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堂内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他想起了很多,而蜂拥而至的回忆如此繁杂,又令他的脑子一片混沌模糊。他甚至觉得记忆远不如想象中那么确定,而是始终处于遗忘和被遗忘的持续斗争中。许多被遗忘的,许多想要被遗忘的,掩盖了一切。
雨过新声出苑墙,烟轻馀韵度回塘。
短亭疏柳临官道,平野西风更夕阳。
八斗陈思饶赋咏,二毛潘岳易悲凉。
感时偏动骚人思,不问天涯与帝乡。
——李宗谔《馆中新蝉》
李畋自称想到了宝藏钥匙所在,不待说出,先得意地大笑起来。旁人莫名其妙,也不相信他一下子就猜出了钥匙藏处。李畋笑得够了,这才道:“怎么,你们不相信吗?”
孙辟道:“卖什么关子,快说。”
李畋道:“就是大圣慈寺最大的名胜,第五重殿中那尊二丈五尺高的铜像,传说中蜀地命脉所在。”
郭震道:“啊,我记得李畋说过,你们李氏家谱中曾记载那尊佛像并非秦时蜀地郡守李冰铸造,而是唐代韦皋所铸普贤像,故意以铭文冒李冰之名。”
李畋道:“正是。”
传闻大圣慈寺第五重殿佛像是海眼所在,由李冰亲自铸像镇守,一旦移动,海水涌入,成都将会陆沉。是以蜀地最困顿之时,众多佛像被民众拉倒铸成铜钱缴税,唯独那尊佛像无人敢动。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孙辟道:“怪不得会有这么离奇的海眼传说,原来是韦皋为了保护佛像及佛像里面的钥匙有意散布的谣言。”
王昌懿连声道:“高明,太高明了。”
既已知钥匙所在,便议及要如何瞒天过海、不动声色地取出钥匙。想那佛像被成千上万香客瞻仰供奉了两百年,钥匙一定不会在显眼之处。万一藏在佛身或佛座下,要想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取出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孙辟道:“目下张公已经盯上我们,或许会派人暗中监视,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不如等喻雯回来,先请她去看佛像构造。她是行家,应该比我们更容易看出门道。”
众人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暂且同意。
景倩道:“既然朝廷不会将那笔财富用于蜀地,张公一定会阻止师兄们寻宝,或是干脆强取豪夺,等我们寻到钥匙后以武力夺取。到时不如由我陪喻雯前去大圣慈寺。我们都是女子,又未参与其事,张公不会留意我们。”
众人也觉得这主意好,李畋道:“那就有劳师妹了。”
郭震忽道:“李延志相貌确实与孟昶画像有几分相似,如果说这是巧合,那么他每年来成都后都住大圣慈寺中,也是巧合吗?”
李畋一愣,答道:“李延志是药商,药材市集就在大圣慈寺,他住在那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呀。”虽然为李延志辩解,但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李延志有着与孟昶、李顺相似的容貌,如果说张舜卿、王长寿只是误将他当作了李顺而追踪他,那么洞悉更多秘密,甚至极可能以握有藏宝图的白头翁余党为何也坚定不移认为他是孟昶遗腹子呢?
本来郭震、张咏都确认李延志便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却因为张咏今晚的试探之计而将之前的推测全部推翻。如果李延志是在做戏呢?他当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但如果他早从张三等人言谈举止中看出了破绽,抑或知道对方对藏宝图势在必得,绝不会杀他呢?
假设郭震之前的推测是正确的,李延志的确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他有藏宝图在手,又知道钥匙在大圣慈寺海眼处,只是不知具体位置。而那尊佛像太过巨大,又位于正殿之中,他不可能采取过大的动作,只能年复一年地去那里打探察看,希望能找出门道。
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只是巧合,李延志并非孟昶遗腹子,他只是凑巧有着跟孟氏相似的容貌,凑巧姓李,又凑巧住在钥匙所藏的佛寺中。
李畋叹道:“听郭震这么一分析,我又开始怀疑李延志了。”
王昌懿道:“不错,一处巧合还算是巧合,两处巧合则必有蹊跷,三处巧合则必事出有因了。李延志一定是孟昶遗腹子,只是今晚他戏演得太好,将你们所有人都瞒了过去,连张知府那等人物都着了他的道儿。我倒觉得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与李延志合作。”
郭震道:“怎么个合作法?”
王昌懿道:“李延志手中只有藏宝图,他虽知道钥匙所在,却无法取出来。我们可以设法取到钥匙,再利用他手中的藏宝图,一起寻宝,顶多找到宝藏后分他一些。”
孙辟笑道:“昌懿还真是做买卖做惯了。不过这也是个法子,谁叫李延志手中有藏宝图呢。”
郭震道:“但李延志未必肯答应。今晚他顶住了极大的压力,也没有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一再否认藏宝图一事,足见他不愿意外人染指这笔财富。他怎么肯突然同意跟我们合作呢?”
王昌懿道:“李延志目下受了伤,该知道以他个人之力,绝难取到钥匙,合作才是上策。况且我们拿到宝藏又不是为了自己,他应该能理解。”
李畋也道:“我认为李延志会同意,只要同意分给他一笔钱,替他瞒住身份,他从此远走高飞,快快乐乐做他的富足翁。”
郭震道:“也好,不妨试上一试。”
孙辟道:“但李延志目下人在府署客馆中,你我不是刚刚从那里溜出来吗?”
郭震道:“我们再回去。张公命我们三个住在客馆,我们也得遵命才行,正好还可以探听凌云山方面的消息。”
计议已定,外面天光已蒙蒙发亮,郭震、孙辟、李畋三人忙重新回来客馆,回客房躺下,小憩了一会儿,等到旭日升起时,便一道进来探访李延志。
郭震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了仍然认为李延志是后蜀后主孟昶骨肉。
李延志一呆,问道:“郭兄为何如此固执己见?”郭震道:“因为你姓李,因为你与后主孟昶容貌相似,因为你住在大圣慈寺。”
李延志苦笑道:“我以为我昨晚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
李畋道:“延志兄,我们已经猜到海眼的事了。你住在大圣慈寺中,是为了寻找佛像中的钥匙,对不对?”
李延志骇然呆住,吃惊地瞪着李畋,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孙辟道:“在我看来,这就是承认的表情了。喂,你别怕,我们不会张扬出去的,我们可以帮你取到钥匙,但你要交出藏宝图。找到宝藏后,会分你一份,其余的要用在蜀地蜀民身上。”
李延志怔了好大一会儿,才道:“你们这些人全疯了,非要说我是孟昶遗腹子,还说我有什么藏宝图。李畋兄,我受伤后你为我换过衣衫,可有发现我身上有图?我的行囊就在大圣慈寺僧房中,你们随意搜,只要有你们说的藏宝图,我给你们所有人磕头当儿子。”
李畋不免又狐疑起来,转头去看郭震。郭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场面甚是难堪。
张咏忽大踏步进来,问道:“你们三个一大早又跑来这里,是不是仍然认为李延志就是孟昶遗腹子?”
郭震等人面面相觑,既不愿意承认,也不能否认。
李延志忙叫道:“张知府明鉴,郭震他们三个一大早就跑来这里,非逼我交出什么藏宝图,吵得人不能睡觉。实在冤屈死了,我哪里有藏宝图。”
张咏笑道:“你可知道郭震三人昨晚本已离开府署,但后来又重新回来客馆,不是为了听从我的命令,而是因为你,因为你才回来。所以我能够肯定,他们一定发现了新的线索,能够证明你就是真的孟昶遗腹子。”
李延志道:“难道张知府也这样认为吗?”
张咏笑道:“当然,我相信他们三个的判断不会错。你应该知道,你无论如何是拿不到宝藏了,脱身也是极难。我可以先行将你下狱关押,再不惜人力物力,派手下到广州调查你祖宗三代,亲人朋友,街坊邻居,直到查清楚你真实身世为止。你觉得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抵赖吗?”
李延志本是一副极委屈的样子,听了张咏这番话,这才开始神情闪烁,流露出惊慌之色。
张咏顿了顿,又道:“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个选择,如果你肯说实话,交出藏宝图,那么你还是李延志,李顺才是孟昶遗腹子,而且早已经死了。”
如此便是暗示李延志如果交代真相,便能就此脱身,继续以李延志的身份生活。
张咏道:“虽然得不到宝藏,但人生幸事,无非‘平安’二字。从此你心中再无牵挂,身份也好,财富也好,全都抛开一边,过起平凡人的平静生活,难道不好吗?”
李延志极受震动,垂头沉思半晌,昂然道:“张知府说的极有道理,但我确实不是你们所认为的孟昶遗腹子。不过我有个朋友,他似乎符合张知府的描述。”
张咏道:“噢,你朋友是谁?”
李延志道:“他姓李,相貌跟后蜀后主孟昶画像有几分相似,自广州来,一直住在大圣慈寺中。”分明是假朋友代他自己,如此没有直接承认身份,日后还有回旋的余地。
张咏道:“好,就说说你这位李姓朋友的事。”
他最好奇昨晚试探之计未能奏效一事,先问道:“你那位朋友昨晚宁可舍弃性命也不肯承认身份,是不是早已看出破绽?破绽在哪里?”
李延志道:“我那位朋友本不知究竟,听到那黑衣人张三自称是他的朋友手下时,愈发困惑,但有意没有当场揭破。后来李畋兄称张三那些人是白头翁余党,我那位朋友便知道一定有伪。”伸手指了指郭震,道:“我听说当年破获白头翁一案,郭震功劳不小。那些人如果是白头翁余党,一定会杀了郭震。”
张咏道:“他们既然对郭震熟视无睹,便一定不是白头翁余党。嗯,这的确是一处大的破绽,因为我事先没有料到郭震人会在那里。”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认为张三是张舜卿、王长寿手下,他们不是正对你穷追不舍吗?而且之前你一直昏迷,并不知道张舜卿已被白头翁余党杀死了呀。”
李延志道:“那位朋友是不知道张舜卿人已经死了,但他见过张舜卿及同党两次,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打扮,随身没有长兵刃,短兵刃也都是藏在身上,这是因为朝廷禁止公然携带大尺寸的兵器。而将我那位朋友从李宅中救走的张三一伙人,随身都佩有长刀,且是军用武器。我那位朋友走南闯北多了,仅从广州到成都,一路要过上百处关卡,别的不说,兵器总还是识得的。而且张舜卿那伙人,也不会自称是我朋友的朋友。”
张咏道:“呀,我再三叮嘱,原来张三还是坏了事。”
李延志道:“他们是军人,习惯以武装为第一要务,怎么会放弃自己称手的兵刃呢?实在怪不得他们。”
张咏道:“所以你那时就知道张三是官府的人?”
李延志点了点头,道:“既然官府已经知道此事,我那朋友想来想去,想不出还有谁会插手,只能算在官府头上了。既然张三是官府的人,那么杀死李畋、又举刀杀我,一定是在做戏了。”
张咏自认才智无双,精心安排的计谋徒劳无功,还差点被李延志骗了过去,不免深以为戒,又问道:“你既是后蜀后主孟昶后人,手中一定握有藏宝图了。”
李延志道:“李姓朋友身上确实有一张藏宝图,但一直没有取到钥匙,所以也没有得到宝藏。这次他来到成都后,被那疯子张舜卿盯上,一路追赶不已。他见到张舜卿手上拿着后主画像,料想对方是为了寻找后主后裔,以期得到藏宝图。为了稳妥起见,李姓朋友想将藏宝图先藏起来,免得为对方捉住后将图搜去。他本来是打算藏在大圣慈寺中,但一入寺就被张舜卿及其同伙发现,于是急步逃了出来。正好看到郭震和一位小娘子在夜市衣摊上买衣服,因为事情紧急,他不及多想,便有意过去撞了郭震,顺手将图藏在了他身上。后来发生的事情,各位已经都知道了,无须我赘言。”
郭震“啊”了一声,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你将藏宝图放在我身上?”
李延志纠正道:“是我那朋友放的,不是我。”
众人这才知道李延志为何昏迷前要求李畋去找郭震,原来是想尽快找回藏宝图。
孙辟问道:“藏宝图呢?”
郭震道:“我不知道。我回家后就脱了衣衫……坏了,坏了。”忙欲回家寻找藏宝图。
张咏道:“李畋,你先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郭震也不及等待好友,便与孙辟先行赶回郭宅,径直奔入房间,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不但不见藏宝图踪影,连先后换下的衣衫也不见了,便去寻到堂嫂杨茕,问道:“前晚我回家,脱下的衣衫本放在房中,可后来不见了,是嫂嫂命下人拿去浆洗了吗?”
杨茕一怔,想了想才道:“叔叔最先脱下的那件新衣衫,是我拿出去交给下人了,已经洗过了,还晾在外面呢。”
郭震道:“当时李畋找我,我一时不及换衣,穿着那件带血的外袍出去了,噢,就是嫂嫂为我缝制的那件。后来我又回来换了一次衣衫,换下的那件袍子呢?”
杨茕道:“那我可不知道,应该是下人收拾房间时收走浆洗了吧。”
孙辟问道:“嫂夫人拿走那件新衣衫时,可有发现什么?”
杨茕道:“那是一件新衣衫,除了内里染了点血,没有其他啊。”又问道:“叔叔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郭震不及回答,忙来到后院,却见血袍尚躺在井边木盆中,新衣衫则晾在一旁竹竿上。忙先去翻血袍,里面什么都没有。再去查看新衣衫,才发现里兜塞有一片帛布,展开一看,虽依稀有山川地形模样,然墨迹沾水后四下沁开,已全然看不出原貌了。
杨茕跟过来问道:“叔叔找的就是这个吗?呀,实在抱歉,是我看到衣衫丢在地上,便自作主张拿出去交给了下人,竟没有翻看里面。我可是坏了叔叔大事?”
郭震忙道:“不要紧。嫂嫂事先又不知道,只是完全出于一片好心。”
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带了帛片进屋,与孙辟一道细细研究,想找到办法尝试恢复地图原貌。
李畋进来告道:“张公让我转告你,他已经请了景倩到府署做客。”
郭震一愣,问道:“张公找小倩做什么?”
孙辟道:“这还用说吗,张公是要用景倩做人质,即便你找到了藏宝图和钥匙,也得乖乖送回府署去。”
郭震道:“我不信张公会这么做。”
李畋正色道:“不要以为张公称你是忘年交,你便很了解他的心思,他是一个将朝廷利益放在首要地位的人,为了得到宝藏,他可以使出任何手段。”
孙辟道:“张公素来以‘宽而见畏,严而见爱’著称,其狠辣一面也是蛮可怕的,你忘了‘倚门之望、结发之情’那件案子了吗?”
张咏上次主蜀时,有个百姓因私宰耕牛畏罪而入伙李顺大蜀军。李顺败亡后,张咏令人告知百姓,许他自首即行释放。百姓不愿听从,逃入山中躲了起来。差役便逮捕其母拘禁,催他自首,百姓不肯出来。十天之后,官差释放其母,改拘其妻,百姓一晚即出。张咏很是恼火,判道:“禁母十夜,留妻一宿,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旧为贼党,因之逃亡。许其首身,犹尚顾望。斩!”此案一断,被胁从加入大蜀军的百姓纷纷出来自首,均获释回乡复业。
郭震无奈,只得带了帛片,与李畋往府署而来,孙辟自去寻找任介和王昌懿,商议钥匙一事。
张咏正在会客厅与景倩闲话,见侍从引进来,笑道:“正说郭老弟呢,你人就到了。”
郭震点点头,道:“这就是李延志放在我身上的藏宝图,我家下人已经浆洗过,全然看不出原貌了。”
张咏拿起帛片,细细看了一番,半句不提地图一事,只赞道:“这还真是块上好蜀锦。倩娘,你看呢?”
景倩道:“这是挑纹织锦,这种针法只有唐代才有,失传已经很久了。”
张咏道:“这么说,这藏宝图是韦皋传下来的了。”
李畋道:“可地图已经被水浸泡得一塌糊涂,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张咏笑道:“无妨,不是还有李延志吗?他自小研习这张藏宝图,一定早将所有细节了然于心。现下郭老弟要告诉我,钥匙在哪里?”
郭震道:“张公为何要问我,而不是直接去问李延志?”
张咏道:“李延志说他不知道钥匙藏处,他若是知道,早就跟藏宝图合二为一,去取宝藏了。但他说郭老弟你知道。”
郭震一时沉吟不答,钥匙藏处是最后的筹码,他当然不愿意就此说出。
张咏道:“我知道你们几个寻宝也不是为了自己,这样,一旦寻到宝藏,我留下一半,用于兴建蜀地水利,赈济贫苦百姓,帮助他们自立,甚至我还可以拨一部分给十六家商铺,作为扩大交子发行的资助,如何?”
郭震料想张咏对宝藏势在必得,凭己方之力绝难与他对抗,只得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张咏听说钥匙极可能藏在传说中的海眼后,恍然大悟,道:“韦皋果真高明,难怪李延志一直取不到钥匙,空有藏宝图。嗯,钥匙在佛像中,的确是个大难题,总不能为了一把钥匙就将佛像毁坏推倒。”
景倩道:“那处佛像是传说中的成都命脉所在,不仅是一座佛像,还是蜀地的象征。”
张咏道:“所以你们才一直没有行动,是在等喻雯回来吗?”
郭震道:“张公料事如神,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张咏连连摇头道:“未必,未必,我差点让李延志给骗过去了。”又引郭震等人来到客馆,特意屏退外人,关好门窗,这才告知李延志藏宝图已毁一事。
李延志看了那帛片一眼,轻笑一声,道:“这不是我朋友放在郭震身上的藏宝图。”
张咏道:“不是吗?这明明是上好的唐锦啊。”
李延志道:“是不是唐锦我不知道,这块锦可比我朋友那张藏宝图织得细密多了,颜色也更鲜艳些。”
张咏道:“有人暗中掉了包?”转头去看郭震。
郭震惊然道:“不是我,我从衣衫中取出来的就是这块帛片。”
张咏摇头道:“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郭老弟。怎么,你现下还想不到吗?”
郭震很是不解,问道:“想到什么?”
张咏道:“你堂嫂杨茕,她也是白头翁一党。”
郭震脸色骤变,失声道:“什么?这怎么可能?”
张咏道:“这是唯一的可能,而且能解释清楚所有的事情。郭老弟不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当年刚回成都,便遭白头翁刺客行刺吗?如果杨茕就是白头翁一党,那么这件事就顺理成章了。她是你自幼订婚的妻子,你却断然将她抛弃。郭杨两家为了门面,让杨茕改嫁给你堂兄郭仁渥,做了你的嫂嫂。但她心中一定恨你入骨,多年来都没有忘记,一心要报复你的背信弃义。”
当年李顺起事,郭震因为事先有所预料,且曾伏阙上书而声名大噪,成为李顺、王继恩争相上门延请的人物,一定给杨茕造成了极大刺激,不免记起旧恨来。她料想成都饱受战乱之苦,郭震惦记亲人朋友,迟早会回来家乡,而他又是宋军主帅王继恩倾力寻找的重要人物,于是派人预先混入军营做了伙夫,等到王继恩宴请郭震的那一天,以毒刀行刺。事情未成,又因张咏到任,白头翁案风声愈紧,只得就此作罢。
且不说杨家老宅距离白头翁巢穴极近、杨茕与玉局观观主葵因熟识等种种巧合之处,单说藏宝图一事。李延志为逃避追踪,巧妙将藏宝图放进了郭震衣兜,郭震浑然不觉,回家后即脱掉衣衫。杨茕是郭震之后第二个经手衣衫之人,也是最有可能拿走藏宝图的人,而之后发生的一切愈发证明了此点。
次日,白头翁余党即寻到李畋家中,意图带走李延志,然因张舜卿等人极力阻拦,目的难以到达,遂又决意杀死李延志灭口。白头翁余党既已知李延志是核心人物,极其重要,却仍不惜杀他灭口,免得落入旁人手中,表明他们手中已有藏宝图,虽则需要李延志解惑,但已不是关键。
原先李畋等人推测白头翁余党手中的藏宝图传自南诏,不同于李延志手中的地图,而目下来看,两图本是一图,李延志将藏宝图悄悄放到郭震身上,又为杨茕所取。她弄明白了究竟后,立即派出手下到李畋家中劫人,并交代如果不能带走活人,也要留下死尸。
然李延志命大未死,对杨茕而言是个致命祸患,一旦李延志供出藏宝图在郭震身上,众人怀疑的目光便会立即转到杨茕身上。她早料到此点,并因此想好了对策,找出一幅陈年旧锦,绘成地图形状,再用水泡过后,放入郭震衣衫内兜中。如此,即便郭震回家寻找,仍然能搪塞过去。
其实这一对策只能解决暂时的危机,毕竟李延志能识别出藏宝图真假,杨茕依然冒险为之,或许是认为李延志亦不甘心宝藏落入他人之手,会顺势谎称藏宝图已毁,日后再根据记忆另绘一张藏宝图自己寻宝。不想李延志为新任知府张咏言语打动,决意放弃惦念了一生的寻宝念头,脱身而去,竟立即指出藏宝图已被人掉包。
至于赝品藏宝图所用挑纹唐锦,品质精良,历经百年而鲜丽如初,愈发暴露杨茕及同党跟南诏王族有极深的渊源,须知韦皋执掌西川时,曾将大批上好蜀锦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南诏王。
张咏说完一番推论,拍了拍郭震肩头,道:“我知道郭老弟不愿意相信,不是不相信杨茕会做出这种事,即便她是你自幼订婚的妻子,你实在不了解她。你不相信的是,你自己竟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因为你,她才走上了邪路。”又转头告知景倩道:“倩娘,你正好在此,我虽不知细节,但我敢向你打包票,当年郭震与你分手,一定是受了杨茕逼迫。”
景倩望了郭震一眼,道:“我知道郭师兄一定有苦衷,可是……”
张咏道:“可郭老弟也不是随便就肯屈服之人,对吧?能令他同意与你分手,除了倩娘你的性命,还会有其他吗?”
景倩“啊”了一声,一双眼睛瞬间充满泪水,注视着郭震,颤声问道:“当真是这样吗?”
郭震凝视着师妹的朦胧泪眼,思绪万千——
当日他拒婚反出郭家,虽伤了郭杨两家面子,却因为他与师妹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又是郎才女貌,极为般配,因而获得了世人的同情与谅解,朋友们没有不支持他这么做的,郭家甚至也默许接受景倩做郭家的儿媳。但景倩却觉得郭震与杨茕自幼订有婚约,郭震此举有背信弃义之嫌,颇觉难堪。郭震本是个浪子,并不在意违背自己意愿的婚约,但既然景倩觉得难为情,便决意带她远走高飞,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
那一日,郭震去找景倩商议行程之事,途中听说师妹忽然晕倒,被送往医馆就医,大惊失色,忙赶去医馆探望,刚到巷口时,便被人自后打晕。
等郭震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已被剥光衣衫,一丝不挂地反吊在房梁下。那房间四面无窗,只有灯火,四周摆满了各种阴森恐怖的刑具。右面挂有一道红色纱幔,纱幔后似乎有一张床榻,榻上躺着什么人。
郭震一时不明所以,几乎怀疑是在梦中。然略一挣扎,便觉得双臂及手腕被勒得剧痛,脚上镣铐也是哗哗作响。他思索了好大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抓了我?那些人是用小倩生病诱捕了我,小倩会不会也被他们捉了?”
一想到景倩可能有危险,不免心急如焚,然无论他如何大力挣动,也无法脱开束缚,铁链反而勒得越紧,深陷肉中。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却是个中年妇人。她面罩寒霜,神色极冷,上下打量着郭震的裸体,似在品度货物一般。
郭震一时顾不得羞愧,忙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来这里?”
中年妇人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只需要知道我是代天下女子来审判你。”
郭震道:“审判我?我做错了什么?”
中年妇人道:“你自幼与杨家女儿订有婚约,你本该娶她为妻,然你又另结新欢,为了新欢而拒婚出走,算不算背信弃义?”
郭震道:“你是谁?你认得杨茕吗?是她要你来对付我的吗?”
中年妇人道:“我不认得杨茕,但我听过她的事。我最恨负心男子,我得替她讨回公道。”
郭震道:“我跟杨茕虽自幼订婚,可我们并无感情。而娘子口中的新欢,才是我自小喜欢的女子。而今杨茕已嫁给我堂兄,做了我嫂嫂,也是极好的归宿。”
中年妇人扬手重重扇了郭震一巴掌,喝道:“负心男子,还敢狡辩。”来回走了几圈,冷笑道:“郭震,我宣布你负心罪名成立。只是杀你太过便宜你,我要你和新欢分手。”
郭震本以为中年妇人认得杨茕,气愤之下要替杨氏出头教训自己,现下才明白她只是个疯子,也不屑再多解释,冷笑道:“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中年妇人道:“当然能。你还没有见过我炮制负心男人的手段。”
走到一旁,扳动机括,将吊索放下,迫使郭震跪在地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罐,拔开塞子,托起郭震下巴,强迫他喝了下去。
郭震只觉得所饮之物甜腻无比,一下肚腹,便有一股热气直升上来,又惊又怒,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中年妇人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纱幔拉开,却见另一边的床榻上躺着一名少女,双目紧闭,身上也是一丝不挂。
郭震吓了一跳,急忙将头转开。然他身子却越来越热,心底深处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渴望,不由自主地去看那少女裸体。仿若他是一条干渴之极的鱼,床榻上的胴体便是无边无尽的海洋。他越来越难受,浑身如火爆一般,神志模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来,便往床榻上扑去……
等郭震再清醒过来时,人就躺在那少女旁边,只是自己依然双手反剪,少女也仍旧昏迷未醒。
中年妇人站在一旁冷冷道:“为了你这负心男子,又多坏了一个女子清白。”
郭震已大概明白那中年妇人以药物控制了自己,令自己对身边少女做下了不可原谅的事,又惊又愧,可又无话可说。
中年妇人道:“你已经玷污这女子清白,可同意与你的新欢分手,改娶她做妻子?”
郭震惊怒交加,道:“你这疯妇人,怎能迫人做出这样的事?”
中年妇人也不多说,将郭震从床上拉起来,以衣衫包头,拉扯到另一个房间,这才取下衣衫,指着房中一个大铁笼道:“这里面的男人,跟你一样,也是个负心男子。”
铁笼中关着一名中年男子,亦跟郭震一样,全身赤裸,手足均戴了镣铐,形容邋遢,目光呆滞,想来被关押折磨已久。那男子起初只缩在一角,似是对中年妇人极为畏惧,不久满脸通红,奔到笼门前不断摇晃叫喊。
中年妇人道:“他跟你一样,喝了我的药,现下心中最想要的就是女子。”
纱幔慢慢拉开,那躺在床榻上的裸体少女不是旁人,正是景倩。郭震大叫一声,正要奔过来,却被中年妇人踩住脚镣,重重摔倒在地,登时两眼昏黑,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中年妇人道:“听说你自视甚高,只有你的宝贝师妹才能入你法眼。如果你不跟景倩分手,我这就打开铁笼,你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郭震道:“不要……我求你,不要这样做……”
中年妇人冷笑道:“你一个负心男子,有什么资格求我?你不同意是吗?我这就去开了铁笼。”
郭震心如刀割,可他又怎能亲眼见到心爱的女子在自己面前受辱,只得强忍痛苦,叫道:“好,我答应你,我跟景倩分手。”
中年妇人道:“而且你不能说出真相,我要让你新欢也尝尝被别人抛弃的滋味。”
郭震道:“好,我答应了。只要你放了景倩,我什么都答应你。”
中年妇人这才走到铁笼边,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对准中年男子口鼻处喷了一下,那男子瞬间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中年妇人又将郭震扯回原先房中,迫他跪在床榻前,面朝榻上的裸体少女。
郭震惊道:“我已经答应你要我做的事,你还想做什么?”
中年妇人指着榻上少女道:“你将要娶她做妻子,当然得培养一下感情。”又道:“你放心,她中了迷药,不服解药是不会醒的,将来醒来,这期间发生的事也不会记得,你的新欢也是一样。”
郭震道:“不管你想对我做什么,请你快些放了景倩。”
中年妇人道:“急什么,我答应你放她,又没说什么时候放。反正你二人不是打算私奔吗,同时失踪,家人只以为你们已经离开成都了。”又冷笑道:“你放心,我要折磨的是你这个负心男子,不是景倩,你既已答应离开她,对她的惩罚便已经够了,我不会再让人动她的。”
郭震道:“你……”刚一张口,便又被迫饮下一罐药。
接下来数日,郭震都被那中年妇人以春药控制,与榻上少女日夜交欢。后来大概中年妇人自己也厌倦了这游戏,告道:“明日便会放你和新欢走。你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要跟新欢分手,再娶渔家女玉莲做妻子,明白吗?”
郭震心中恨极,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等到次日他和景倩在医馆中醒来,便约师妹来到武担山,于石镜边提出了分手,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迅速娶了渔家女玉莲为妻。
那之后,郭震完全变了一个人。当然,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中年妇人,只以为她当真是痛恨负心男子,出于义气主动替杨茕出头,却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玉莲做了他妻子。
然而后来郭震得知中年妇人就是玉局观观主葵因,葵因就是白头翁之后,这才想明白玉莲原本是葵因要绑架卖去外地的女子,葵因牺牲了她的清白,迫使他娶了她做妻子,只是为了整治他。而今他既知杨茕也是白头翁一党,便愈发对葵因当年折磨他的动机一目了然了。
原本以为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然自从再回成都,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再回想起来,心绪似乎平复多了。只是面对心爱女子的疑问,郭震仍然不能回答。葵因虽然已经死去多年,他也必须遵守对她的承诺,不泄露真相,更不想世人知道他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娶了玉莲,她嫁给他后,是多么爱他敬他呀。
景倩见郭震不答,催问道:“师兄你说实话,当真是这样吗?”
郭震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冲出门去。
景倩呆了一呆,举袖抹了抹眼泪,便欲跟出,却被张咏举臂拦住。
张咏正告道:“倩娘不能去。你若跟在郭震身边,杨茕一定会再次对你不利。等我调派兵马,将白头翁余党这干人尽数擒获,你再去与郭震团聚不迟。”
景倩道:“郭师兄一定是去找杨茕对质了,她尚未就擒,手下又有那么多人,一定会对郭师兄不利。”
张咏道:“倩娘也是性情中人,岂不知爱与恨,往往只在一线之间?爱之愈深,才会恨之愈切。杨茕不会加害郭震的,不然郭震早就死了,哪还有命活到今日?”
李畋道:“当初杨茕也曾派刺客潜入军营行刺郭震啊,刺客刀上还淬了剧毒,可见她也是一心想要郭震死的。”
张咏摇头道:“你虽已娶妻生子,却还是不懂女人心思。杨茕想要郭震死,那是在见到他之前,安排刺客行刺也是在那之前。而之后她见过郭震本人,心立即软了。不信的话你问倩娘,是不是见不到人之前恨得要死,见到人后就不那么怀恨在心了?”
景倩只是默默流泪,始终不肯言语。
李畋道:“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郭震去冒险,我这就去阻止他。”
张咏道:“我会派人跟着郭震的,如果杨茕人还在郭家,正好可以将她逮捕归案。如果她人已经逃走,郭震才是捉到她的最大希望。”
李畋问道:“难道张公是想利用郭震来诱捕杨茕?她果真逃掉的话,哪还会再回来?”
张咏摇头道:“未必,杨茕嫁入郭家多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诸多羁绊,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又道:“你别管这件事了,暂时留在客馆照顾李延志,根据他的描绘再制作一幅藏宝图。倩娘,你先留在这里帮李畋绘制藏宝图。有郭震的消息,我会即刻派人来告诉你。”
郭震匆忙出来府署,欲回郭家找堂嫂杨茕当面对质,走不多远,便见到前面有一人朝自己招手,竟是杜李书肆的伙计杨帆。杨茕既是白头翁一党,甚至能调动那些人行事,只怕是个首脑人物,其兄长杨烈多半也牵连在其中,微一踌躇,即走过去问道:“是杨烈叫你来找我的吗?”
杨帆笑道:“不是,是郭夫人叫我来的。”
郭震上前扯开杨帆衣领,一眼望见其肩头的金缕鸟烙印,当即恨恨道:“你们当真是白头翁余党。”
杨帆笑道:“三公子既然已知真相,何不跟我去见郭夫人?”
郭震道:“我正要去找她。想必她人已经不在郭家了吧?她人在哪里?”
杨帆道:“我自会带三公子去见郭夫人,只是公子身后有官府官差跟着,怕是不方便。”
郭震回头一看,果见有一队官差远远跟着自己,便冷笑道:“怎么,你怕了?你以为你们逃得掉吗?”
杨帆道:“还请三公子多为令兄一子一女着想。”
郭震大怒道:“你居然敢拿我侄子侄女威胁我,可知道你们郭夫人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杨帆笑道:“那又如何,孩子毕竟姓郭。三公子若是还惦念令兄仅存的骨肉,就乖乖听话跟我走,不然的话,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两个孩子。”
郭震道:“你想要我怎样?后面那些官差是张知府手下,他们又不会听我的。”
杨帆道:“那就请三公子先设法甩掉他们,一会儿跟我在青龙街街井会合。”又笑道:“三公子别玩花招,我会暗中监视你。”
郭震无奈,只得同意。他先有意往郭宅方向走,路过商铺时,忽举步进去,却不买东西,直接从后门出来,又穿了两道弄巷,这才彻底甩掉官差。再赶来青龙街,杨帆果在街井处等候。二人一前一后一路西行,来到西城门附近的一处宅子。
杨茕正等在堂中,见杨帆引郭震进来,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
郭震道:“郭放和郭怀呢?”
杨茕笑道:“孩子们都还在郭家,有管家照顾,叔叔大可放心。”
郭震大为惊讶,问道:“那你为何要派人将我诱骗到此?”
杨茕道:“因为我需要叔叔来帮我找到宝藏。”
郭震冷笑道:“张知府已洞悉你的身份,知道你跟白头翁是同党,你还妄想得到宝藏吗?对了,你是怎么跟玉局观观主葵因勾结到一起的?她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你可有参与?你兄长杨烈可知道这些?”
杨茕笑道:“叔叔一口气问出了这么多问题,叫我答哪个好呢?嗯,玉局观观主葵因真名叫杨虹,是我的亲姑姑,这个答案如何?”
郭震大惊,道:“你……难道你也跟南诏王族有关?”
杨茕拉开衣领,露出左肩的金缕鸟烙印,笑道:“如果叔叔当年娶了我,不是早就发现了吗?实话告诉叔叔,这确实是南诏部落的神秘标记,但我们却跟南诏王族无关。嗯,也不算无关,究根溯源,我们也算是南诏王族的直系子孙。”
郭震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杨茕傲然道:“我是大义宁国的公主。”
郭震“啊”了一声,道:“你是大义宁国杨干贞后裔?”
杨茕笑道:“叔叔当真聪明,一猜就中,可比我那死去的丈夫强上百倍。”
南诏灭国后,汉人权臣郑买嗣自立大长和国。大将杨干贞又杀郑买嗣,自立大义宁国。杨干贞名为渔民之子,其实是南诏最后一任国主世隆的私生子。其母弥灵是西南著名美人,为世隆私幸后怀孕生子。南诏将灭时,弥灵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逃走,嫁给渔夫杨氏为妻,儿子遂改姓杨,名干贞。杨干贞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长大,终练就了一身本事,成长为大长和国的第一猛将。他不忘自己是南诏王族后裔,设法杀死汉人郑买嗣,报了父仇,并自立为国主。然其人残暴好杀,即位仅八年,便为白族贵族段思平逐走,段氏自立一国,即为今日西南之大理国。
杨干贞本人被迫出家为僧,却命心腹部将带着两个儿子逃往蜀地,以求积蓄力量,日后东山再起。杨氏起先栖身在成都西北二十里的万佛寺中,机缘巧合发现了山北的秘密山洞后,遂控制了玉局观,又将杨氏宅第修建在山北不远处,以就近策应。
到了杨茕生父杨秉这一代,恢复祖宗基业、称霸西南之心已极为淡漠,其妹杨虹自小隐瞒身份,养在玉局观中,反而更有胆略,于是杨氏部属皆听她号令。
杨虹少时野心勃勃,曾亲自到西南联络南诏旧部,在滇池一带遇到一名汉人男子朱范。二人一见钟情,迅速陷入热恋之中。那是杨虹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恋爱,她将自己的处子之身给了深爱的男子。
朱范出身楚地大族,喜爱四处游历,允诺将来一定到蜀地迎娶杨虹。杨虹痴心等了几年,始终不见朱范的影子,于是到楚地寻找,才发现朱范已娶有娇妻美妾。而面对杨虹的质问,朱范也毫不在意,称当年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杨虹大受打击,竟将朱范绑架,带回西川,关入山洞密室中。之后,杨虹成为玉局观观主,只以羞辱折磨朱范为乐。
后来杨秉过世,长子杨烈全然不理杨氏事务,自行搬去万里桥以开书肆为生,杨虹愈发肆无忌惮。西南夷人擅长炼毒炼药,杨虹亦精于此道,将朱范当作试药的工具。朱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经过许多年的折磨,终于不堪忍受而发了疯,变得神志不清。杨虹失去了乐趣,便想要寻找新的目标。某日她偶遇到一名迷路少年,便将他掳回山洞中,锁在密室中,开心时便以药物控制对方,与其交媾,烦闷时便鞭打一顿出气。那少年受不住药物药力,不到半年便死去。杨虹便主动出去寻找面貌姣好的少年郎,找到后再设法带回山洞囚禁。她下属都是精壮男子,多未成家,杨虹亦准许他们暗中掳掠美貌少女,关入山洞中,专供奸淫取乐。部属均乐而为之,这便是成都府一带开始有少男少女失踪的原因。
杨茕出嫁前多是一个人在家,寂寞孤独,常常去寻姑姑聊天解闷。杨虹爱惜侄女,亦将杨茕引入山洞密室,想教她如何在少年身上得到快乐。杨茕虽然拒绝,但她理解姑姑当年所受伤害之深,也不觉得其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
不久,杨茕被郭震拒婚,痛不欲生,只能向姑姑倾诉。杨虹告诉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辈,不必为郭震在意。她口中虽然安慰侄女,心中亦恨死郭震,决意报复,于是派人捉了郭震和景倩,以景倩清白逼迫郭震同意分手。
那时杨虹刚刚开始与人贩子合作,往京师贩卖年轻美貌的蜀女,渔家女玉莲本是其中之一,但为了报复郭震,杨虹又强逼郭氏娶了玉莲为妻。
杨茕虽然最终嫁了郭震堂兄郭仁渥,但心中仍然不能释怀,后来玉莲死去,郭震大受打击,甩手离去,再不闻音讯,她的心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李顺占据成都自立为王后,郭家因郭震而成为城中仅有的没有被“均贫富”的两家富户之一。宋军收复成都后,主帅王继恩亦派人登门寻访郭震,由此再度触发了杨茕心中的怒意。她有大义宁国公主的身份,有下属见公主对郭震切齿痛恨,便主动要求杀了郭震报仇。杨茕闻言大是心动,但她已是郭家媳妇,决计不能牵累自己,遂派下属先行潜入军营——一旦郭震回到成都,宋军主帅王继恩自会邀请郭震前去做客,那么下属便可乘机行刺。
后来果然如此,只是新任成都知府张咏昔日曾为江湖游侠,身手敏捷,救了郭震一命。下属料想无法逃脱,被捕后势必受尽酷刑,干脆转刃自杀。
杨茕得知下属行刺未能成功后,且惊且喜,那时她才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盼望郭震死去。
没过几日,郭震等人追查白头翁案到了万佛寺附近,正好被杨虹手下看到。杨虹听说郭震跟一名娴雅女子在一起,料想其人必是景倩,大为愤怒,立即命人前去擒拿郭震,同时将他的同伴尽数杀死。幸亏张咏派了侍从邹容暗中保护,这才令景倩等人免遭毒手。
然杨虹已然有所警觉,料想官府早晚会找上门来,于是派人知会了宋军将领张嶙,又令部属先行躲避,日后听杨茕号令。
杨虹本可以与部属一道逃命,只是怕自己一走之后,牵连出杨家来。外人不知她也姓杨,她只需留下顶罪,便能将杨家置身事外,且杨家本是王族的秘密仍可以保存下去。
当日张咏率大队人马搜索万佛寺一带,杨家成为张咏的重点调查对象,由此验证了杨虹的担忧。她有意派部下唐大米等在山路,将差役引入山洞暗道,这才及时令杨家摆脱了嫌疑。
杨虹也没杀山洞中的少年及朱范灭口,无非是这些人清醒后能成为官府证人,指证所有坏事都是她一人所为,杨家便能彻底置身事外。事情果然由此平息,张咏虽然对杨虹下属大多逃脱有所不满,但再也没有怀疑过杨家。
至于部属唐大米,则是为杨虹亲手杀死。唐大米将弟弟唐小米之死归咎于郭震,一心要杀他报仇。杨虹知道侄女杨茕其实并未真正忘情于郭震,又担心杀死郭震引发更大的乱子,因而一再阻止唐大米复仇。玉局观真面目即将浮出水面之时,杨虹既已决意自杀,为防日后杨茕无力压制唐大米,便干脆先杀了他,一了百了。
白头翁案了结后,杨茕虽然伤心姑姑自杀而死,但因为某种缘由,也没有就此怨恨郭震,且约束部下不得向郭震及其朋友报复。郭震虽住在外面,时不时地回来看望兄嫂及孩子,能常常见面,她亦觉得很满足。
但杨氏部属亦有主见者,昔日杨虹虽然性情偏激,但其人亦是能力出众,不但能靠诸多手段如走私物品、贩卖人口等敛聚大批钱财,还能设法与官兵结盟。当年李顺起事,杨虹亦持支持态度,欲等李顺割据西川后,便与其联盟,借兵南下,重建大义宁国。不料大蜀军人数虽多,却尽是乌合之众,李顺很快兵败身亡,此计遂不能成。杨虹既死,杨烈完全不理事,杨茕是女流之辈,又只沉溺于儿女情长,倚靠这对兄妹,恢复大义宁国毫无希望,杨氏部属决意自行起事,成功后便奉杨茕之子郭放为主。部属积极联络故国族人,又用杨虹留下的钱财购买兵器,做了许多准备。
刚好此时成都发生兵变,宋将王均占据成都。杨氏部属见王均军纪严明,且能以数千之众抵挡十万官兵于城外,屡战屡胜,很是叹服,于是主动与王均联盟,提供了大量毒药给王均。王均命人将毒药淬到箭头上,杀伤力巨大,沾血即亡。王均遂许诺一旦成功占领西川,便发兵南下,攻灭大理,助杨氏恢复故国。
然后来张咏侍从邹容以奇计攻入成都,王均兵少,他见大势已去,遂率残部出城。但他既知杨氏是南诏王族后人,也想借助南诏在西南的影响力安身立命,遂先带人赶来郭家,想带走郭放。
杨茕事先已得部属禀报,悄悄溜出家门,在街边迎候王均,告知郭放不在城中,而且她也不能准许王均将儿子带走。
杨氏部属见局面甚僵,便劝杨茕干脆乘机起事,以王均残部为先锋,径直南下,一旦灭掉大理,杨氏仍是国主,王均便是第一功臣,可封宰相。王均欣然同意,杨茕亦有野心,但又不想舍弃现下的生活,尚在犹豫。
不料丈夫郭仁渥半夜醒来不见妻子,寻了出来,刚好听到众人谈话,大惊失色,忙上前劝妻子不要跟随王均作乱,又称大义宁国存国仅八年,亡国已有几十年,根本没有复国希望。杨茕本就不爱丈夫,当众难以收场,便顺手拔出王均腰刀,一刀杀了郭仁渥。
王均及杨氏部属见到杨茕如此决绝狠辣,都认为她是能成大事之人,很是钦佩。简单商议后,决定先由两名杨氏部属引王均部众南下入大理国起事,等到攻下城池有了据点后,杨茕再带着儿子及余众南下会合。王均遂引军而走,杨茕则称丈夫被乱兵杀死,假意晕倒在地。
而王均一行尚未走出川中,便为官兵追及围困,王均自杀,部属或是被杀,或是被俘后斩首示众。杨茕见复国之事终不能成,也只好作罢。
至于藏宝图一事,早在中唐时,蜀地便盛传西川节度使韦皋将一笔数目巨大的宝藏埋在了乐山大佛中。神偷精精儿也相信这种说法,曾溜进戒备森严的节度使官署寻找藏宝图,以至中了机关,为韦皋所擒。当时南诏与韦皋交好,南诏国主听到传闻后,还将这件事记进了王室秘录中。后来这本秘录到了杨干贞手中,又传之后人。到了杨茕父亲这一辈时,杨秉决意彻底放弃复国之梦,断然将祖传秘录焚毁。杨茕虽未亲眼看过秘录,却听姑姑杨虹提过,只不过是当作逸闻趣事闲谈,也并未太当回事。
那晚广州药商李延志情急之下将藏宝图放到了郭震身上,本欲脱身后即刻设法取回,不想为王长寿所伤。而郭震浑然不觉,回家后即将怀有藏宝图的衣衫脱下,扔在一旁。
郭仁渥死后,郭震搬回了郭家,好照顾侄子侄女。杨茕一度幻想能与郭震再续前缘,因而对其格外体贴照顾。那晚她听到动静,进来郭震房中查看时,刚好李畋在大门外叫唤,郭震便匆匆赶去应答。杨茕随手将衣衫捡起时,意外发现了藏宝图。她虽然不如杨柳青、郭震等人一般清楚藏宝图来历,但她从姑姑杨虹口中听到南诏王室秘录所记韦皋宝藏一事,立即从图上的韦皋图章猜到这便是传说中的藏宝图,大喜过望,由此将图私藏了起来。
那时起,杨茕已决意要找到宝藏,用其来匡复故国。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下定了决心,是因为郭震明白地告诉她,要她忘记旧事,将心思用在子女身上。她至此方才知道郭震永远不会回应她的感情。她虽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恨上郭震,却燃起了从所未有的雄心——她要做回公主,做回女王,等她将来得到了天下,所有的男子都将臣服在她脚下,包括郭震。
后郭震又再度回房,换了件干净衣衫,跟随李畋离开,似乎并不在意那件不见了的衣衫及衣衫中的藏宝图。杨茕一直在暗中观察,怀疑郭震对藏宝图在他身上并不知情,后来愈发从郭震言行验证了这一点。
她虽不知道藏宝图如何到了郭震身上,但为了以防万一,仍找出一块旧唐锦,大致绘成地图,放入郭震衣衫中,交给下人浆洗。这只是她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所采取的权宜之计。
次日,跟踪郭震的杨氏部属禀报广州药商李延志前晚重伤住进了李畋家中,一直昏迷未醒,且官差登门后不久即发出了通缉前禁军大将张舜卿的告示。杨茕已知郭震是应李畋之邀连夜赶去探访李延志,料想多半是李氏将藏宝图放在了郭震身上,而其人亦是跟宝藏有关的关键人物,于是派出部属前去劫夺李延志,意图从其口中逼问真相。部属难以成功时,担心李延志醒来后会说出已将藏宝图放在郭震身上,于是改而杀其灭口,不料却被张舜卿等人所阻。
但即便杨茕手里有了藏宝图,且知道宝藏在嘉州凌云山那里,仍然不明地图奥秘。而且李延志后来被成都知府张咏派人安顿在官署客馆中,那里守卫森严,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再接近。李延志或许不会交代出真相,试图脱身后自行从郭震手中取回藏宝图,但也有可能捱不过知府张咏逼迫,将所有经过和盘托出。如此,郭震迟早会回郭家寻找藏宝图。杨茕所绘假藏宝图即便能瞒过郭震,也一定瞒不过李延志。她早料到此点,便已做好安排,甚至派人通知了兄长杨烈。杨烈恍若未闻,毫不动心,倒是一直跟随他的侍从杨帆转而投向了杨茕。
郭震回郭家取到假藏宝图带去官署后,杨茕已料到事情即将败露,但她需要得到关于更多关于藏宝图的信息,于是逃离郭家后,仍安排了杨帆在官署外监视。杨帆顺利截到郭震,又用郭放、郭怀性命作为威胁,将他带到杨茕面前。而杨茕逃离郭家时,曾犹豫许久,最终仍没有带走孩子。她料想寻宝过程充满凶险,将孩子留在郭家反而安全,因为他们毕竟是郭氏骨肉,郭震一定会全心全力照顾他们。
郭震却不知道杨茕的细密心思,听她称堂兄为“死去的丈夫”,语气颇为轻蔑,忙问道:“你肩头既有金缕鸟烙印,堂兄是不是早猜到了你的身份?”
杨茕道:“我跟郭郎成亲之日,便给他看了金缕鸟烙印,告诉他我有大义宁国公主的身份。他很意外,也很欣喜,发誓要永守秘密,保护我一辈子。所以即便后来他知道了玉局观那些人肩头都有金缕鸟烙印,也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问过我半句。”重重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道:“郭郎可真是全心全意地爱我,比叔叔你强多了。要不是他发现了……”
郭震大为震动,问道:“我堂兄发现了什么?难道他发现了你暗中跟王均勾结,你便杀了他灭口?”
他本是随口一猜,杨茕竟点头承认,又笑道:“叔叔就是太聪明,你什么都猜到了,岂不是烦恼更多?”
郭震怒气上冲,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扼住杨茕咽喉,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竟敢对自己的丈夫下毒手。”
几名下属忙上来将郭震制服拖开,取出绳索,欲将他绑起来。杨茕摆手道:“不必。”喘息略平,这才笑道:“叔叔下好重的手。”
郭震怒道:“你别再叫我叔叔,你亲手弑夫,从此不再是郭家的人了。我还要亲手杀了你,为我堂兄报仇。”
杨茕笑道:“你非但不能动我,还要保护我。”
郭震怒极,道:“你这个疯女人,跟你姑姑一样是个疯子。我为什么要保护你?你杀了我堂兄,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已被逐出郭家。”
杨茕道:“别人可以杀我,唯独你郭震不能。郭放其实不是我和我丈夫的孩子,而是你郭震的儿子。你若杀了我,就是杀死你自己亲生儿子的母亲。”
郭震道:“什么?这怎么可能?你又在疯言疯语了。你这疯子,别妄想用胡言乱语来骗取我的同情,我跟你从来没有过……”
杨茕道:“当日姑姑将你和景倩捉入山洞,我一直在暗中观看。虽然你最终被迫答应跟景倩分手,我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后来姑姑用药物控制你跟那名渔家女交欢,我在一旁看到,一时妒火中烧,便将渔家女推开,自己上前应你。你神志不清,只以为我是那渔家女,几下便将我衣衫扯烂……”
她到底还是女人,说及此处,脸色已是绯红一片,顿了顿,又道:“那一阵,我心中不快,一直未与丈夫交媾,可不久后便有了身孕,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郭震呆了一呆,道:“不,不可能,你在骗我,我怎么会跟你……”
杨茕道:“你只是被药力驱使,身不由己。但不管怎么说,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我由此怀上了你的孩子。”
郭震道:“我不信,你不过想骗取我的同情,然后好从我口中套取宝藏的秘密。”
杨茕道:“不错,我对宝藏一事知之甚少,还有许多疑惑想请教叔叔。但关于郭放是你儿子一事,我绝没有骗你。”
郭震道:“我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宝藏的事情,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杨茕道:“藏宝图在我手里,叔叔难道就不想得到宝藏,与我共享富贵吗?”
郭震道:“你杀了我堂兄,我恨不得手刃你,还谈什么共享富贵!你有藏宝图又如何,原主李延志研习这张图已有几十年,任何细节都一清二楚,他一定能凭记忆再画出一份来。所以你手中的藏宝图,有等于没有。”
杨茕笑道:“叔叔没有亲眼见到真的藏宝图,所以才会天真地以为那地图是笔墨所绘。”
从怀中取出一片锦缎,当着郭震的面展开——那是一幅五彩织锦,山川地貌全以深浅颜色不一的丝线织就,没有半点笔墨痕迹。
杨茕道:“这是幅极为精密的织锦,图上每一根丝都是地图的经脉,每一段线代表着实际中的数里地,任世上最好的丹青妙手,也不能绘制出这样的地图来。”
不等郭震细细看完,便将地图收起,笑道:“叔叔现下该相信,我手中的藏宝图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它,休想寻到宝藏。”
郭震道:“就算这样,你也拿不到宝藏。官府已经死死盯住这件事,张知府的精明厉害,你是知道的,想在他眼皮底下取走宝藏,世上没有人能办到。”
杨茕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办到呢?”
郭震摇头道:“我办不到。就算我能办到,你是我杀兄仇人,我为什么要帮你?”
杨茕道:“如果你帮我找到宝藏,我就让你杀了我为你堂兄报仇,且死而无怨,如何?”
郭震道:“当真疯了,你人都死了,还要宝藏有什么用?”
杨茕笑道:“我死了,宝藏还可以留给你和我们的儿子呀。”
郭震道:“你是个疯子。”转身欲走,却被杨帆率人拦住。
忽有人进来,附到杨茕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她登时花容失色,惊惶地望着郭震。郭震冷冷道:“怎么,是官府找上门来了吗?”
杨茕道:“我的孩子……被人绑走了……”郭震一怔,问道:“是真的吗?”
杨茕跺脚道:“为什么连这件事你也不相信我?”转身欲出,郭震忙拉住她,道:“你不能去。这一定是张知府之计,他大概已经知道那幅藏宝图不可复制,于是派人捉了你的孩子当筹码,逼你出去。”
杨茕喜道:“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
郭震哼了一声,道:“我恨不得杀了你,哪会关心你?不过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亲人,我总得为他们着想。”
杨茕道:“张知府为人行事难以琢磨,只怕他真的会对孩子们不利,现下该怎么办?”
郭震道:“目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你将藏宝图交出来,我带去给张知府,你自己和手下人逃命去吧。你的孩子,我会好好抚养照顾的。”
杨茕道:“不行,藏宝图是我手上仅有的筹码,若不是因为它,我也不会暴露身份。”白皙的脸上泛出两朵红晕来,声音亦低沉了许多,道:“那样我还能同叔叔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共同照看孩子们。”神色黯然,言语中颇有后悔之意。
郭震道:“难道藏宝图比你的亲生骨肉还重要吗?你以为你手中的藏宝图是奇货可居,可是光凭藏宝图是找不到宝藏的,还得有钥匙。不然那原主李延志为何坐拥藏宝图几十年,却始终得不到宝藏。”
杨茕道:“那钥匙在哪里?”
郭震为了让她尽快死心,便实话告道:“钥匙在大圣慈寺佛像中,张知府已经派了兵马严密看管,无论如何你是取不到的。”
杨茕道:“原来如此。”随即嫣然笑道:“多谢叔叔告知钥匙所在。”
郭震见她瞬间全无焦虑之色,登时醒悟过来,道:“你竟然利用自己孩子的安危来从我口中套话,真是无药可救。”心中气愤之极,转身便往外走。这次杨茕那些下属倒没有再阻拦。
郭震离开那处宅子,匆忙赶回郭家,却见门前站着许多官差,不禁一愣,心道:“难道杨茕没有骗我,小放和小怀确实被张知府派人带走了?”一时更加失望,暗道:“她对亲生骨肉尚且如此不理不顾,也堪称冷血到家了。”
成都府孔目官范度刚好从郭宅出来,见到郭震,忙招呼道:“郭公子去了哪里?我正派人到处找你。你侄子侄女被人掳走了。”
郭震倒也不太吃惊,只道:“不是张知府派人做的吗?”
范度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张知府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你们郭府管家和两名婢女都被杀了。”
郭震这才大惊失色,忙进来院子。果见管家倒在台阶下,当胸挨了一刀。两名婢女一人死在桂花树下,一人倒在甬道旁,均是背后中刀。
范度道:“仆妇和厨子还活着,他们人在后院,听到前院动静,跑过来看时,看到一伙人杀了管家和婢女,将两个孩子强行抱走了。但他二人只看到了背影,没看清面孔。”
既然动了刀杀了人,那么一定不是张咏派人所为了,这位张知府做事不拘一格,却不是滥杀之辈。杀死管家、婢女,掳走孩子,针对的目标一定杨茕,对方想要她手中的藏宝图。可藏宝图落入杨茕手中一事,只有张咏、李畋、景倩寥寥几人知晓,且刚刚发生不久,杨茕自己当然不会外传,这些杀手如何能这么快得知究竟,还抢在前头掳走了孩子?
宝藏一事,最初的知情者只有李延志,后来则有李顺和杨柳青,再后来大宦官王继恩亦从前任知府郭载口中得知了此事,并派遣心腹手下王长寿寻找宝藏下落。到目下为止,加入寻宝行列的共有六拨人马:一是李延志一方;二是徐沛、杨柳青一方,郭震及好友也算是这一方;三是李顺、王江儿一方;四是王继恩手下王长寿一方;五是成都知府张咏一方;还有最后加入了杨茕一方。
李延志受了重伤,行动困难,且人被软禁在府署客馆中,算是退出了寻宝之列。徐沛、杨柳青已先后赶往嘉州凌云山勘测藏宝处,李顺、王江儿等应该也紧随其后,追踪前往,所以这几日不见动静;张咏和杨茕两方都不可能杀人,那么就只剩下王继恩手下王长寿一方了。
王长寿一直试图靠追踪李顺来得到藏宝图,没找到李顺,反而先找到了更为关键的李延志,且误将其当作了李顺。然后来王长寿派张舜卿到李畋宅中劫夺李延志不成,就此失去了他手头所有的线索。他为寻宝耗费了数年时间,一定不会就此罢休。或许王长寿知道李延志最终被安顿在了府署客馆中,便设法买通安插了眼线,由张咏与众人的谈话中得知藏宝图落入了杨茕之手。他随即带人赶来郭宅,杨茕早已逃去,他便掳走了两个孩子作人质,好逼迫杨茕回头。
范度见郭震神情闪烁不定,问道:“郭公子是不是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郭震道:“我猜应该是王长寿和他手下。”
范度道:“郭公子说的王长寿,是以前王继恩王大将军的卫队长吗?”郭震道:“就是他。”
范度道:“那好,我这就回去府署,请张知府签发通缉告示。郭公子,烦请你跟我一起回府署,好录份口供。”
郭震道:“实在抱歉,我还有事要办,办完事我自会到府署寻孔目官。”
匆匆出来,返回西城门附近的那处宅子,却是人去宅空,杨茕等人都已经不见了。
郭震心道:“杨茕既知还需要钥匙才能打开宝藏大门,一定是去找钥匙了。她人不傻,该想到张公多半已派重兵在大圣慈寺设伏,所以她也不会轻易露面。”
一时也不知到哪里去找杨茕,可偏偏只有她手中的藏宝图才能救回侄子侄女。
既然郭震找不到杨茕,王长寿多半也找不到,他又要如何通知杨茕以图与孩子做交易呢?郭宅出了命案,已被官差团团守住,王长寿断然不会再来,那么他会以什么法子知会杨茕,告知他手里握有两个孩子性命呢?
郭震想了想,忙朝万里桥赶去。一进杜李书肆,便觉得不妥,书肆中本只有两名伙计,而今却多了好几个,且都是生面孔。
有伙计招呼道:“公子要买书吗?”
郭震冷笑道:“你们也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杨烈人在哪里?”
伙计笑道:“就在后面。”
郭震点点头,大踏步进来内室。杨烈当真就在里面,额头有伤,苦着脸坐在交椅中。一旁还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腰挎长刀,甚是英气。
郭震道:“你就是王长寿吗?我侄子侄女在哪儿?”
那男子道:“我不是王长寿。郭公子不认得我了吗?你没见过我的脸,总该记得我的声音。”
郭震道:“啊,你就是昨晚从李畋家中带走李延志的那伙人的头领。”
那男子点头道:“我叫张三,是军中将领。”
郭震道:“是张知府派张将军来书肆逮捕杨烈吗?”
张三道:“我只受命监视杜李书肆,如有可疑人出现,一律捆送回府署。但我人到这里时,杨公子已经受了伤。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不发一言。书肆其他人都跑了,只有个疯子在后院玩耍。”
郭震问道:“是不是王长寿先来找过你?”
杨烈只是看了他一眼,沉默不答。
郭震道:“你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那些人掳走了小放、小怀,要令妹拿藏宝图去换,他们找不到令妹,就来找你传话,是不是?”
杨烈道:“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郭震道:“那些人总该告诉你如何跟他们联络吧?”
杨烈道:“你先找到我妹妹再说。”
郭震道:“她是你妹妹,我如何能找得到她?”
杨烈很是恼怒,道:“是我妹妹,我就能找到她?她心思大得很,谁知道她躲去哪里了?你也知道我只是姓杨而已,从来不管杨家的事。一心想远离麻烦,麻烦还是会找上门来。这件事要不是关系着两个孩子,我也不想管。”
郭震道:“我知道你痛恨自己的身份,可你生下来就姓杨,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你告诉我,一旦你寻到令妹,要如何与王长寿联络?”
杨烈道:“我不能告诉你,不然只会害死放儿和怀儿。你想救人,就先去找我妹妹拿回那张该死的藏宝图。”
忽有伙计引着李畋进来。郭震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李畋道:“张公已经知道令侄被人掳走一事,也料想杨茕一时不会露面,派我带来这个,也许可以作为权宜之计。”
从怀中掏出一片帛布,正是杨茕伪造的赝品藏宝图,只不过这次上面已经重新添画上了山川地形图。
郭震道:“张公想以这张假图骗过王长寿?”
李畋道:“这张假图曾骗过了我们所有人,除了原主李延志,应该能骗得过王长寿。”又道:“据李延志说,原图是丝线织就,根本无法用笔墨还原,但这块唐锦上的地图,是我根据李延志的描绘加画,大致模样差不多。”
郭震道:“也只好如此了。”转头问道:“我要如何与王长寿联络?”
杨烈道:“你用假图换人,万一被对方看穿,两个孩子岂不是有性命危险?还是先找到我妹妹的好。”
郭震道:“那你觉得以令妹的为人,她会主动拿出藏宝图去换孩子吗?她若在意孩子,就不会将放儿和怀儿扔在家中,独自逃走了。”
杨烈摇头道:“或许我妹妹从不在意旁人,但她对你郭震……”忽意识到失言,忙改口道:“她对两个孩子绝对是真心实意。”
郭震见对方极为固执,很是生气,道:“那你可知道令妹亲手杀了她丈夫,也就是我堂兄郭仁渥。她连自己的丈夫都能下得了手,那可是两个孩子的亲生爹爹……”
蓦然又想到杨茕坚称郭放是自己之子的言语来,竟说不下去。
杨烈大骇,道:“是我妹妹杀了妹夫吗?”
郭震道:“她当面亲口承认了,还能有假吗?快些告诉我如何联络王长寿。”
杨烈只得道:“他们告诉我,一旦找到我妹妹,就让我带着藏宝图到大圣慈寺市集,自然会有人找我。”
李畋道:“为什么是大圣慈寺?难道王长寿已经知道……”
郭震道:“王长寿不可能知道那件事。应该是大圣慈寺市集人多,便于隐藏逃走。”
李畋便将那张赝品藏宝图交给了杨烈,告道:“你到了市集,有人联络你后,一定要看到孩子,才能将藏宝图交给对方。”
杨烈没好气地答道:“这个我知道,孩子是我外甥,我会不在意吗?”
郭震道:“我跟你一起去。我是孩子叔叔,跟你一起出现,他们不会起疑。”
张三道:“烦请郭公子和杨公子稍晚些再出发,我先带人过去,做好安排。”
杨烈很不高兴,道:“对方只是要藏宝图,这张图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应该能换回孩子。官府胡乱插手,万一出了漏子,危及孩子性命怎么办?”
张三道:“杨公子放心,我们只是暗中监视,不会贸然行动,一定会等到你换回孩子后再动手抓人。”
杨烈无可奈何,只得多待了半个时辰,这才与郭震一道出发,李畋自回府署向张咏禀报。
刚出堂门,那中年男子无名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问道:“二位要去哪里?”
杨烈道:“我们要进城去,你留下来好好看店。”
无名氏道:“好,早去早回。”
郭震道:“你不会不知道你姑姑玉局观观主的事吧?”
杨烈道:“你怎么又提杨家?我不是说过我不想理那些事吗?”
郭震道:“那无名氏应该跟你姑姑有过一段往事,他变成现在这样,全是被你姑姑囚禁在山洞中折磨所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譬如他的姓名籍贯等,何不说出来,也好送他返乡,与家人团聚?”
杨烈道:“我不想理睬别人的闲事。你将无名氏送来我这里,我管他吃喝,已经是破天荒头一回了。”
郭震道:“这不是别人的闲事,是你们姓杨的作下的孽。你既姓了杨,就有责任偿还,况且只是让你说出他的名字而已。”
杨烈很是不耐烦,道:“是不是我不说出他的名字,你就要纠缠我一路?那好,我告诉你,我很小的时候听说姑姑恋过一个名叫朱范的男子,一心想嫁给他做妻子,但后来婚姻没成,姑姑伤心欲绝,就出家做了女道士。至于无名氏是不是朱范,我不能确定。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你别再问东问西。”
郭震见杨烈烦恼不堪,一时颇为同情。他本是淡泊名利之人,想来自小就为摆脱大义宁国太子身份而做了不少抗争,然还是摆脱不了身世的困惑,以及亲眷作恶延及的麻烦。如果张咏不是想诱捕杨茕,只怕早已经逮捕杨烈下狱拷问了。
进城后,杨烈便欲径直东行。郭震道:“不行,我们先得到商街铺子中转上一圈。”
杨烈道:“为什么?”
郭震道:“王长寿虽然已经让你带了话,但猜想令妹也许会来书肆找你,应该在那附近设了眼线监视。”
而王长寿一行来过后,进出杜李书肆的只有张三一行、郭震及李畋,均是不可能身怀藏宝图之人。如果郭震和杨烈直接跑去大圣慈寺,监视之人未见二人与杨茕接触,必会觉得有诈。如果郭震和杨烈先加以在商铺中转上几转,跟踪之人不知真相,大概会以为二人是在跟杨茕或是手下人见面。
杨烈这才会意过来,道:“还是你心思缜密。”又问道:“这么说,王长寿手下早看到张三那些人化装成伙计,埋伏在书肆中了?”
郭震道:“一定是这样,而且他们也知道张三已带人赶去大圣慈寺埋伏。”
杨烈道:“哎呀,那些人一再警告我,若敢报官就要对孩子不利。现下他们知道有官兵埋伏在大圣慈寺,还会再出现吗?”
郭震道:“官兵是因为要捉拿杨茕才赶来书肆,又不是你报的官。监视之人看得很清楚,会如实禀报的。他们要的是藏宝图,一定会出现的,只是会更加警惕。”
杨烈道:“咦,你既早猜到王长寿暗中派了人监视书肆,为什么不告诉那姓张的武官?他可以派人逮住那监视者,拷问出王长寿藏身之处,不是就能找到两个孩子了吗?”
郭震道:“我有这么想过。但王长寿一伙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捉到他手下,怕是他也没那么容易招供出地点,还有可能打草惊蛇,促使王长寿对两个孩子下手。”
二人当真在商街一带转悠了小半个时辰,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这才往东而来。
正值春日,春光明媚,大圣慈寺市集果然人山人海。杨烈和郭震来到寺门前站定,过了好大一会儿,有个小贩手撑摊子走过来,问道:“二位可要果子,新鲜的果子。”
杨烈道:“不要,多谢。”
郭震见那小贩不断挤眉弄眼,心念一动,忙叫道:“让我尝尝。”随手抓起一把樱桃,慢慢品味。
那小贩忽低声问道:“藏宝图带来了吗?”
杨烈一怔,忙答道:“带来了。”
小贩果然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杨茕?”
杨烈道:“在我家商铺中,她把藏宝图交给我就走了。”
小贩又指着郭震问道:“他是谁?”
杨烈道:“是孩子的叔叔。”又问道:“两个孩子呢?”
小贩道:“孩子在别处。先把藏宝图交出来。”
杨烈道:“不行,你先把孩子交出来,我再把藏宝图给你。”
小贩笑道:“你当我们傻子吗?这里四周都有官兵埋伏,我一交出孩子,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郭震道:“官兵也想捉拿杨茕,派了人监视着杨烈,我们也没办法。但不见到孩子,我们绝不会交出藏宝图。”
小贩道:“那好,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孩子。杨烈先留在这里引住官兵。”
杨烈道:“那我们要如何交接?”
小贩道:“两刻功夫后,你去逛北面的摊子,留意那边街角,只要看到孩子出现,就把藏宝图交给顶头水果摊子的摊主。记住,动作要快,不要让官兵发现,不然我们会将郭震和孩子一块儿杀了。”
杨烈无奈,只好同意。小贩匆忙离开,赶去水果摊前,自与摊主耳语了几句,又将摊子放下,往街角走去。郭震见他回头示意,便朝杨烈点了点头,自行跟了过去。
等了一会儿,张三打扮成香客模样,走过来叫道:“哎,打听个事。”走近身前,才低声问道:“那小贩是王长寿手下吗?郭震去了哪里?”
杨烈道:“跟着小贩去接孩子了。”
张三“咳”了一声,拔脚就要去追郭震,杨烈忙拉住他,告道:“不要去追,免得打草惊蛇。藏宝图还在我这里。那人还会再回来交接。还有,你快些走开,叫你手下也不要靠近我。那些人已经知道有官兵埋伏在这里,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跟官兵合谋骗人,他们会杀了郭震和孩子的。”
张三踌躇片刻,便转身退开,又暗令手下离些杨烈远。
过了两刻工夫,杨烈离开大门,假意去逛北面摊子,眼角余光不断扫向街角。来回次数多了,竟有些魔怔了,满头大汗,头昏眼花。
水果摊主问道:“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杨烈举袖抹抹额头汗水,道:“没事,我没事。”
忽一眼见到郭放和郭怀转过街角,大喜过望,忙举步去迎。跑出数步,才想到未曾交接地图,忙转身回来,将藏宝图塞给了水果摊主,自己奔过去迎接孩子。
两个孩子一见到杨烈,大声呼叫,直奔过来,一边一个,抱住了舅舅大腿。郭怀脸上泪水晶莹,郭放也是脸色惨白,惊魂未定,显然吓得不轻。
杨烈安慰道:“好了,有舅舅在这里,不要怕。”转头不见郭震,忙问道:“你们郭叔叔呢?”
郭放到底年长些,勉强定了定神,告道:“没有见到叔叔啊。”
杨烈这才意识到不妙,张三已率人拿下那水果摊摊主,赶过来问道:“孩子都还好吧?”
杨烈道:“还好。不过郭震他人不见了,多半是被那小贩带走了。”
张三不明所以,忙命人带过水果摊主,问道:“你的同党藏在哪里?”
摊主大叫冤枉,道:“小人哪有什么同党?”
张三道:“你负责接应,藏宝图就在你身上,还敢狡辩?”
摊主道:“什么藏宝图,这是那边那位公子硬塞给小人的,小人还纳闷怎么回事呢。”
杨烈觉得不对劲,忙问道:“你不认识适才那小贩吗?”
摊主道:“不认识啊。他一早来这里,说是要找人,给了小人一些钱,拿摊子装了一些水果,四下转悠售卖。后来他说不找人了,又将摊子和水果都还回来了。”
张三道:“啊,我们上当了。王长寿多半已经知道藏宝图是假,不但不会派人来取,还倒打一耙,利用假图将我们稳在了这里。”
杨烈道:“可王长寿既没见过真的藏宝图,甚至连这张赝品都没有看过一眼,怎么能预先知道是假的呢?”
张三也想不明白究竟,便将杨烈及孩子连同水果摊摊主一并带回府署。
张咏抚慰了两个孩子一番,命人送去客馆,先暂时交给景倩看管。这才叹道:“我之前还真小看了王长寿,他非但事先料到藏宝图是假,还顺势将郭震诓骗走了。”
张三很是不解,道:“真的藏宝图在杨茕手中,以她的两个孩子作为人质不是更有价值吗?为什么要放回孩子,捉走郭震?”
李畋忙告道:“郭震是宝藏的知情者,张公所知一切,都是从郭震那里听说的。”
张咏道:“大概王长寿也看透了杨茕为人狠毒,知道她不会拿藏宝图去换孩子。”顿了顿,又道:“不过王长寿这么快便已知道藏宝图在杨茕手中,想必在官署中安插了眼线,对其他事也应该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抓走郭震呢?”
杨烈忍不住插口道:“我妹妹也许不会拿藏宝图去换孩子,但一定会去换郭震的。”
张咏瞪大眼睛,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又道:“女人心思难以捉摸,你是哥哥,当然明白妹妹的真实心意,可王长寿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杨烈见新知府目光如刀,不禁打了个寒战,颤声问道:“难道张知府怀疑是我向王长寿通风报信,有意用郭震换回了两个孩子?”
张咏道:“不是你,还能有谁?”表面是在质问杨烈,却将目光转而投向了张三。
张三一怔,问道:“张知府是怀疑下官吗?”
张咏道:“你与王长寿是旧识,对不对?”
郭震跟在小贩身后,过了两条街,进来东城客栈,正好遇到外地行商张檩、张杉兄妹。张杉招呼道:“郭公子,好久不见了。”
郭震不便应答,只略略点点头,依旧跟着小贩前行。小贩却不上楼,而是穿过庭院,自后门出来,穿出后巷,又拐进临近小巷,曲曲折折走了一大段,这才来到一处民宅前。小贩拍了拍门,门一开,便抢出两名黑衣大汉,一左一右执住郭震手臂,将他拖入院子。
小贩跟上来细细搜了一遍身,这才示意黑衣大汉松手,笑道:“郭公子,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请到了你,我就是王长寿。”
郭震听出对方话中有话,忙问道:“我的两个侄子呢?”
王长寿笑道:“孩子目下不在这里,不过我这就派人去接他们来与郭公子团聚。”
郭震忙抢开几步,从靴子中拔出短刀,退到墙角,道:“不是说好以图换人的吗?你们怎能不守信用?”
王长寿道:“杨烈身上的藏宝图是假的,郭公子以为我当真那么好骗吗?快放下兵器,我们有这么多人,你逃不掉的,动起手来,只怕会伤了郭公子你。”
郭震便倒转兵刃,对准自己胸口,道:“你既知藏宝图是假,又知道大圣慈寺有官兵埋伏,仍不惜冒险,亲自出马,将我诱到这里来,一定是对我有所图。放了我侄子,我便任你们摆布。若是不肯放人,我便当场自杀,一拍两散。”
王长寿万万料不到此节,沉吟半晌,道:“也罢,反正孩子也无多大用处,我就放了他们。”招手叫过一名手下,命他送孩子去大圣慈寺。又道:“我已经按郭公子说的办了,你也该放下兵器。”
郭震道:“你满口谎言,我怎知道你会信守诺言?”
王长寿正色道:“是郭公子失信在先,妄图用假藏宝图引我入网,我这才以谎话骗你到此,这叫有来有往。而今我既当面应承释放孩子,当然会做到。我是军人,我有这么多手下在此,我若失信,日后怎么率领他们?”
郭震闻言,便默默丢了短刀。两名大汉上前将他执住,反剪了双臂,拖入房中,拴在柱子上。
郭震道:“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王长寿笑道:“当然是藏宝图。我听说杨茕根本不爱她丈夫,连丈夫都亲手杀了,想来也不会爱那两个孩子。但郭公子自小跟她订婚,她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一定会拿藏宝图来换你。”
郭震闻言大为震惊,道:“你怎么会知道?”转念他只在杜李书肆对杨烈提过杨茕亲手弑夫一事,在场者唯有好友李畋和武官张三,登时醒悟过来:“啊,张三就是你的内应。”
如此,便能说得通了。新任知府张咏将关键人物李延志安置在府署客馆后,内外看守都用的是张三那队人马,是以他能接近客房,偷听到谈话。今日张咏刚刚揭破杨茕是白头翁一党且藏宝图已为其所夺后,王长寿便立即得到消息,迅即赶往郭宅劫走了孩子做人质,行程刚好在郭震之前。
而张咏授意杨烈以假藏宝图换回孩子一事,即使有破绽,王长寿未曾亲眼见到赝品便知是假,足见他已事先听到风声。此计张咏只告知了李畋,其后知情者唯有郭震、杨烈、张三三人而已,不是张三泄密,还能是谁?他与王长寿曾为禁军同僚,多半相识,或许他已为其收买,或是受了宝藏巨利所诱,暗中做了眼线。
王长寿笑而不答,只道:“昔日我在王大将军手下为将时,便时常听过郭公子你的名字。后来我受命外出办事,无缘得见,也算憾事。郭公子有大声名在外,我本不想伤害你,但杨茕那妇人连自己的丈夫都敢杀,又甘愿舍弃孩子,可谓世所罕见,应该很不好对付。我只能先来点颜色给她看,实在抱歉了。”命道:“来人,先割下郭公子的一只耳朵。”
一名下属应声上前,拔出短刀,握住郭震左耳。忽听到外面有人叫道:“王将军是在找我吗?”
王长寿听出是女子的声音,惊然色变,道:“难道是杨茕亲自到了?”命手下将刀横在郭震颈中,自己赶出来查看。
院门打开,果是杨茕站在门前。王长寿忙命手下将她带进来,又命人出去巡查,看是否还有伏兵或是帮手。
杨茕道:“王将军大可放心,只来了我一个人。”
王长寿问道:“娘子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杨茕道:“郭震跟你走时,我的人就跟在你们身后。”
王长寿道:“娘子倒是有胆有识,竟敢一人来到这里。”
杨茕笑道:“这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有什么不敢来的。”
王长寿哼了一声,问道:“娘子应该知道我要什么吧?”
杨茕不答,只问道:“郭震人呢?”
王长寿道:“郭公子人在里面,幸好娘子及时赶到,不然我就不能保证郭公子完好无缺了。”
杨茕便径直进屋,见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持刀顶住郭震,不禁哑然失笑道:“这是做什么?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弱女子强行劫人吗?”
郭震担心侄儿安危,见杨茕点了点头,示意孩子已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王长寿挥手令手下人退开,道:“郭公子人在这里,娘子只需交出藏宝图,便可以带他走。”
杨茕道:“我没带藏宝图来。”
王长寿立即冷下脸,喝道:“不交出藏宝图,娘子休想活着离开。”招手叫过手下,命道:“这妇人诡计多端,她手下一会儿就会跟来这里,准备撤离。”
杨茕道:“王将军别着急,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我们两方联手如何?”
王长寿一呆,问道:“娘子是想与我联手寻找宝藏?”
杨茕道:“昔日王将军亦曾跟玉局观观主……”
王长寿勃然色变,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杨茕道:“葵因观主本姓杨,是我姑姑。我看过她留下的记事簿及账册,里面记载了……”
王长寿忙道:“原来娘子是葵因观主的侄女。”
杨茕见对方一再打断自己的话,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改口道:“那宝藏数目巨大,就算我们两方平分,每个人都能分得一大份,几辈子都花不完。目下我手上有藏宝图,王将军手上可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联合,其实还是我吃了亏。”
王长寿已知杨茕藏宝图取自李延志之手,而李延志这条线索其实是他费尽心力才追寻到的,杨茕等于白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他闻言虽颇为心动,但仍然心有不甘,道:“我扣下娘子,不就等于我有藏宝图了吗?”
杨茕道:“就算将军从我手下那里得到了藏宝图,你也得不到钥匙。只有我们两方联手,才有可能取到开启宝藏的钥匙。”
王长寿虽知钥匙一事,但却不知其下落何处,忙问道:“娘子已经知道钥匙藏处了?”
杨茕道:“我当然知道。只是那个地方人力难及,只凭我方之力,实难取出,若是与王将军联手,倒还有一线希望。”
王长寿微一思索,即慨然道:“好,我答应了。”命手下倒了两碗酒,割破手指,滴血入酒。杨茕亦依葫芦画瓢照做。
王长寿端起酒碗,道:“今日我与娘子结成同盟,共寻宝藏,共保富贵。”一饮而尽。杨茕也将酒喝了。
王长寿正欲过去解开郭震绑索。杨茕笑道:“郭震不会加入我们这伙儿的,不能放开他。”
王长寿“哦”了一声,问道:“那娘子预备如何处置郭震?”
杨茕道:“先关在这里吧。不然他一回去,便会将我们双方结盟一事告知张知府了。”
王长寿便命手下将郭震带进内室囚禁。郭震叫道:“杨茕,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杨茕也不理睬,笑道:“我们这就商议如何取到宝藏钥匙吧。王将军不是在官府中有内应吗?要拿到钥匙,必须得用到这个内应。”
王长寿很是好奇,问道:“娘子怎么知道我在官府有内应?”
杨茕道:“王将军若是没有内应的话,怎么能在官府前头赶到郭家,抢先掳走我的孩子?”
王长寿道:“娘子说非得有内应不可,难道钥匙已经落入了官府之手?”
杨茕道:“不,钥匙还在原处,在大圣慈寺的佛像中,但新知府张咏亦已经知道这一点,派有重兵看守。”
王长寿道:“如此,即便我有内应,能够靠近佛像,也难以悄无声息地取到钥匙。”
杨茕笑道:“谁说我们要自己去取钥匙,自会有人替我们取出来。”随即与王长寿低声商议一番。
王长寿踌躇道:“听说张知府极其精明,这样的话,对方要冒很大险。”
杨茕道:“为了那么一大笔宝藏,冒险总是值得的。”
王长寿道:“那好,我先跟对方联系,有消息再告知娘子。”
杨茕起身笑道:“那么我就静候将军的好消息了。至于郭震,就烦请王将军先好好照顾他,等事情完结后再说。”
王长寿满口答应,刚送走杨茕,一名部属便上前问道:“这妇人心机深沉,我们又杀了她的管家和婢女,她竟半句不提,若无其事,将军怎能同意跟她结盟?”
王长寿道:“藏宝图落在了她手上,这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部属道:“可我们在官府中……”
王长寿挥手道:“先别提这件事。去,带郭震出来。”
部属遂将郭震押了出来。王长寿道:“这里不再安全,我们得尽快撤离。郭公子,我不能杀你,可带着你又是个累赘。万一你半途呼救,还会牵累我们。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郭震道:“你想放我走,可又不想我泄露你和杨茕结盟的秘密。”
王长寿道:“难怪人人都说郭公子聪明。只要你答应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我便放你走。”
郭震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王长寿道:“那我只好将郭公子绑在这处空宅中。如果有人进来救你,那是你命好。如果没人发现你,那你只好自己渴死饿死了。当然,如果杨茕问起,我会告诉她郭公子人在这里。”
见郭震不应,知道对方衔恨己方杀了郭府管家及婢女,耻于向自己低头,便不再多说,挥手命道:“来人,将郭公子绑在柱子上。绑得牢固些,可别让他自行挣脱了。”
部属便将郭震拖到堂侧,迫他倚柱坐下,用粗索将他牢牢束在柱子上。又将他双眼蒙住,以破布塞口,以防他出声呼救。
郭震无法视物,等到王长寿等人离开,堂内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他想起了很多,而蜂拥而至的回忆如此繁杂,又令他的脑子一片混沌模糊。他甚至觉得记忆远不如想象中那么确定,而是始终处于遗忘和被遗忘的持续斗争中。许多被遗忘的,许多想要被遗忘的,掩盖了一切。
忽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那人应该已经看到了被绑在堂中的郭震,但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立即走过来察看,只是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里里外外寻找了一遍,确定再无他人后,这才走到柱子前,伸手取下郭震眼睛上的黑布。
郭震满以为将要见到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杨茕,或是她的手下,不想揭开蒙眼黑布、挖出他口中破布的人竟是无名氏,也就是当日他从山洞中救出的中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