿的小沙弥走了,江宴这才把视线落在桃枝身上。
“见过江三少爷!”桃枝再次弯腰行礼,板着小脸一字一句重复薛姌的话:“小姐让奴婢亲眼见到您,跟您说:将军府惨遭洗劫,将军震怒。江夫人葬身火海,其他人被江珂少爷所救,性命无忧。江宴哥哥虽在昭恩寺受佛祖庇佑,但也千万保重。”
桃枝说话的时候平铺直叙,在薛姌喊来娇娇软软的“江宴哥哥”到她嘴里堪比和尚念经般没半点起伏,但江宴眼底的皑皑寒雪悄然消融一角。
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在奔波准备年节的人。将军府出事,和江家有关系的、没关系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府之间。
只有她,第一时间想的却是来给他通风报信。
她让桃枝转达了事情的始末,也转达了其中至关重要的几个人。
比如震怒的江珲,死了的姨娘,还有他那位被寄予众望的二哥江珂……
其他无一伤亡?
江宴搭在腕骨的手指稍顿。
桃枝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感觉身上落着的目光暖了又凉,一时间有些端不住刻意伪装的镇定,磕巴地补上最后一句:“若…若有危机,昭恩寺庇护不得,可求助隐园。”
长长地舒一口气,桃枝低头垂目,嘴唇紧抿。
她不识字,但却记得那日的匾额。也是在匾额下,太监提到的隐园。
小姐卖了绣鞋上的珍珠,熬夜煎制的药丸,以及隐园出来时的苍白脸色和满手伤痕……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位少爷?
江宴也在发愣,是以没注意到桃枝的异样。
隐园?他从未听说过。
但他相信薛姌不会无的放矢,因此不由得陷入沉思,连桃枝什么时候告辞的都没太注意,或者他也根本不在意。
时间一晃过了三日,薛姌既然从桃枝口中知道江宴无恙,不由得放下心来。
老夫人说不用去族学,但是薛姌依旧会每日准时起床读书习字两个时辰,再带上一些箱笼里翻出来的西坞城特色小东西去曲娉婷的院子里陪她解闷。
临近年关,曲府内外的事情繁多,大太太忙得脚不沾地,自是有些顾不上曲娉婷,因此每日见到懂事贴心帮忙照顾曲娉婷的薛姌,忍不住就要多夸两句,除此之外每次还会给上几颗金豌豆。
所以到了晚上,薛太太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将金豌豆拨来拨去,念念有词的样子。
一扫白日的疲累,薛太太挥退伺候的人,轻手轻脚的走近。
但距离薛姌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脚步顿住,嘴角的笑意也顿住。
“陪娉婷姐姐打发时间,每日两颗金豌豆。”
“距离这个月发月银还有五天,娘亲会给十两,大舅母会按照曲府的份例再给六两。”
“马上过年,娘亲应该跟往年一样给五十两压岁钱。”
“祖母应该比娘亲给的多一些,可外祖母手上的银钱不宽裕,光是长房就孙子孙女好几位,还有曲家二房的侄子侄孙,人数众多,那就不会给太多压岁钱吧?五十两?二十两?…想不起来了!可那岂不是娘亲和舅舅舅母们给的会更少?”
她有些苦恼。
因为实在太穷了!
买一副药就在当铺当掉了两颗海珠,共计二百两,年前要赎回来需要二百一十四两。
满打满算,她身上也只剩下三十两不到,万一娘亲到时候发现她珍珠绣鞋上的珍珠不见了……
耳尖忽然被人捏住,薛姌愕然回头。
薛太太怕拉伤她耳朵,转头在她脑袋上敲了下:“家里短你吃喝了?小财奴,竟然敢算计起长辈来了?”
长者赐不敢辞。
可是长辈还没赐,她便在这盘算,属实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薛家虽然没有曲府的势力声望,可要说起钱财,薛太太自认比府上任何哥哥嫂嫂富裕。经商多年,为了财帛起纠纷,生埋怨的事情比比皆是,薛太太不希望自己女儿小小年纪便长歪了去。
落座在薛姌旁边,她也学着薛姌的样子拨弄那些金豌豆,口中道:“你每月的月银加起来比娉婷还多,就是跟你表哥他们比也不虞多让,为何还要盘账揣测长辈?娘亲问你,若是你外祖母给的多了你作何感想?给的少了,你又什么想法?”
“你盼着外祖母给你五十两压岁钱,若是她只给了十两,你是否会瞧不起曲家?你舅母们也因此只给你五两,你可会心生怨怼?”
薛姌摇头,她本也不是觊觎长辈们手中的压岁钱,只是想盘盘账,估摸一下自己还差多少银子才能赎回爹爹给她买来的珍珠,才能凑齐下一幅给邵驸马的药材钱。
谁知母亲会突然出现,还听见了她的碎碎念……不过,这件事确实是她不对!
薛姌在罗汉塌上跪好,仰头看向薛太太:“是姌姌错了,娘亲不要生气!”
伸手抚平娘亲眉黛间的褶痕,桃花眼里烛火闪耀:“不管外祖母他们给多少,姌姌都感激他们的!我和娘亲住在这里,是承外祖母恩惠。舅母们良善待我们,是承曲家福茵。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还应该给外祖母他们银子呢!就像租户们给娘亲交租子一样!”
薛太太眼皮一跳,继而欣慰。
不愧是她和老爷的孩子,心里的小账本清楚!
“你如何知道租户们给娘亲交租子了?”她捏捏薛姌的鼻子,将人拖到自己怀里给她拆卸发髻。
薛姌眨了眨眼:“西坞城街九十九,薛家独占三十六!每年年初,租户都会往咱们家送好些年货,然后再把一年的租钱交上来!我有一次看见爹爹从珠宝行送的年货里抽了根金簪给娘亲戴上呢!”
薛太太被她说的脸一红,没注意手中力道扯疼了薛姌的发丝,见她眉眼疼得挤在了一起,忙心疼地帮她按揉。
薛姌眯着眼像个猫儿似的趴在薛太太腿上,手指点着她身上的金丝缠枝花纹闷闷地问:“娘亲,怎么样才能很快挣钱呢?”
薛太太想也没想:“赌坊。”
薛姌:“……”这话题是聊不下去了。
紧崩了一天的头皮被娘亲用掌心压着轻轻按揉,薛姌舒服地翻了个身,又问起今天她们在将军府的事情。
薛太太按揉的手一顿,随即又温柔地按压起来:“一切都顺利,再过四日出殡,到时候就结束了。只是可惜了江家二少爷,三年守孝,怕是参加不得明年的科举了!”
还有件事她没说——那将军府的外家当真是刁戚!
今日前去祭奠的人仍旧源源不断,几家过去帮忙的夫人陀螺般接待应酬,再加上江璎这个将军府嫡女,倒也还算勉强撑住了场面。
只是临近中午,外面突然就传来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引得街头巷尾纷纷注目。
为首一名身穿麻衣的老妇人拄着拐,老泪纵横。旁边两个媳妇子模样的小妇则是一边哭的声泪俱下,一边还劝着老夫人当心身体,身后还跟着几十口身穿麻衣,哭得好不难过的人。
前去吊唁的人原还不明白来者何人,待那老妇人一声尖锐刺耳的“我可怜的闺女啊”出口,便也明白这怕是江珲的岳家。
但娘家人凭吊,一则时间不对,二则阵仗也不对。好事的人就往旁边站了站,且看江家又要出什么风波。
几十人一拥而进,哭声此起彼伏。
江珂江璎虽极少见自己的亲外祖母,却认得经常来家中的舅舅,即使心中不喜,但出于礼数不得不上前招待。
柳福看了眼态度不咸不淡的江珲,身形略微僵硬。
但是外甥搀着自己的胳膊,心中就又有了底气。等点了香,双膝跪下,柳福以额触地,悲怆喊道:“姐姐,你走的冤!你且等着,我们柳家满门在此,定要那江宴亲自来你棺椁前,给咱们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确认定时发布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