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巷,曲府。
薛姌下学后就直奔曲老夫人的院子,陪着老夫人打棋谱,修建花草,直到李嬷嬷奉命过来寻人,老夫人才哭笑不得地问:“你这孩子,在我这磨蹭许久,说吧,犯什么错了不敢回去见你母亲?”
养在跟前的小辈不少,但一个个还没学会自己用饭就已经先学会了规矩,相比之下活泼明媚的薛姌更得她老人家心意,言语间难免露出宠溺。
薛姌也知道自己这点儿小把戏躲不过外祖母的法眼,凑过去道:“看赵琤玩陀螺的时候,不小心把娘亲给我做的披风掉进湖里了……”
“所以就在这叨扰你外祖母?”薛太太从外面进来:“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老夫人笑呵呵地打圆场:“孩子还小,慢慢教就是了!不过秦家族学的湖通着城外,当时没能打捞回来,怕是寻不到了。”
撒谎的人,总是心虚。
薛姌之所以先来老夫人这里并非要逃避责罚,而是为了让她们不要再追究。且这样报备过后,若他日江夫人来找麻烦,家里也有个应对。
掌心向上,抬高双臂,薛姌站到自己娘亲面前:“我错啦,求娘亲责罚!”
有老夫人这尊佛,薛姌自然没挨打,却被要求晚上回去把书背默完才能睡。
夫子教的是启蒙的知识,这对她来说不难,难的是薛太太还要求她背一段父亲经常给她念的《兴商治要》,可她一个字也不记得啊!
薛姌寻思着要不要带着桃枝先回荷畔居,翻找下当初箱笼里带来的书籍临时补救。
抬头时却见大太太带着娉婷过来,请安后回禀:“镇宁将军明日就到了,三叔会和知府大人等到城外迎接,儿媳预备着明日酉时出发前往江府,母亲觉得如何?”
“甚好!礼可挑选好了?不可太贵重,让人觉得咱们趋炎附势,但也不可失了两家体面。”人情往来自有一盘账,大太太带着娉婷过来亦有教导之意,老夫人便多说了两句:“曲家和将军府既无姻亲,平日里也不算亲近,面子上过得去便可。”
“儿媳明白,正好儿媳有两件礼物拿不定主意,恰好母亲和妹妹都在,不妨一起看看选哪个更合适些?”
三位长辈在那边讨论大舅母带来的礼品,薛姌则站在一旁和曲娉婷耳语:“表姐,明日去将军府,我们也会去么?”
曲娉婷附耳道:“母亲说将军是蒙皇恩衣锦还乡,咱们都要过去的。”
“将军府的人也都会出席么?”
曲娉婷有些羡慕地点头:“肯定会啊,若是父亲能回来,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给他接风的。”
被她这么一说,薛姌也有些想念自家薛老爷:“如果爹爹能来南陵就好了。”
老夫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瞧着两人的神色不太对,招手:“你们俩躲后面嘀咕什么呢?过来看看这两个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许多人一辈子都难见上几件呢!”
古董字画这类适合收藏的物件,多数都列藏在收集者手中,轻易不会示人,老夫人这是有心让她们长长见识,遂两人都收敛了小心绪,上前认真学习聆听。
晚间回了荷畔居,薛太太一遍听薛姌背诵《弟子规》,一遍替她挑选明日赴宴的衣裳,待她背诵完,将一套绣着狮子滚绣球的烟紫渐变对襟比甲和洒金马面裙递给孙嬷嬷:“穿这套吧,再将上次母亲给她的那只璎珞项圈带上。”
孙嬷嬷仔细小心地把衣裳收好:“夫人眼光好,小姐穿这套衣裳出门,不知道到时会羡煞多少小姐们。”
李嬷嬷端着一套首饰进来,跟着小声笑道:“可不是?再配上这套东珠流苏发簪,保管人见人爱!”
里间薛姌字正腔圆地背完书,绞着手指出来认错:“娘亲,爹爹就从年给我念的书我记不清了,以后重新学可以么?”
《兴商治要》本就是一本晦涩深奥的商贾生意经,薛太太原也没指望她能背出来,敲打了几句就把人放回了自己房间。
薛姌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点着自己快要干瘪的荷包,十分惆怅。
不足三两银子了,该怎么给江宴哥哥送礼物呢?外祖母说将军是来接他们去京城的,她总要送上一份体面的礼物才好啊!
掂量半晌,她从小匣子里取出十颗小金珠握在手里,喃喃:“对不起啊外祖母,我就用这一次!”
桃枝守在外面,听见声音问候了一声,薛姌只能安静地歇下。
因着将军荣归,南陵城半数百姓挤到城门口瞻仰风采,街面上更是人潮涌动。
薛姌带着孙嬷嬷和桃枝从马车上下来:“你们在门口等我吧。”
晨起薛太太发现夫君送的金钗上有了刮痕,薛姌主动请缨,让车夫把她送到了金饰铺子。
金碧辉煌的铺面刺得人烟花,薛姌忍不住把眼睛眯起来,隐约中瞥见两只木轮停在挡帘之后。
“江三少爷,您这臂钏看制式和落款似乎是宫里的东西,小的实在是不敢收啊!”
江宴的声音随之传来:“宝石撬下来,金子融了重新打。”
“哎呦!这话可不敢乱说!”
“算了。”
“哎,三少爷你别急啊!我收,我收!八十两!”
“我改主意了。”
“一百两!三少爷,我一百两收您这只臂钏,不为别的,就冲着咱们将军府的忠勇!”掌柜伸手拦住江宴的轮椅,赔笑:“您瞧得上咱这铺子,那就是给我脸,一百两现银,出了这门,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江宴狞笑:“我说,我改主意了。”
臂钏重新扣回左手腕骨,双臂猛地用力在地上打了个转,越挡帘出来。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江宴没想到在这会碰上薛姌,仓皇之中送了轮椅,将左手的衣袖下拉。轮椅顺着之前的力道向前,直直朝刚进门的薛姌撞去。
“闪开!”江宴脸色骤变,右臂伸出,扣住车辕猛地后啦,脚尖在堪堪碰到薛姌的裙摆时,哧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半边轮毂离地,人也跟着半倾斜。
薛姌吓得嘴巴圆长,掌柜的在后面追来,心都堵到了嗓子眼:“当心!”
江宴身体重心转移,压下翘起的轮毂,让轮椅平稳落地,再一次拉好衣袖才转过来。
薛姌双臂伸展,脸上还保持着紧张的神色,这会儿人都平安无事了,她还没来得及将情绪放松下来。
掌柜甩着一身肥肉,胆战心惊地过来:“三少爷,您行行好!可不能在我这小店出点什么事啊!”
否则将军震怒,他全家老小性命加起来都不够赔的!
“江宴哥哥……”
薛姌的表情有些呆,喊人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沙哑些,听得江宴睫毛轻颤,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掌柜见薛姌与他相熟,忙上前招呼:“这位小姐好!您是来找江三少爷还是来小店逛逛想买件首饰?不瞒您说……”
薛姌对他脸上的神态再熟悉不过,见他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忙把手中的盒子递上:“这只金钗有划痕了,听说您这里有顶好的金匠师傅,能修么?”
平日里掌柜是不管这些琐碎生意的,事儿赶事儿遇上,他接过盒子打开,眼睛一亮:“好东西啊!足金的缠花镂空兰花钗,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做不出这么精巧大方的样式,劳烦您稍等,我到后方问问!”
临走前,再一次哈腰问江宴:“江三少爷,您还卖那——”
“滚!”
掌柜的话没说话就被江宴毫不留情地打断,然后毫无顾忌地推动轮椅出了铺门。
“呸!什么东西?!叫一声三少爷是给他面子,自己亲爹都接风仪式都不能参加,还指望着变卖家中女人的嫁妆首饰充腰包,在我这装什么大瓣蒜!”掌柜的被气的不轻,一时间口不择言。
“他接不接老将军都是江家的少爷!你又是什么人?敢随意置喙将军府的家事?”薛姌精致的小脸板起,犀利辩驳。
掌柜被训得一愣,有些下不来台:“这都是事实,难不成还不让人说了?再说,是他自己进来要卖首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姌一把抢过自己的盒子:“你方才明明和人家保证绝不会透露半个字,现在又当着我的面道人是非?商人重诺,您这样行事,当心砸了门口的招牌!”
爹爹说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最末等就更要自己给自己挣体面,排在最前头的一条就是重信重诺!
“嘿!今儿是撞了邪了?一个两个的上门把我当孙子训?晦气!”
眼看着到手的生意没了,人还被连骂带损的磋磨,掌柜的坐下猛灌了两杯茶消火。
而追出去的薛姌气哼哼地跟孙嬷嬷告了状,把金钗交给她再找一家铺子去修,自己则带着桃枝去追江宴。
幸而江宴没往人多的地方走,薛姌很快追上,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江宴自嘲地问:“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薛姌顿了下,挥退桃枝,蹲下来仰头看向色厉内荏的江宴。
额前的发丝因为动作分开道两侧,露出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从树叶间撒下斑驳的光亮在她眸子闪烁,漾着江宴陌生的温柔和灼热,耳边是她稚嫩诚恳的轻喃:“我此生都不会笑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