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伸汉是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开始转运的。也就是说,他在山阳县衙门里足足当了十年的班头才开始时来运转。那一年,山阳县的县令调往别处高就,新任县令是一个叫王谷的人。这王谷长得身材魁梧,跟王伸汉的身躯几乎不相上下,且二人又都姓王。按中国人的传统说法,这两个人在五百年前是一家人,还有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之说。故而,王谷一见王伸汉便立即喜欢上了。他亲口对王伸汉道:“你的阅历已经不浅了,好好干下去。”
王伸汉听了,就像是三伏天吃了冰块那么舒服,王谷叫他往东,他绝不朝西去,王谷让他下塘,他绝不跳下水缸。只是,这王谷看起来像是一个心地非常慈善的人,他不喜欢把犯人打得鬼哭狼嚎的。他对王伸汉道:“用酷刑逼供人犯,乃是官吏无能的表现,也是下策之下策。”
王伸汉满以为这个县今老爷会有什么高招使犯人开口,但看来看去,这个老爷似乎也只有一招,那就是,犯人若不开口,他就将你打入地牢,直到你开口为止。故而,一时间,山阳县城的监牢里,人满为患。但不管怎么说,他王伸汉的那“王一棍”的惊世骇俗本领,就渐渐地荒废了下来。这,着实令王伸汉大为不快。而叫王伸汉更为不快的却是,尽管王谷几乎每次见到他都要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一定大有前途”,但就是光听打雷不见雨声。一晃几个月都过去了,王伸汉依旧是个班头。后来,王伸汉琢磨了一阵,方才悟出其中的道理。那就是,自己再听从县令老爷的摆布,也不能叫“好好干”了,这“好好干”是要付诸行动的。于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王伸汉悄悄地走进了王谷的住处,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呈给了王谷。王谷也没打开包裹,只用手那么一掂,便知晓包裹里装的是银子,甚至都掂出了那些银子的准确斤两。王谷即刻笑道:“本老爷的眼光没有看错了人。你这小子确实是够聪明的。”
还叫来一位漂亮的女仆,给王伸汉泡上一杯香喷喷、热乎乎的浓茶。王伸汉有些受宠若惊了,忙咧了咧嘴言道:“小的在老爷手下做事,一切还望老爷多多栽培。”
王谷笑模笑样地道:“那是自然。本老爷一向是赏罚分明的。”
自此,王伸汉又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大凡做官的,没有一个不爱财的,就像是四肢着地的狗,无论家狗还是野狗,也无论它走到哪里,哪怕是漂洋过海,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它终归也还是要吃屎的。王伸汉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便静等着王谷来提拔他了。可是,王谷好像根本就没有想过此事,只依旧对他说:“好好干,一定会有前途的”。王伸汉不禁纳闷了,心里话,我可是已经“好好干”了,怎么还是没有“前途”呢?王伸汉再动脑筋这么一琢磨,有些转过弯来。自己的那一包银子,只能说是去“干”了,但离“好好干”恐怕还有一定的距离。看来,这个王谷老爷的胃口可是不小。自己要想尽快地奔上“前途”,就只有继续地“干”下去。好在王伸汉当时也想开了,虽然“好好干”要花去自己多年来积攒的银子,但只要有了一个好“前途”,以后就会变本加厉地再将银子捞回来。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这一次,王伸汉变得仔细起来,他不再一味地送银子给王谷,而是投其所好,拣王谷最喜欢的东西送。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王谷除了喜爱银子外,最喜欢的东西有两件,一件是珍奇古玩,另一件便是女人了。王伸汉加紧准备起来,不惜用一千两银子买回一只汉代的陶碗。王伸汉忘不了王谷见到那只陶碗时的眉开眼笑的表情。他又用五百两银子买回两个娼妓,又花费同样数目的银子请来一位名优专门调教那两个娼妓。时间不长,那两个美貌的娼妓便歌舞琴瑟,样样精通了。王伸汉嫌那两个娼妓原来的名字不好听,不能打动人心,便亲自给她们另起了新名,一个唤作“樊素”,一个名作“小蛮”。别看王伸汉识不得多少文字,却也还记得私塾先生曾教给他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两句唐诗。一切准备停妥,王伸汉便拣了一个黄道吉日,恭恭敬敬地将王谷老爷请到了自己的家中。酒酣耳热之际,王伸汉唤出了“樊素”和“小蛮”。
在王谷老爷那痴迷迷的目光中,樊素唱起了“高山流水”之曲,小蛮跳出了“楚王细腰”之舞。那曲子唱得妙,那舞跳得更是绝,而旋律和舞拍配合得简直就是天衣无缝。樊素唱得动情,小蛮舞得尽兴。在歌声和舞姿中,她们仿佛越发娇艳起来,似两朵鲜花正冉冉盛开。王谷老爷不仅是痴了,他看着看着都有些呆了。王伸汉见状心中暗暗高兴,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没有白费。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装着不经意地样子问王谷道:“老爷,这两位女子的歌声舞步,可合老爷的胃口?”王谷由衷地道:“妙哉!实在是妙哉!本老爷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如此偏僻的小城,竟会有这等佳丽,实在是匪夷所思。”王伸汉轻轻地道:“如此说来,老爷是很喜欢这两个女人了?”王谷毫无掩饰地道:“岂止是喜欢,老爷我心中的爱慕,实在是无法形容……”
王伸汉似是很随便地道:“老爷如真的喜欢,小的我就将这两个女人送与老爷解闷,如何?”王谷双目一亮。“你此话当真?”王伸汉道:“在老爷面前,小的怎敢诓骗?”王谷好像沉吟了一下,然后低低地道:“此二女如此绝妙,想必你心中也很欢喜。古人云,君子不夺人所爱。老爷我虽不敢谬称君子,但也懂得其中的道理。”王伸汉暗道,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何苦之有?当然,他口中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王伸汉作出十分诚恳地样子道:“小的自小鲁钝,未曾学得多少诗书,这两个女人,老爷说她们绝妙,而小的却认为稀松平常,且觉得那歌声刺耳、舞步乱目。小的既不喜欢她们,老爷将她们拿去,不仅毫无夺爱之嫌,而且还能让小的清静许多,这两全其美之事,老爷又何乐而不为呢?”王谷听王伸汉这么说,似乎也就不好意思再谦让了。“那好,你既如此说,老爷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你放心,这笔人情,老爷我已深深记在心中。我,是从不会亏待别人的。”
言罢,王谷也顾不得再吃什么酒菜,招呼一声,就将那樊素和小蛮带回自己的住处独自欣赏去了。不过,在离开王伸汉之前,他笑嘻嘻地又对王伸汉道:“本老爷早就说过,老爷我没有看错人。你这小子果真是前途无量啊!”王伸汉很是谦逊地道:“老爷谬奖,小的实是愧不敢当。小的若真有什么前途,那也是老爷您关怀提携所致。”王谷“哈哈”笑道:“你我同宗同姓,再如此客气,可就见外了!”说完飘飘然而去。这一回,王谷可是说到做到。一月之内,王伸汉连升两级。几年之后,在山阳县城里,除了王谷,那就是王伸汉说话算数了。也就是说,王伸汉在山阳县城里,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已经混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了。这实在是令王伸汉高兴。而几年之后,叫王伸汉更为高兴的事又发生了。
王谷因为“公正清廉、治民有方”的政绩,迁升为淮安知府,所余山阳知县空缺,因王谷向桌司、藩司及巡抚衙门大力举荐,就由王伸汉做了山阳县百姓们的父母官。这一下子,王伸汉的理想可算是实现了。在山阳城里,他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了。尽管他为了当上县官大老爷而几乎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银子,但他一点也不着急。他有的是捞钱的法子。山阳县这么多百姓,一个人只需搞他十两银子,自己也就成了百万富翁了。还别说,王伸汉捞钱的点子也真不少。就说他制定的那个“人头税”吧,同别处相比,卓然不同,可谓是匠心独运、别出新裁。他除了让每个山阳县民每年须缴纳一定的银钱外,还另有新招。
他将这个“新招”称之为“人头税”中的“特税”。比如,谁家要是死了人,必须向县衙上交一定数量的银子,这唤作“空头税”。谁家要是娶妻添丁,又必须向县衙缴纳足够的银两,这叫做“多头税”,等等。偌大的山阳县,一年之中会有多少衰竭的生命逝去、而又有多少新的生命诞生?所以,仅这两种“特税”一年就为王伸汉挣得了上万两银子。一时间,搞得山阳县的生灵似乎不敢去死也不敢出生,但生生死死乃是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了。故而,王伸汉的腰包也就像那自然规律一样,一天天地不可避免地让银子撑得溜圆。
不过,王伸汉也绝非那种“见利忘义”之人。他很懂得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他之所以能有如此荣耀的今天,那知府王谷大人实在是功不可没。所以,逢年过节什么的,王伸汉总是携着自己的心腹小役包祥,带着厚厚的一笔财礼,前往淮安府拜访那王谷大人。这一来二去的,王伸汉和王谷就好像真的成了一家人了。彼此相见,似乎没有了上下级之间的客套,竟自称兄道弟起来。这种融洽的关系,当然来自金钱的魔力。王谷就曾直言不讳地对王伸汉道:“老弟,你成了本府在淮安的三大摇钱树之一了!”
而王伸汉,却也从王谷那获得了不少好处。最明显的是,无论王伸汉在山阳地界如何地翻天覆地,他王谷至多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清朝政府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王伸汉独断专行地在山阳境内任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有些正直的人士早就将王仲汉的所作所为俱禀上报。如山阳县县学教谕章家磷,虽年纪甚轻,但颇有一腔正气,曾悄悄地两次向巡抚衙门函告王伸汉。故而,巡抚衙门,包括两江总督衙门,都曾连续派员前来山阳核查。
只是,王伸汉早就做好了应付核查大员的一切准备。他这准备工作说起来也很简单,就那么两件东西,或者说是两件法宝,一宝是银子,另一宝便是女人。银子当然是白花花的很有些份量,一般都是一万两一包。女人则尽是年轻美貌又颇懂风情的佳丽,一般都是两人一组。核查大员下来了,王伸汉便派心腹包祥前往打听。若大员们贪财,他便送去“红包”,如大员们好色,他就送去美女。如果来得大员既贪财又好色,王伸汉也就毫不吝啬地将“鱼与熊掌”全盘送去。还别说,王伸汉就凭这两件法宝,竟然无往而不胜。那些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核查大员们,也当然是乘兴而来、满载而归,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这么评价王仲汉“恪尽职守,体恤民众。所谓贪婪暴戾之说,纯属无端造谣。”这样一来,王伸汉在山阳县知县的宝座上是越坐越稳、越坐越舒心。
当然,什么事也总有个例外。王伸汉不可能每件事情都那么开开心心。他确曾碰到过很是不开心的事情。就说嘉庆十三年秋天吧,不知是不是那个县学教谕章家磷暗中举报的,江苏巡抚江日章突然派了一个姓牛的督察委员,前来山阳视察政情。王伸汉因为事先不知道此事,虽未免有些忙乱,但心中却也毫不紧张。他有两件法宝在手,何惧来哉?照例地,他派包祥前去打听这位牛委员的为人。包祥回报道:“这位牛大人极爱钱财。”
王伸汉嘀咕道:“一个洞里钻出来的,还能有别样老鼠?不爱钱财的官吏,本县还闻所未闻。”他差人将一万两银子的“红包”送给了那位牛委员。手下回禀道:“牛大人说了,山阳县政绩一团乱麻,他要悉心查实。”王伸汉哼道:“这个牛狗屎,想玩什么花样?”又着包祥前去打探。包祥回道:“这个牛大人又很好色。”王伸汉暗自笑道:“又是一位双管齐下的货色。”忙着挑拣了两位倾国倾城的美女送往牛委员处。王伸汉想,这回该满足了吧?谁知,那位牛大人并没有即刻打道回府,而是放出话来道:“山阳县情况很是复杂,本委员要仔细地巡查。”王伸汉得知后着实有些不安,莫非,这个牛委员与以往大员们不同?他是存心来找碴的不成?继而,一股怒气从王伸汉的心头升起。
他当着包祥的面骂道:“他妈的!这个姓牛的也太不识相了。惹急了老子,老子就一棍打碎他的腰!”这包样既是王伸汉的心腹小役,心中所思所想当然也就跟主子差不多。他对王伸汉言道:“老爷所言极是。这姓牛的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居然一点也没把老爷放在眼里,岂不是自己找死?只不过,姓牛的是上面委派下来的,如果不明不白地突然死去,恐怕对上面不好交待。”
王伸汉怒道:“难道叫本县在这里坐以待毙不成?”
包样道:“那倒不必。依小的之见,既要痛痛快快地搞掉他,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不露出半点破绽。老爷以为如何?”
王伸汉点头道:“言之有理。如此看来,倒要好好地筹划一番。”
这主仆二人,取得了一致的意见,便开始精心策划谋害牛委员的手段来。要不是淮安知府王谷前来,说不定,那个牛委员当真就死于非命了。王谷是听说巡抚衙门派员前来山阳而特地赶来的。得知王伸汉正计划要干掉牛委员时,王谷连连摇手道:“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谋害上峰派来的要人,罪莫大焉。”
看王谷的表情,很是有些惊讶。“老弟,要不是本府适时赶来,你可就闯下大祸了。所谓凡事当三思而后行,老弟应当谨记啊!”
王伸汉不以为然地道:“小弟我该做的都做了。给了他银子,又送女人让他玩,可他姓牛的还是不买帐。我如此仁至义尽,他却一点情也不领,这不是把小弟我逼上了绝路?”
王谷“哈哈”一笑道:“老弟此言差也。想这牛委员的为人,老兄我也略知一二。他本是巡抚汪日章大人的一个亲戚,有了这层关系,他的胃口当然就要比一般大员的胃口大些。依为兄之见,老弟还应当破费些才是哦。”
王伸汉依然气呼呼地道:“如果我再送些银子与他,可他还是不买帐,这又如何是好?”
王谷笑道:“老弟也太过多虑了。为兄敢保证,只要老弟你送足了银两,这山阳县境内便依旧风平浪静。老弟可信否?”
王伸汉言道:“知府大人的话,本县敢不相信?但不知,还需多少银两才叫足够?”
王谷稍一沉吟,然后道:“若本府所料不差,只需两万两银子便可堵住那牛委员的嘴。”
王伸汉一听急道:“什么?还要两万两?这姓牛的胃口也忒大了些!如若上峰派下来的大员都似这牛狗屎一般,那本县还不叫他们活活扒了一层皮?”
王谷摆手道:“老弟也太过言重了。区区几万两银子,又何足挂齿?山阳县如此广袤,什么地方不能搜刮他个十万、八万的?老弟又何出扒皮之言?”
王伸汉想想也是,姓牛的能扒我的皮,我就不能去扒山阳县老百姓的皮?姓牛的扒我一层皮,我就去扒山阳县百姓们两层皮,反正吃亏的不会是我。于是,王伸汉就秉承王谷大人的意思,又着人给那位牛大人送去了两万两银子。这两万两银子也真管用,刚送去不几天,那牛大人就兴致勃勃地离开山阳回巡抚衙门交差去了。
又过了几天,王伸汉还收到了巡抚汪日章的一封亲笔信。信中,汪大人竭力称赞王伸汉治理山阳有方,正考虑酌情擢升云云。那信中罗列的一条条王伸汉的“政绩”,连王伸汉自己看了都有些莫名其妙。至此,对于金钱的无与伦比的作用,王伸汉的认识又大大加深了一步。他愈加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是官,就一定贪财,而官越大、地位越高,贪财的程度就越重。他认为,这就是当时社会中为官做吏的一条规律。只要你循着这条规律办事,你不仅不会做错事,反而会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他自己的经历,还有那位王谷大人的经历,就充分地证实了这条规律的永恒真理性。今年,黄河决堤,洪水几乎淹没了大半个山阳县境,正当王伸汉一边从上级调拨的赈灾银款中大捞一把、一边静候着江日章巡抚大人对他酌加耀升的消息时,却大出意料地碰上了一个叫他寝食难安的头疼人物。这个人物的身份是两江总督铁保派到山阳县视察赈银发放情况的监察委员。他软硬不吃,既不爱财,又不好色,他一门心思爱好的,是全力以赴地调查核实王伸汉的所作所为情况。他,就是本年新科进士、山东即墨县李家庄的李毓昌。
在山东省即墨县的东边,有一个海湾,名叫崂山湾,湾边有一村庄,唤作李家庄。庄内住户,本来大都姓李。乾隆年间,一场瘟疫席卷了该庄,庄内人家,几乎十室九空。到了嘉庆年间,虽然庄内的人口增至千数,但李氏家族,却只剩下二人。一个是年尚未及弱冠的少年,一个是这少年的族叔李太清。这少年,便是那李毓昌。李太清自幼习武,也许就是凭着他那强壮的身体,才勉强躲开了那场瘟疫的袭击。李毓昌虽然也侥幸活了下来,但多多少少是受到了瘟疫的影响,尽管个头很高,却长得弱不禁风,加上一副眉清目秀的面容,简直就跟窈窕淑女没什么分别了。为了这个李毓昌,李太清可算是操碎了心。李氏家族就仅存他们二人了,抚养李毓昌便成了李太清义不容辞的责任。好在李太清的武功方圆数十里都很有名,前来投师学艺的农家子弟为数不少。尽管李太清还谈不上多么富有,但这叔侄两个的温饱问题却也基本上得到了解决。李太清真的是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了李毓昌的身上,为了侄子,他年过四十依然孑身一人,缝洗烧煮,都是他一人承担。他省吃俭用,攒了一些银两,将侄儿送到了庄内私塾学堂里就读。果然,不到一年,李毓昌的好学勤奋的名声就传遍了庄内外。尤其在吟诗作对方面,连私塾先生也常常对李毓昌竖大拇指。李家庄一千几百口人,大大小小,男女不等,虽然认识李毓昌的人不多,但只要一提起他,几乎没有人不知晓。李太清为侄儿的才学进步着实欣喜万分。而更让李太清欣喜万分的是,自己的侄儿,居然与本应最大的财主林大富的女儿林若兰结了婚。这其中,当然有一些偶然的因素,但在这偶然之中,却存在着某种必然。就像俗语说的那样,有缘千里来相逢,无缘飓尺不相识。李毓昌和林若兰也许本就有缘,又同住一个庄子,没有千里之隔,他们相见、相识再相亲的过程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不过,要说起来,他们能够相见、相识终又合二为一,还要归功于林若兰的父亲林太富。
林太富确实很富,不仅李家庄的田地十之八九归他所有,就是邻近几个庄子上,也有他很多的产业。也许他见李家庄濒临大海,风光怡人,所以就将自己的住宅安在了李家庄。他的住处当然与一般的农户不能相提并论,不说那高墙深院和鳞次栉比的房屋了,单看他那两扇宽大厚实的朱红漆院门儿,就足以让人羡慕不已。院门外,坐着两具石狮,又为这林宅平添了八面威风。那是嘉庆二年的事了,也是秋天,也是黄昏,林太富就站在那两具石狮当中,正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一个佃户。那佃户背弓腰驼,衣衫破烂,苦苦地向林太富哀求道:“东家老爷,您就行行好吧,再宽限些时日吧……”
林太富眼珠一瞪道:“还要我宽限?你去年欠我的租子,我宽限到今年春天,你说春粮欠收,好,我又宽限到秋天,秋粮丰收了吧?你却还要我宽限。你到底想让我宽限到什么时候?如果每个佃户都像你,我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林太富不想再跟佃户啰嗦,转过身,背过手,迈开步子,就欲走入大院内。就在这当口,也就是林太富刚刚走到那两扇朱漆大门的边上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过来:“东家老爷请留步!”
林太富一怔,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却见一位细挑个头,面目清秀的年轻人正缓缓向这边走来。这年轻人他不认识。林太富歪了一下鼻子,很是有些不快地道:“你是何人?为何唤我留步?”
年轻人一身长衫,穿着倒也朴素整齐,走近来,扶起仍跪在地上的那年长佃户,然后冲着林太富道:“东家老爷,您和这位老丈的谈话我已听到。这位老丈挺可怜的,您就再把他的欠租缓些时日吧?”
林太富因不知这年轻人的底细,所以心中虽很恼怒却也一时不便发作,只冷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是吃根灯草、说得轻巧。这杀人偿命、欠帐还钱,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我如何非得要再宽限于他?”
年轻人淡然一笑。这笑虽是淡淡的,却也神采飞扬。“东家老爷的话固然不错,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如果这位老丈有足够的粮食,我想他一定会如数交上欠租。现如今,他一家人已处在饥饿的边缘,东家老爷为何不大发善心、积积德呢?”
林太富有些按捺不住了,阴沉着脸道:“喂,我说,你是谁?为何管这档子闲事?”
年轻人双手一合道:“不才李毓昌。不才以为,这根本就不是闲事,所以就站出来代这位老人求个情面。”
林太富重重地“哦”了一声道:“你就是那个李毓昌啊?真是久仰你的大名了。听说,你倒是很喜欢管闲事的。”
李毓昌静静地道:“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如果人人都不来管这种闲事,那受苦受难的,就只有我们老百姓了。”
林太富不无讥讽地道:“年轻人,既读书就要认真温习功课以博取功名,跑到这儿来说三道四地,就能说出个进士来?”
李毓昌不卑不亢地回道:“能否考中进士,那是我的事。我跑到这儿来,只是想替这位老丈求东家不要逼租太紧。俗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东家又何必一点乡情不念呢?”
林太富本想一口回绝,突地一个念头闯入脑海。只见他“哈哈”一笑道:“早就听说李毓昌博学多识,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好,既然你再三替他求情,那我也就再宽限他几个月。”
李毓昌忙道:“如此就多谢东家老爷了。”
林太富话锋一转道:“不过,这得有一个条件。”
李毓昌毫不犹豫地道:“有什么条件,东家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我决不推辞。”
林太富点头道:“好!老夫耳闻你才华出众,尤其擅长对句。老夫也曾念过几年学堂,现不揣浅陋想出几个句子让你应对,你若对得上来,一切悉听尊便,但如果你不慎没有对出,那老夫可就要……”
应该说,林太富的这番话说得还是挺客气的。也许,李毓昌给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若是平日,李毓昌恐怕不会答应,虽然他很工于对句,但他却从不想以此卖弄自己。只是,今日的情况大为不同。故而,稍稍沉吟了一下之后,李毓昌答道:“前辈学富五车,后生本不敢唐突,只是迫于无奈,也只好在前辈面前献丑了。如我有不恭不敬之处,还请前辈海涵。”
林太富笑嘻嘻地道:“好说,好说,你只要答应就行。”
原来,这林太富平日也是十分喜欢吟诗作对的,闲来无事,便常与自己的小女若兰唱和应答,他虽早闻李家庄有一个才子李毓昌,但心中却着实不敢轻信。他想,一个年轻后生,能有多少学识?今天不期而遇,他便当然要考一考这个名闻遐迩的后生了。李毓昌又是一抱拳道:“前辈,天色已然不早,还请速速出句。”
林太富也没怎么思考,脱口而出道:
世间唯有读书好
李毓昌对得就更快:
天下无如吃饭难
林大富听了,不觉暗暗点头。这后生看来是有那么两下子,不仅对得快、对得准,还另有一层牵牵挂挂之意。略一沉吟,林太富又道:
一般面目,得时休笑失时事
林太富此句当然也有所指。李毓昌轻轻一笑应道:
同是肚皮,饱者不知饥者家
李毓昌这一答句,依然快捷,依然工巧,也依然有牵三挂四之意。而林太富就多少有些不大自在了。在一个佃户的面前老是说些“饥”呀“寒”的,似乎总有点不妥。所以,林太富也淡然一笑道: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林太富的意思是,别看你总是挖苦我,但我气量宽大,以花开花落为伴,你又其奈我何?还别说,林太富的这一出句当真是有点意境。只不过,这样的句子还难不倒李每毓昌。他瞥了一眼庭前的开开落落的花朵,继而昂首吟道:
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林太富听罢,不觉叫出“好”来。李毓昌的对句,非但工整无比,且意趣恢宏,境界实是比林太富的句子大了许多。一时间,林太富竟有些不知所云了。如此看来,这后生李毓昌当真不是浪得虚名了。如果林太富一开始真的对李毓昌有好感的话,那么到现在,林太富就已经是实实在在地喜欢上了他。李毓昌当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见他低头不语,便低低地问道:“前辈,后生可否告辞了?”
林大富对那一直站立不动的佃户言道:“你,可以走了。你所欠粮租,想什么时候交就什么时候交吧。”
佃户赶忙道:“多谢东家老爷的大恩大德……”
林太富苦笑着指了指李毓昌道:“为何谢我?我又有何恩德?你还是多多地谢谢这位后生吧……”
那佃户又急忙给李毓昌施礼,李毓昌拦住道:“老丈不必如此,天色已晚,您还是速速回家,您的家人正等着您呢。”
佃户千谢万谢,终于踏着夜色走了。佃户一走,李毓昌便要向林太富告辞,正待开口,却飘来一句黄莺宛啭般的声音:
世事如棋,让一着不为亏我
听到诗句,李毓昌也就马上忘了要走的事,他灵机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对道:
心田似海,纳百川方见容人
林太富拍手赞道:“好!出得妙,对得就更妙!”
你道那黄莺宛啭般的声音是谁?她就是林太富的小女儿林若兰。见父亲久出不归,她便跑出闺房来张望,恰巧看见父亲正和那个李毓昌在一对一答。她本也是喜好对句的,便不声不响地蹩在院门旁,聆听着父亲、特别是那个早就耳熟能详的李毓昌的声音。她越听越激动,越听心鼓就敲打得越响,自然而然地,她的心中就滋生了一种情愫,这情愫,令她娇躯微颤、双颊彤红。好在她身边别无他人,又天色昏暗,也无人瞧见她此时模样。这副模样,或许就是爱情所致吧?既有了爱情,那就当然舍不得所爱的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所以,那佃户刚走,她就不顾一切地边吟诗句边冲了出来。她这一举动应该说是非常巧妙,从中也可以看出她的聪慧灵性。她那一句“世事如棋,让一着不为亏我”,既留住了那个李毓昌,同时也多少给父亲难不住李毓昌的尴尬局面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下台阶,故而林太富要忍不住地叫起“好”来。
且说那位林若兰像只蝴蝶一般轻盈地飞到了林大富的身边,立定之后,她没容他们开口,又言道:“父亲,您说女儿的这出句与这位相公的那对句,哪个更妙啊?”
看来,这位林若兰与一般的所谓大家闺秀确然不同。林太富笑道:“女儿,为父适才不是说过了吗?你这出句固然有些巧妙,但李公子的那对句,就明显更胜你一筹。”
林太富称李毓昌为“公子”,这称呼的变化,是否也说明了他们之间感情关系的某种变化?林若兰却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父亲,你对女儿说具体点嘛,这位相公的对句到底妙在什么地方?”
林太富似乎猜出了女儿的心思,所以也就慢悠悠地道:“李公子的这一对句,妙就妙在,它不仅境界十分阔大,而且还自然地道出了公子心中的一种远大志向。”
又转向李毓昌。“李公子,老夫谬言,不知可否妥当?”
李毓昌慌忙应道:“前辈夸奖,小生实不敢当。”
你道李毓昌为何慌忙起来?原因当然就是那个林若兰的到来了。虽然天色已暗,看不真彼此的面目,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的教训,李毓昌却也还是记得的。可现在,虽然他竭力“勿视”,也竭力“勿动”,但他却实实在在地没有做到“勿听”。她那清亮幽深的声音,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将他的心房牢牢地吸住。他既然违背了“勿听”的教谕,又如何不有些慌乱?林太富当然没有一丝的慌乱,他前趋一步,向着李毓昌道:“来,李公子,老夫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老夫的小女若兰。”
又对女儿言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毓昌李公子。”
李毓昌和林若兰几乎是同时向对方施礼,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却不尽相同。李毓昌说的是:“小生这厢有礼了!”
她说得比他稍微简单些:“妾身有礼了!”
林太富“哈哈”一笑,说出来的话颇有现代色彩:“李公子,既已相识,我们也就不再陌生,以后,有空常来这儿走动走动,老夫实在是想向你多多地讨教!”
李毓昌还未及答应,那林若兰就抢过了话头。她说出来的话似乎比乃父更直白。“父亲,干嘛要等到以后?现在正值秋天,今晚月色又好,为何不请公子就此留下,与我们一同赏月,你也可趁此向他讨教一番啊!”
林太富即刻道:“女儿言之有理。但不知公子肯否屈就?”
李毓昌忙道:“老爷和小姐的盛情,在下已然心领,但若我迟迟不归,我的叔叔定然四处寻找……还望老爷小姐原谅。”
林太富双手一摊道:“女儿,李相公既如此说,又如何是好?”
林若兰嫣然一笑道:“父亲,这有何难?叫家人将那李公子的叔叔一并请到这儿来,岂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林太富笑道:“人们都说我的女儿聪明,依我看来,我的女儿比聪明还要聪明十分。”
又对李毓昌道:“李公子,此番可不要再推辞了吧?”
事已至此,李毓昌还能说什么呢?而实际上,李毓昌也真不想就这么匆促地离开。他点点头,挪动脚步,和林氏父女一起走进了深阔的大院中。刚迈入院内,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味迎面扑来。那林若兰似是不经意地道:
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挂
而李毓昌的应答却是非常得认真。似乎,在她的面前,他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只不过,他的声音并不是很高,像是怕不小心惊吓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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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富听罢暗暗一笑,但是没作声,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着。还故意紧走两步,将女儿和李毓昌丢在身后。似乎,他在给他们创造机会。不过,这院子也实在太大了,走了这么半天,才刚刚走到院子的中央。那儿,有一口小池塘,塘内挤满了像少女裙幅似的荷叶,荷叶丛中,还零星地点缀着些红的、白的荷花,只是,因季节的关系,那些虽还在开放的荷花,早已经零落不堪了。李毓昌见状,心中一动,便也弃了几分羞涩,轻轻对林若兰言道:“小姐,小生有一上联,想请小姐以这池塘为内容,对一下联,不知可否?”
林若兰微笑道:“妾身才疏学浅,怎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李毓昌急道:“小生只是见这池塘荷花情状,一时有所感悟,想聊作游戏,尚请小姐不要太过在意。”
而实际上,李毓昌心中确有考她一考的念头。林若兰多么聪明,她如何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许是她艺高人胆大,或是她根本就不情愿放弃与他对句游戏的机会,所以,她心中虽不是绝对的踏实,但口中却也说道:“既然公子已有上联在胸,那就一吐为快好了。妾身当勉力应付便是。”
李毓昌点点头。“小姐,小生就冒昧了。”
他“冒昧”地说出了一句上联:
柳影绿围三亩宅
李毓昌的意思很明显,这林氏宅院实在是庞大,又被重重柳树遮着,不是“柳影绿围三亩宅”又是什么?再看那林若兰,对着满塘的荷叶凝眉。如此的月光下,如此的美貌姑娘站在一塘荷叶边沉思,此情此景,不就是一幅声色并茂的绝美图画吗?她抬起头来,轻启丹唇道:“公子,妾身已想好一句,却不知是否切题。”
李毓昌生怕她想坏了身子,急急言道:“小姐勿需谦逊,只要与这池塘有关,便是切题。”
林若兰媚然一笑,便说出了一句下联:
藕花红瘦半塘秋
吟罢,她对着李毓昌施了一礼道:“公子,不知妾身所对,可否妥当?”
李毓昌连忙回了深深地一揖道:“小姐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小生着实佩服之至。”
她和他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此刻,她轻移金莲,也就和他若即若离地站在了一排。顿时,一股别于荷花、荷叶的异香,从她的身上散出,飘至他的鼻翼,飘入他的心湖,在他的心湖上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这涟漪荡击着他的身躯,他的身体不住地一阵哆嗦。虽有皎皎明月,她也未能看清他的异样,只是轻轻言道:“公子,妾身适才所对,如有不周之处,尚请公子不吝指教。”
他稳住心神,由衷地叹道:“小姐所对,哪有什么不周之处?仅那一个‘瘦’字,也就不知比小生的那‘围’字要妙出多少分。小生实在是自叹弗如了。”
他虽说着话,双目却也不敢看她,只将眼光投向那月光下的荷塘。似乎,那月光下的荷塘及荷塘里的月色,要比她更具魅力。她却不是这样,时不时地,用眼睛悄悄地看他一番,直看得自己心跳耳热,差点不能自己。这一男一女,虽然彼此言语不多,但并肩站在月光之下,又有荷塘月色陪衬,加上时或地会心一笑,这情这景,谁看了不会怦然心动?故而,那林太富站在一边,只静静地欣赏,也不过来打搅,真可谓是看在眼里又喜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