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暗多了,一片红色的晚霞像泡沫似地浮在直压下来的天空。客栈院子的上空和整个小镇上的夜色都渐渐地浓了,几只飞蛾嗡嗡地飞过一道半掩着的大门,往里面的烛火直接飞去,烛火被飞蛾的翅膀闪得火苗很低,很低,屋里的光线也因此而忽明忽暗,花树的芳香一阵浓似一阵地吹进来。水面上浮起了一片蛙声,窗下有一只不归鸟在唱着低婉深沉的歌曲,如诉如泣。不一会,橙黄的明月在高高的树梢上悄悄地从厚重的云层穿出来了。
梅香走下漆黑的木梯,抑制不住的痛楚,差点让脚下的木梯给绊倒,她抓住扶手踉跄地伴着不归鸟的和鸣折进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
她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脑海不停地闪现。她感觉自己像是飘浮起来,头上是一片黑黝黝的夜空,缀着稀疏零乱的星点。又仿佛她自己是一块破碎的舢板,在起伏汹涌的海面上颠簸个不停,身边的心上人虽说只是咫尺之隔,却也怎么够不着他的船沿,海面上茫茫苍苍,一望无际,无处是岸。
她就这么一直站着,手抓着透着丝丝凉风的窗棂,木格子的那种,不似宫中的“万字不到头”的那种,一直愣愣地站着。偶而,在远处的夜空中,似乎是用来庆贺某种喜事的一朵五彩缤纷的烟花正在灿烂地开放着,梅香的目光就追随着它们开放后瞬即破碎,坠下天空顷刻便烟消云散,她想不出,白天与黑夜的区别,空荡荡的脑子里,给人一种近乎失真的感受。
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她付出得确实太多了。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她此时此刻的心神呢?
她全无半点痛苦,她全无半丝喜悦。她感到,即使现在度过的每一时刻都有可能成为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人们往往愿意设想一个临近生命结束时,对人生是怎样的留恋,因而进一步设想,当他们和生命诀别时,是怎样的绞心般的痛苦,甚至会咬破嘴唇,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我多么希望再活一天!哪怕仅仅是一天呢?”
也许这样的词语写在纸上是多么生动,但在实际生活中却是多么不合情合理啊。命运啊,谁也无法抗拒的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人算毕竟不如天算。
似乎有一条铁链套在梅香的脖子上,恍惚中,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够解开这个结……
梅香只觉得鼻头一酸,憋在肚里的泪水终于倾倒出来,打湿了衣襟,打湿了裙据,打湿了拴在腰间的碧玉。
事实上,当她愤怒之极挥手打了徐三标几个耳光之后的第一感觉便是:出冤气的时候到了。她怎么忘了那幕惨烈的情景呢?
徐三标恶虎一般地踹开她家的柴扉,那只是一个树枝插成的篱笆,紧接着就听到“呼呼”的敲门声。正在习字的梅香惊吓之下,弄翻墨盘,浸染得雪白的宣纸一团乌黑。端坐在堂上,手捧《庄子》的父亲刚读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就打住了读声,而母亲正躬身在床沿上缝补松散的金边,“哎哟”一声手中的细针便戳进了指头,全家人都回过脸,相互对视了几眼,梅香父亲才颤微微去庭院开门,门栓已被挤断,老父当即便栽倒甬道的门槛边。是徐三标小心地扶起他,并喝住了那三个跟班的。
一番假仁假义之后,徐三标便直入主题,原本三房的家室,因病故了二个,只剩个二房,边说话间,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便凸出一对金鱼似的眼睛死盯着梅香刚闪身而进的闺房,从身影中,就已断定,必是绝色佳人。梅老爹端出肚子里所能知道的一切词句来搪塞。当然少不了,小女业已订亲之类的话。可是,饿鬼岂能无食?外屋的恫吓声早已把梅香吓得缩在窗前。明理不通,梅老夫妻自是苦苦相求,终听得一句:“县太爷的嘴就是法令,不办也得办。”
之类的话后,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奔向里屋来了。
几声惨叫过后,梅香就听母亲一声长嚎,“香儿,快逃吧,到京城去找你的子穆哥——”
梅香这纤弱的女子才跳窗而出,沿途的棘草划破衣裳,划破皮肉,她全然感觉不到。可她却记住了“徐三标”这切齿的名字,尽管他本人是在自报家门之后,官腔十足地说出来的,但她铭记在心了。
多亏了遍地杂草,多亏了那熟悉的树林,多亏了那山上的岩穴,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此时那么亲切,那么体贴,那么温暖,它们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她,以高而密的杂草和突凸奇幻的岩石隐藏了她。三天之后,当她篷头垢面地走进那片土地时,清幽幽的河水照旧地流着,林边的鸟儿也继续唱着,是抚慰这颗受到摧残的心灵,是鼓励她去寻找远方的心上人?她来不及用敏感的神经末梢来体觉这一切了。
就这么靠着窗棂,梅香的思绪如同夜里的蛙鸣声,是这么自然,这么惬意。她实在弄不明白,自己柔弱的个性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刚烈起来,宫中的生活把她引入了一种温柔富贵的梦中,她感到,整日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她学会了看眼色行事,她学会了以貌美而娇舒,她很吃惊自己的变化,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都说女人是缠绕树干的藤蔓,都说女人是渴望爱抚的宠物……可这些,哪一点是自己能够拥有的呢?
天空在屋顶上面,而屋顶犹如扣住躯壳的一个盖子。她能打破屋顶,寻找一种奔放而自在的感觉吗?她们心自问不已……
屋里的烛火渐渐地暗下去,武子穆一言不发,他怎能想到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地存在呢?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单薄的衣着中,不停抽搐着的梅香,他很悔疚。实际上,在他的心底何尝不想她呢?那种情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神秘情感。出外这么多年来,无论身居何职,无论心情好坏,天气好坏,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都会想起她,那种感觉,仿佛在阴雨天突然看到太阳一般,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幸福感,是永恒的诱惑,也许他被没完没了的事务缠身,无法告知家中的一切,也许在临走时,并无留下半点信物,但这不足以说明,他强悍的外表下没有一种深深的思念。
皇后对他的叙述是那么冷漠,那么轻飘飘的,几乎使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不能产生信任。皇后说,子穆啊,我身边的这位婢女,想来你是知道的、认识的。她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你,或许是天意的安排,让你们相逢在这破败的小镇,一切假如、种种设想都不必说了,反正你见到了她,至于她何以能来到我的身边,你去问她,你不知道,她想你有多么铭心刻骨,她的哭诉感染了所有的人,包括皇上也滴下泪水,你无法想象,在她身上承担了多少委屈,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皇上已吩咐的事,你知道吗?他摇了摇头,难道那刚烈的女子就是自己思念的阿香,那飘忽而来的香气似乎说明了这一点,那么独特、那么熟悉,多少次了,他梦中的梅香正踏着云锦向他走来,带着羞涩的微笑,带着沾露的发辫……
静静地听着皇后的诉说、听着皇后向他表露的意思,他是何等激动啊。他称谢不已,他如何才能报答圣恩哪?
皇后轻轻一笑,说道,皇上还有些舍不得放你呢!他一直夸赞你,你的忠心耿耿,你的勇武过人,都是皇宫里少不了的人手。我对皇上说,先让他成家,回去处理好这件事,以后还有调回的机会,皇上勉强地答应了。你们这一对有情人终于会面,尽管来得迟了些,毕竟有了好结果,俗话说,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你就去吧。我已叫人给你单独腾出了一间房屋,明儿一早,别忘了来辞行。武子穆连连叩首:圣上的恩德,没齿难忘。皇后说你先去吧,待会我叫梅香也去,今夜就留给你们了。你要多加体贴,可不能委屈了她,以后有机会,可到宫中来看看,毕竟是我把她带到宫里的,这一年来,她侍候周到,实际上,感情已超过一般的婢女了。皇后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对碧玉簪,这是我给你的,你带给她吧,留个纪念。我想直接给她,怕她心情一时难以承受离别之苦,才刚熟悉,才刚知根知底,又要走了。武子穆才称谢退出……
武子穆有些不安,他望着这曾相拥过的躯体,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咬牙,轻轻走到梅香的身后,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出了:“阿妹,你受苦了。”
只是这一声,梅香鼻歙一酸,杏仁眼就蒙上一层雨雾,她再也抑制不住了自己,猛地一转身,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一声惊叫,扑进了武子穆的怀里。是的,她日夜思盼的阿哥就近在眼前,让她怎能不放声大哭呢?经过这么多痛苦的洗礼,她是多么需要一丝安慰啊!尽管在宫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这花瓶似的躯体里却是盛满了悲苦的清水啊。人生的大不幸,都压在她那秀削的双肩,她只是放情地哭个不止,泪水似串串珍珠打湿了武子穆的胸襟,此时,再也没有过多的语言,两颗震颤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相互间能彼此感受到的心跳,真是心灵的交流。
武子穆只是紧紧地搂住她,他感觉到梅香的手也在搂住自己,生怕跑掉似的,紧紧地搂住。他的意识全部逃走了,他空白的脑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低下头,拼命地吻着梅香的眉梢、眼角的泪珠,他忘不了,临走前,那小河边的情景,梅香带着幽怨的目光,那目光中,含有多少期待,多少希冀,那目光中含有稍纵即逝的火花,闪腾着一种少女萌动的情思,闪腾着一种失落的情感。武子穆疯狂地吻着,他感到自己的泪水也流下来,喃喃地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吻着她丰满柔软的嘴唇,唤着这阵阵散发的奇异的清香。她似乎醉了。
梅香紧闭着眼,任由他疯狂地吻着,她渴望得到的终于满意地得到了。冥冥之中,她感到这是一种补偿,也是一种报答,是弥补她自己生命的某种缺憾,她也忘情地投入其中,如痴如醉……这一夜,两个人过得非常好。不知何时,烛火灭了。
漫漫的夜笼罩着小镇,在深巷之中,偶而传来几声狗叫,一切都那么安静,在死一样夜幕中,惟有一间屋里亮着灯火,一个身影站在屋中,迟迟不能入睡,这人就是嘉庆帝。
破晓的曙色亮起来,村镇上的鸡啼也此起彼伏地瞭亮地响起,红得出奇的太阳缓缓地爬上了地平线,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
巍峨壮观的京城座落在平原上,透迤连绵的燕山山脉似一个巨大的屏障环绕着它,在耀眼的阳光中,明黄一片的紫禁城是那么醒目地出现在众人的眼底。嘉庆帝乘坐的辇舆正好爬上一处高坡,香山的一座座龙楼凤阁,或红墙遮挡,或绿竹掩映,令人叹为观止。
京西一带方圆数十里的圆明园云树葱郁,气象万千,弯弯曲曲的小道连接了园内的处处景点。一时竟找不出哪里是自己的居住之所。
张明东禀道:“万岁爷,是回紫禁城,还是回圆明园?”
嘉庆帝正透过薄纱望着京城的美景,一时间还沉浸在回忆中……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愈是不能得到的,就愈是吸引人。与梅香相处的日子惹得嘉庆帝心里痒痒的,他真得是被梅香的独具的气质和美色深深地打动了,在他的面前,又有哪位女子敢带着忧郁的气质和自己相拥而眠呢?可昨天的事实,让他是多么难以选择。当武子穆和梅香带着自己的圣旨赴通州上任时,他多么希望梅香能说个“不”字。他知道,皇后的余光一直盯着自己,表面上和梅香说说笑笑,拉着知心的话,像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可嘉庆心里清楚,她要不是逼着梅香说出真情,也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幕。他本人也和武子穆话别,殷殷地嘱咐一番时,眼睛不时地膜向梅香,似乎经过一夜的雨露,她早已从悲恸中清醒过来,脸上挂着少见的灿烂的笑容,对皇后称谢不已。武子穆倒是忠臣,大有此番回去干出一番事业来报答嘉庆的厚思的架式,丝毫不见有任何心存芥蒂之怨。嘉庆稍感宽慰。哎,毕竟人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嘉庆叹了口气,又解下腰间的另一只碧玉赠给武子穆,并说,皇后也赠给了梅香一枚,这叫做成双成对吧,也是对你的奖赏,日后,得以升迁时,还要来看朕之类的话。这时,君臣才依依地分手。
这一路上,嘉庆帝几乎把能够搜到的细节都想遍了,一次次回味,一次次感慨,要不是出了这件事,说不定真能纳梅香为妃呢。
“直趋圆明园。”
嘉庆帝从沉思中拔出思绪,思路又回到了那个案子上。“陈凤翔可押到京城了吗?”
嘉庆缓过神来,问一直站在身旁的董诰。董诰手捧军机处的折子,说道:“军机处及刑部都等着万岁爷回去定夺呢。”
嘉庆帝说道:“百龄有没有奏折呈上?”
董诰说:“至今还未有。”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上书房里还亮着灯光,从窗口辉映出的阴影部分里,还可依稀辨认嘉庆帝盘坐的身影。他决定还是回宫再说,望着御案上一堆堆急待处理的文书,嘉庆帝也就渐渐地忘了那小镇上的一切。嘉庆帝的思绪跳出了一个情感漩涡,很是费了一番精力。只是到现在,他才捧着一杯酽茶,盘膝坐在炕上,把目光转移过来,盯着窗外黑漆的夜空发呆。自从人秋以来,像捅漏了天河似的,北京城里,浙浙沥沥的秋雨就一直下个不停,给处在愁闷之中的嘉庆帝,又增添了几分忧愁。
他坐起身,踱到御案前面,文书堆积如山,大都是各地来的河汛和民事的奏章。这连续不断的秋雨使嘉庆帝十分忧虑。他疑心刑部没能很好地贯彻他的圣旨,这不,随手一翻,因礼坝的水祸受灾的百姓的情报十分显眼地摆在那儿,灾民眼见无法过冬,而户部已无再拨的饷粮用来赈灾,原因是在修复礼坝时已额外支出了一千万银两。嘉庆帝忧心忡忡,本想趁这几年战事平定,励精图治,搞好各地工程,让普天下的百姓遍泽恩惠,不想,才隔不久,便有烦心的事报上来。
“好你个陈凤翔,还敢上奏为自己辩解?”
嘉庆帝的目光落在一份清秀而工整的奏折上,他一看这一行行悦目的小楷,就熟悉这是陈凤翔的笔迹。想当初,嘉庆帝打算提拔后起之秀,由两江总督百龄的保荐,提拔陈凤翔。实际上,提拔陈凤翔时,遭到不少大臣们的反对,松筠就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松筠说,陈凤翔在直省时名声并不怎么好,仅担任永定河道,十四年又擢升河东河道总督,十五年又总掌南河,其实政绩并不明显。但嘉庆以松筠久在京城,不知此人详情,还是准了百龄的奏折,并提议要陈凤翔拿出办法。果然没隔几日,陈凤翔的奏章放到嘉庆手里,也是这么隽秀的字体,在上好的宣纸上透而不漏,饱而不涸,嘉庆帝爱才,心道:这或许是个精细的人。
嘉庆帝顺着陈凤翔的奏章往下看:……礼坝塌方,固然有臣子未临河工之罪,然而,礼坝的大堤却不是罪臣督修。当时,罪臣正在家养病,前后有十几天的时间,未能亲自察看,仅凭百龄总督的验证行事。开工之日,罪臣病愈,但身体依然很不适应,天气燥热,双膝发麻,酸痛不止,还是难以成行。八月初二,罪臣接到急报,下桩松动,有毁堤的危险,即著停止下泄河水。可百龄大人并未采纳,将其搁置,仍按罪臣的先前预放量排水。既然事情木已做舟,罪臣当承担尸位素餐之罪名。罪臣对万岁爷的惩罚,毫无怨言,甘愿戴枷以警世人;但罪臣以为,若只惩罪臣一人,恐众人不服,罪臣更是不服,既然一切都按照两江总督大人的话去做,为何罪臣一人承担水毁之全部罪名?果真如此,到那时,诚如万岁所言,又有谁敢担任修复河堤,局面也将急转直下不可收拾了。诚望万岁三思。”
看到这,嘉庆帝焦躁地站起身,朝外边喊了一声:“张明东!”
“奴才在。”随着应声,张明东躬身前趋,“万岁爷有何吩咐?”
脸上还挂着一道紫红色的伤痕,嘉庆问道:“百龄来了没有?松筠来了没有?”
“回万岁爷的话!恐怕是要到了。奴才已让林顺前去叫了,估计这会该是在路上了。”
张明东不安地答着,手却捂着脸。嘉庆帝沉思一会点点头。“哎,你的脸怎么了?”
嘉庆随口问道:“回万岁爷,不小心碰的。”
张明东说:“适才,奉万岁的旨意,给皇后送那只五香鸡时,石阶上的青苔滑倒了奴才。”
“胡说!从这去坤宁宫,沿途有走廊相接,何来青苔?”
嘉庆帝一听这样不伦不类的谎话,便一语指破。
“奴才该死!”
张明东快速地抽了一下嘴巴,低下头,不敢正视嘉庆帝。过一会,嗫嚅地说道:“奴才在皇后面前说话不小心,得罪皇后,奴才罪有应得!”
“你说什么来着?皇后一般性情温和得很啊。”
嘉庆帝不解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