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里发生的小小风波传到天子这里不过置之一笑,小女孩儿的冲突,有意或者无意,都不值一提。倒是皇后那边,听完之后没什么反应,隔了几日找了个由头给沈瑜赏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又给顾幼澄赏了珍贵的衣裙首饰。
沈瑜收了赏赐谢了恩,问她哥哥道:“姑母是什么意思?”
沈珏拿起那文房四宝里头的那方莲叶形澄泥砚,触之只觉润泽如玉,屈指一击,听其声若钟磬,是件好物。他放下砚台,答非所问道:“顾小姐那里,据说赏的是衣裳首饰。”
沈瑜眼珠子一转,笑了起来:“宫里赏人向来是赏绫罗绸缎,未见过直接赏人家衣裳的,合不合身还两说呢。”
沈珏摇了摇头,叹道:“姑母做这般明显,又是何必。”
文房四宝赏给沈瑜,有劝其读书明理之意,而衣裳首饰给顾幼澄,明面上亦是安抚嘉奖。两相对照,赏罚分明。但正如沈瑜所言,宫里很少有直接赏臣女衣裳的,除非是敕封命妇。皇后这样,敲打训诫多于褒奖,深谙宫廷规则的人心中自是有数。
沈瑜眼中有亮光,欣喜道:“大约是为我不平吧。外人嘴里我可是刁蛮任□□欺负人,姓顾的简直想败坏我的名声。我姓沈,姑母也姓沈,自然与我同仇敌忾!”
沈珏想了想,出主意道:“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你便先哭,谁先哭谁便赢了。”
沈瑜被他说得一愣,反应过来才嗔道:“哥哥出的什么馊主意,我才不屑如此呢!便当初那位看上你的时候,你也是以哭示弱吗?”
沈珏回想了一番,笑道:“我们不一样。”
他说我们不一样,短短几个字,却说出了别样的意味来。
沈瑜便抢白道:“所以你看,麻烦找上门来的时候,哭是没用的,还是要直接面对。”
沈珏笑了起来,指了指那文房四宝,道:“这便是你直接面对得来的,可欢喜?”
沈瑜叹了口气,老实说她不怎么喜欢这些,她还是更喜欢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她看着那文房四宝,有些不确定地问:“我是不是还得意思意思写几篇大字给姑母送过去,也显得我有把她的教诲放在心上?”
沈珏直道:“这个不重要。不过你若想讨姑母开心,也未不可。”
沈瑜纠结了一番,想到了一个办法,喜滋滋道:“不若我把这套文房四宝送给哥哥,这样便没我什么事了。我看哥哥对这方砚台很是喜爱,长幼有序,自然是以哥哥为先。”
沈珏气乐了,起身一甩袖道:“想得还挺美。”说罢便扬长而去。
沈瑜只得叹气。她也就是这么一说,她哥哥可从来不用别人不要的东西。
不过翌日她拿出这几样在弘文馆里显摆的时候,心情还是不错的。相比较而言,顾幼澄收的那些个赏赐实在不便拿出来。太过华丽贵重不符合她外在的形象这是其一,皇后本意也不是真为嘉奖她,若穿戴出来就真的太过轻狂,也太没有眼色了。
日子便如这流水一般,不疾不徐,缓缓淌过。元羲的及笄礼很快便到来了。
储氏已是二品郡夫人,为元羲笄礼正宾,其余还有赞者一人,执事三人,这些需要上台面的,皆是挑了宫中女官担任。
笄礼前三日,皇后亲自以洒金笺纸书写请辞遣人送去武安侯府,算是以正式礼节邀请华阳夫人担元羲公主及笄礼正宾,行礼前一日,再次致辞恭请,华阳夫人回以书信,答应前来,这便是戒宾和宿宾之礼。
当天,元羲早早便被叫起,沐浴更衣,只头上简单绾了螺髻,前往文华殿行及笄礼。
香案设于大殿,下面是帝后御座。她身穿朱红采衣,先由侍女陪着,在东殿等着。见元羲到场,太常寺诸人开始奏乐。待帝后双双而至,乐声才止。
华阳夫人着礼服拾步而来,帝后起身相迎,原本需主宾见礼,因帝后身份特殊,便只华阳夫人行礼,而后主宾各归各位。
旁边太常寺礼官高声道:“公主行笄礼!”
担任赞者的女官引着元羲走出东殿,元羲向帝后、宾客行揖礼,然后便跪坐在冠席之下,女官拿起玉梳替元羲梳头。而后华阳夫人接手,执事女官奉玉盘随侍在旁。华阳夫人口中吟诵祝词,拿起盘中木笄,为元羲加笄。初加完毕,元羲向华阳夫人行礼,便由女官扶着,再次回了东殿,换下朱红采衣,着素色襦裙。
换好衣裳,她又到大殿,向帝后、宾客行礼。初加不过是木簪,她又着素色襦裙,当真布衣荆钗,却难掩国色天香。
宾客中,元羲的舅舅武安侯看着,不知为何,眼中竟不觉湿润。
接下来仪式如前,二加只是把木簪换成了玉钗,随之衣裳换成了大袖长裙,三加则是把玉钗换成了九树花冠,三加之后的礼服也成了工部赶制的褕翟之衣。此时的元羲,身上着青色褕翟,头戴九树花冠,一双眼睛因着华丽的服饰却越显明亮,便这些华服花冠也丝毫不能夺其风采。
执事女官端上来一杯醴酒,她手持酒杯,把酒倒在香案之下,复又以唇触杯,算是喝过酒了。
华阳夫人退下,元羲复又向帝后行大礼,天子走到元羲面前,摸着她的冠发,道:“我儿敏慧绝丽,小字便唤令玉。”
得父君赐字之后,皇后又说了些嘉勉劝诫的话,无非女子要恭顺柔嘉云云,元羲跪着,说了“喏”,意思便是听进去了。
皇后说完,礼官宣读翰林院拟的祝文,祝文的最后,才是这次及笄礼的重中之重。
熙宁三年夏,公主元羲及笄,封号昭宁,食邑三千户。
这在国朝,乃是公主里的第一人。虽则她的几个妹妹还未及笄行礼,但对比几位长公主,却也看得出这位公主的荣宠。
天子看重的阳信长公主,食邑两千户,足足少了元羲一千户。新平长公主曾从食邑一千五百户增至一千八百户,那还是因为新平长公主那时生了病,天子为安慰长公主,使其食邑进增三百户,只可惜她后来也无福消受这些。至于永嘉长公主,原本食邑一千五百户,后因驸马家造反,全家被抄,她亦出家,更没法与元羲如今相比。
一时众位来宾齐道公主千岁,贺其及笄。
一个上午,昭宁公主及笄礼毕,宫中大宴宾客。
宫宴设在广德殿,广德殿内极为开阔,殿内可坐两千余人。大殿正中设有高台,高台之上是教坊伶人在表演歌舞。箫韶九成,君臣共赏,舞姿曼妙,主宾尽欢。
只元羲一人,坐着如同煎熬。她一个上午来来回回换衣裳行礼跪拜,只觉累得够呛。这会儿穿着褕翟,气派是气派,却实在闷热,里头的单衣都已汗湿。
但是没有办法,今日她得穿着这身至大宴结束。
昭宁公主坐在案前,汗水洇湿了她的鬓发,紧贴着她淡粉色的肌肤,旁人看来,越显公主容色秾艳,绮丽迷人。
像靡丽的湿哒哒的花儿,恹恹的,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艳色自骨子里散发出来。
这等尤物,有些人不想要,有些人却要不起。
陈怀恩看着这位公主懒懒散散吃着酒,玉色的肌肤上染上了粉晕,宴会上许多宾客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只自顾自吃酒。
一大早到现在,没吃什么东西,可不是把元羲饿得够呛。只是天热又出汗,她便只是饮酒,并不如何吃东西。
那红红的唇咬在白瓷酒杯之上,便如咬在某些人的心里。直叫人觉得心口火急火燎地烧着。许多人见了元羲今日的及笄礼,心思已活络起来。
这样的公主,尚之也不错,有颜色不说,身后还有如许财富。自来财帛动人心,有些人便是在官场爬一辈子,也未必有公主之富,家中有不肖子孙的勋贵,便都打起了元羲的主意。
元羲空腹喝了几杯,便觉难受,刚好想着可以借机离席,便索性装醉,叫双鹤和四喜扶自己起来,去偏殿休息一会儿。
双鹤却真的担心她,忙去请太医。元羲扶着玉盆吐了几次,把方才所饮之酒尽数吐出来,便靠着椅背闭着眼,颓坐着等太医来。
一时殿中静悄悄,全无一丝声响。
“谁?”四喜突然出声道。
陈怀恩捧着一碟糕点,悄悄走入殿中。他原是探头探脑在殿外,却被四喜喝破行藏。
“你是何人?”四喜奇道。
“小人广德殿陈怀恩,见殿下空腹醉酒,便拿了这碟好克化的枣泥山药糕来……”
元羲眯起眼睛,看着那盘糕点,见都做成花样子,整整齐齐码在白瓷碟子上。如今肚里空空,看着这糕点,竟口齿生津,有了食欲。
只是这样不明不白的人拿过来的不明不白的食物,她自是不吃的。
便复又闭上了眼睛。
四喜见了,道:“殿下在此休息,闲杂人等一律免进。见你是好心,便不罚你,速速退下罢。”
陈怀恩放下糕点,飞快退下。
四喜看着这碟糕点,又好气又好笑,随即心中一叹,不复言语。元羲亦睁开眼看了那碟枣泥山药糕一眼,嘴角一勾,轻声道:“查一查这个人。”
四喜低头道是。
双鹤去请了太医来,胡子花白的老太医闭着眼切了元羲的脉,又鼻头微动轻轻嗅了几口,便心下有数,唰唰写了方子,递给双鹤。
大意是好好休息,不要酗酒,不必吃药。
双鹤向来谨慎,还是不放心,追问了一句:“真的不必喝药吗?”
老太医吹胡子瞪眼睛,道:“这是怀疑老夫的医术?药是什么好东西,可以随便乱吃的吗?”
这样说来,便是没事。双鹤心平气和地告罪,只道自己心急无知,并非质疑太医的医术。
元羲闭着眼睛,道:“廖太医,你可别欺负我的人。”
那廖太医便笑嘻嘻,道:“不敢。”
他同元羲打过好些交道,认识元羲比双鹤她们还要久一些。元羲刚来宫里,乱砸东西弄伤自己的手,还是他给包扎的。
双鹤去送廖太医,元羲整了整褕翟,扶了扶花冠,预备再去正殿那边露个脸,便当陪坐全席,完成任务了。
却不想,才走出几步,便看到不远处沈珏在跟嘉蓉说话。
佳木葱茏,两人站在树荫下说着话,阳光穿透枝叶间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给他二人镀上了一层华光。
沈珏今日受皇后之托,来给他这位公主表妹讲道理。嘉蓉从小就佩服他,最爱听他的话,如今她跟沈皇后闹别扭,一直不肯低头,皇后心里难受,便只得让沈珏一试。
沈韶卿看着低着头的嘉蓉,道:“你可是觉得委屈?要不要哭一哭?”
嘉蓉确实心里委屈,她这样的年纪,感性大于理性,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情绪上觉得委屈是另一回事。母后竟然连开导她都已不愿,直接让表哥一个外男过来当说客。无非是告诉她两件事,第一便是皇后绝不会先低头,第二便是表哥同她绝无可能。
嘉蓉眼中蓄满了泪水,额头抵在沈珏胸膛,无声哭了起来。
太委屈了。
元羲的生母不在,父皇却对她荣宠至极,给她这样大排场的及笄礼,又有这样的封号和食邑,无不显示着她是最受看重的公主这一事实。而她呢?从前还觉得与元羲有一争之地,如今却清楚地明白,她既不是母后心里的第一,也不是父皇心里的第一,她是第二第三甚至第五第六,也或许根本就不在此列。
沈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元羲。
及笄了的昭宁公主穿着太过华丽庄重的礼服,头上花冠在阳光下越发闪耀,而在这些之下的公主本人,却鲜嫩的像一颗剥了外壳的荔枝。
叫人看了口齿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