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点。
一天都快结束了。
别人正吃着饭,她拉小提琴。
钟毓抬眸。
对面的男生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气定神闲的看她。
就好像那句提议是他深思熟虑了以后才说的。
钟毓最不擅长的就是跟人辩驳。
父母都是专行独断的人,他们的命令从不容许她违抗。
钟毓记得清楚,她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肩膀被琴硌到发红破皮,于是哭着问母亲,为什么别的同学不用拉小提琴,为什么偏偏就她要?她不喜欢小提琴,她也想出去玩。
付出的代价就是被关在屋子里饿了一天。
那种肚子里空荡荡的,胃酸好似沸腾灼烧一般的感受,至今难忘。
自那以后,钟毓再也不曾反抗过父母的任何决定,她像是失去了这种能力。对老师、对旁人,都是如此,哪怕心里再不愿意,面上也能做到不动声色的附和。
钟毓烦透自己这幅模样。
就像是现在。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哽的难受。
抓住裙边的手指紧了又紧,紧到指骨泛着白,最终,还是无力地松了开,垂落在身侧。
钟毓轻呼了口气:“嗯,可以。”
嗓音里发着颤。
秦放霎时间觉得自个好像在欺负人。
他自认态度算得上和平友好,但人偏偏吓得连说话都发抖。
秦放直接给气笑了:“老子很吓人?”
钟毓垂下眸:“没有。”
秦放又问:“那你他妈的抖什么?”
话音落下,又觉得不妥,吊着眼掀开唇凉凉的补上一句:“说习惯了,没有要问候你妈的意思。”
“……”
钟毓抿起唇。
她总觉得眼前这人,是会一言不合就出手揍她的那号混子。
她不想过多纠缠,只问:“还有什么事吗?”
紧张归紧张,面上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秦放睨她一眼:“没了。”
他从兜里摸出烟盒,掐了根出来叼嘴里。
他本来就不是找茬的,只想让她别大早上扰人清梦,不成想成了这么一副光景。
秦放一肚子郁气憋在肚子里。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从没对女的作威作福过。
眼前这始作俑者连重话都说不得,娇贵的紧,跟他这种泥地里滚大、皮糙肉厚的比不得。
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看着鞋底昨天沾上的泥巴,抬脚磕了磕。
兜里的电话又震了起来。
秦放阴着脸接通,劈头盖脸上去就骂:“催催催你他妈催命呢?马上到。”
说完,也不等那边吭气,径直挂断,将手机揣进裤兜。
临走前,他又斜睨了眼钟毓。
人姑娘还是那副模样,白裙子黑长直,眼底泛着水光,站在那儿安安静静的看他。
秦放被看得牙根发酸,他舌尖顶了顶。
随便吧,惹不起躲得起。
大不了不回来睡了就是。
秦放迈步离开,头都没回一下。
—
钟毓隔了会儿才回的家。
她收拾好了情绪,唯独忽略了眼尾的一抹红晕。
外婆一眼就瞧见了,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怎么眼睛红红的,是不是被谁欺负了。全被钟毓找了理由搪塞过去。看她整个人情绪还算正常,外婆虽有疑虑,到底还是信了。
晚上躺在床上,钟毓又不由得想起白天的事。
她后知后觉的感到尴尬和丢脸——明明对方只是提了两句话而已。
想起母亲临走前叮嘱,让她小心县城里的小混混,不要被人欺负了。虽然不知道秦放算不算母亲口中说的那种人,但他跟钟毓见过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样。
差不多的年纪,他却比旁人更成熟一些。
无论是紧实的身体,青筋虬起的手臂,还是深麦色的肌肤。
这一切让他身上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野性,尤其是居高临下的那番模样,压迫感十足。
钟毓没来由的怕他。
除了怕,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情愫。
她一时间想不明白,便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
外婆接到了县城福利院老师的电话,对方说院子里有个先天性心脏病地小孩手术成功了,外婆之前捐助的钱被用来充当了手术费,特地打电话告知一下。
钟毓这才知道,原来老人家每个月都有给福利院捐款。
外婆是大学副教授退的休,每月的退休金在县城来说算是不斐,除了用作日常开销和张嫂的工资以外,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所以她干脆就给福利院捐赠了一部分。
挂了电话,外婆问钟毓想不想去福利院里陪孩子门玩一玩,钟毓说想。
跟张姨打了声招呼,祖孙两人一起去了福利院。福利院坐落在县城的另一头,听起来挺远,实质上打车十来分钟就能到。
到门口的时候,钟毓站定,看着眼前堪称破败的院落,又一次被刷新了认知。
她以前高中的时候,跟着学校社团去福利院做过志愿者,那家福利院是公办的,有生活楼和教学楼,院子里还有好多游乐设施。他们去的时候,老师们个个穿着得体,和他们这些志愿者一起,在手工课堂上陪着孩子做风筝。
钟毓本以为,福利院都该跟那里差不多。
可眼前的这所,院门口是一扇紧闭的栅栏铁门,铁杆上原本的蓝色油漆剥落,露出内里的斑斑锈迹。朝里望去,矮矮的三四间平房,墙上画着卡通图画,久未修葺,已经褪了一层色。中间围了个不算大的院子,有几个孩子正坐在地上围成一团玩。
看见门外的她们,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女孩子忙不迭的跑过去喊人。
“老师,李奶奶来了!”
少倾,面相和蔼的中年妇女从边上的房里走了出来。她脸上挂着笑,径直走过来打开门,待两人进去之后,又立即将铁门落了锁。
老师看着外婆问:“李奶奶来了……这位是您孙女吧?”
钟毓诧异于她能知道自己。
老师解释:“常常听李奶奶说起你,没想到这么漂亮。”
钟毓笑着说了句谢谢。
简单的介绍之后,钟毓才知道这位老师姓白,也是这家福利院的院长,除了她以外,还有另外其他两个老师。三个人承包了福利院所有的工作,照顾院里十多名孩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两岁多点,男女都有,还有个别患病的……这些年福利院一直是靠着补贴和各路爱心人士的捐款勉力维持着,总之,各方面都很很吃紧。
钟毓略微思索了下,表示自己暑假这段时间,可以抽空过来帮忙。
白院长自然是求之不得。
外婆这次过来一是看看这些孩子,二是了解一下那位患有先心的孩子如今的状况。钟毓不了解前因,也就没在边上打扰她们。外婆和白老师在办公室说话的功夫,她干脆自己走到院子里。
夏季灼热,大清早太阳就是滚烫的。
小孩子玩心重,完全不惧炎热,围在一个圆圈院子中间拍画片。
这种游戏方式在电子产品逐渐兴盛起来的今天已经被孩子们抛弃,他们对游戏机和电脑兴趣更高一些。但是福利院显然不具备这种条件,几张薄薄的纸片就能让小不点儿们开心的不得了。
钟毓过去的时候,五个小不点儿没一个理会她。
他们玩的正开心,手在地上拍的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也因为疏于照顾,领口袖口一片逡黑。但每个人都是开心的,脸上绽放着真挚的笑容。
她没出声打扰,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渐渐的,年纪最大的那个小朋友坐不住了。她在轮到别人拍卡片的时候,频频回头看向钟毓。
每当触及到钟毓的视线时,又刷的一下转过头,一张小脸害羞的红了起来。
她比划了个手势,召集起其他几个小伙伴,五个人凑在一起耳语。
然后,其他几人也回过身看钟毓。看一眼,说上几句话,又看一眼。
钟毓声音很轻:“你们在说我吗?”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转过身,腼腆地笑了:“我们觉得你长得很漂亮。”
钟毓笑了:“谢谢,那,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默契的各自往外挪了一小步,留出可以再容纳一人的空隙。
钟毓起身走过去,抬手将裙子抚平,然后蹲下。
看着地上几张卡片,她犯了难:“可以教教我吗?我不太会。”
“啊?你连这都不会啊?”几人当中唯一的男孩子自告奋勇:“这个可简单了!你就把它放在地上,手在旁边轻轻一拍,把它拍的翻过去就行。”
“翻过去还要在翻回来呢!”
“对,这个也不难,你指头合住,往上一吸就行!”
“谁先把这些一次性翻过去再翻回来就算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钟毓大概听清楚了规则。
她五指并拢,纤长如玉的手指轻拍在地上,瞬间沾染上脏兮兮的灰尘。
钟毓半点也不嫌弃,她抬眼问:“是这样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
“你拍过了就还是轮到你!”
钟毓一笑:“好。”
等到外婆她们出来的时候,钟毓已然在孩子堆里跟他们打成一片。
白院长走到跟前笑着责备:“你们几个捣蛋鬼,怎么拉着姐姐陪你们一起拍画片?”
钟毓站起身:“您别怪他们,是我要跟他们一起的。”
她两只手都脏了,怕再弄黑裙子,只能虚虚的抬在半空。
在太阳底下玩了这么一会,她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素白的脸也泛着红,脸上却始终挂着浅浅笑意。
这番模样说一句楚楚动人也不为过,白院长一时间竟然看愣了。
看出她是真的喜欢孩子们,白院长有些感动,弯下腰问几个小朋友:“跟姐姐玩的开心吗?”
小朋友们道:“开——心。”
声音拖的长长的。
白老师又问:“那你们喜欢姐姐吗?”
“喜——欢。”
话音落下。
唯一的男孩子忙举手补充:“但是老师,我还是最喜欢秦放哥哥了!他最好、最酷了!”
瞬间,钟毓身子僵住。
她呆滞在原地,愣了好半晌。
还是白院长出言解释:“他说的秦放算是我们这边一个志愿者吧,县城本地人,没事的时候偶尔会来陪他们玩。”末了,又补充一句:“你别介意啊。”
钟毓摇摇头:“不会。”
她并没有介意小朋友的话。
只是有些惊讶。
钟毓抿唇。
她无法将印象中暴戾恣睢的人,与孩子们口中最好、最酷的大哥哥联系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秦放:谁他妈还没有两幅面孔了?(没有要问候你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