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见儿子回来,有几分欢愉,她和声笑起:“这丫头方才还是乖巧的,怎生见了你阿兄便是这般猴急?”
小孩儿已经熟能生巧的环抱住了郗珣的脖颈。
她窝在少年怀里,轻嗅他衣领间清淡的甘松香,一刻都不愿意松手。
珑月虽小,却十分有手劲儿,抱紧了便不轻易松开,郗珣只得无奈抱着块沉甸甸的牛皮糖给长公主请安。
燕王薨逝至今七月有余,依着规矩一干子女妻妾都要斩衰三年。
周遭女眷脱下了往年的锦绣绫罗,穿的素净淡雅,连带着珑月都穿着粉白的小袄子,许是颜色寡淡,郗珣觉得这孩子的圆脸蛋竟清瘦了几分。
郗珣抱着小孩儿,听他二弟仍继续接连不断的哭声,那哭声都不带气喘,一轮过后接着一轮,他想视若无睹也不行,便只能问:“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面色差了几分,她瞥向一旁自燕王去世后便再不敢闹腾的赵夫人。
文茵道:“二郎他不忌嘴沾了荤腥,赵夫人还替二郎瞒着,请了仆人去府外买烧鸡。如今只怕是整个王府外都知晓二郎不尊亡父......”
郗琰不过八九岁,以往养的娇惯,如何受得清汤寡水的菜肴?被赵夫人骂过几次赵夫人也满心无奈,想着法子开小灶给他煮吃的,这孩子仍觉得不够,偏偏总找丫鬟去府外给他买烧鸡吃。
后方才长公主一问话,那些后院的丫鬟们便都瞒不住了。
如今只怕众人都知晓,燕王府上的二公子嘴馋,孝期总买门外二道街刘老汉家的烧鸡。
孝期吃荤可是大忌,有人受不住那也是想着千百种法子藏着掖着,寻个没人的地方喝几口汤水,如此明目张胆的还是头一回。
府外都不知传成什么样了。
晋陵长公主想到此事,也觉得面上无光,她沉着脸问郗珣:“珣儿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珑月甚少听到长公主这般严肃的口吻,这段时日她见到的说话总是轻柔的,待自己也是极好。
她从郗珣肩上偷偷看了眼长公主,不老实的动来动去。
这是想下来了。
郗珣将她放下,回身眸光落往郗琰身上。
二郎哭的眼睛都肿了,只能从缝隙里胆怯的看着他,见到兄长看来,明明温和的神色,却不想竟叫他登时不敢哭了。
郗琰不停哽咽的,瞧着十分可怜。
他边哭边说:“我饿,我饿的睡不着,奴婢们都能吃肉,为什么我偏偏要吃青菜萝卜!”
“二弟尚在孝期,依家法该鞭笞四十。”少年清冷的嗓音像是外边儿的飘絮。
吓得郗琰害怕的往赵夫人身后钻。
珑月听了,也眼巴巴的瞧着阿兄,小胖手害怕的攥紧了。
“可念在他年幼,日日素斋确实不妥,便叫下人仔细看着,抄写孝经十卷,日后再犯翻倍便罢了。”
本以为不死也要脱掉一层皮,不想新王竟是这般轻描淡写的带过。
连赵夫人都怔住不敢相信,最后拉着儿子就要道谢。
只郗琰听着要抄孝经,脸色煞白,连哭都哭不出来。
长公主听着,眸光动了动,落在面前少年身上。
少年神姿骨俊,长身玉立。
她眸光似乎有几分怔忪,最终事已至此,也不再纠缠此事,差人摆上了素食。
婢女们纷纷布座摆碗筷,虽都是罗汉斋,皆是王府大厨精心调制。拿着鲜笋、菌菇做底料,做出的素菜颜色也叫人食欲大开。
夫人们自郗珣回来,皆是寻了借口退出了院中,只晋陵公主带着几个孩子一桌用膳。
珑月用膳功夫没吃几口,只乖乖坐在郗珣身边,一双小胖腿儿着不了地,便晃呀晃呀的。
郗珣说她:“没有规矩。”
小孩儿的小腿便听话的不敢晃动了,她还不会拿筷子,便是拿着勺子勺。
勺子里的那半个圆鼓鼓的香菇她勺了好几次都勺不起来,最后一次勺了起来放到嘴边却又没吃放回了碗里。
晋陵长公主自以为自己看透了孩子。
“恐是方才吃了糕点,如今肚子饱了。”
郗珣闻言淡笑,未曾说什么,他吃饭姿势端正,不紧不慢,饮下一盏素汤又浅夹了两夹子的菜便放下了筷子。
那方才还哭哭闹闹的郗琰如今不敢哭了,苦着一张脸啃着一片藕片,那是一桌子菜里最有味道的一个。
饭后郗愫领着郗琰退下,倒是留下这对关系有几分奇妙的母子,并着一个小拖油瓶。
母子二人说了些体几话,无非都是晋陵长公主说着,郗珣颔首听着。
晋陵长公主同郗珣在一处时总说起朝廷的事。
她便叮嘱郗珣要敬着朝廷,他身上有一半皇族的血,如今无论皇族日后如何,进贡纳岁,拱卫朝廷,身为藩王当做的事,郗珣都应该去做。
“万万不能像如今这些逆臣贼子,得了权势甚至不将皇室放在眼里!旁的不论,当今天子那是你的嫡亲舅舅,还有你的外祖母,她对你总归是好的。今年你父亲丧了倒是不方便旁的,来年你若得空便写了折子请入京,叫你外祖母也好好看看你。”
窗外吹起萧瑟寒风,郗珣听着那风簌簌作响,仿佛自己置身其中,他淡然应下。
等天色阴沉了半边,守在春禧园外的大总管长汲才见主上牵着姑娘走出来。
他连忙扫了扫身上的雪,上前跟在这对兄妹后头。
元汲如今管着西苑内外,是以众人皆大总管、大总管的唤他,听着十分老气,其实元汲今年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由于是入宫的早,被派到还是世子的郗珣身边伺候,后来郗珣离京他便也随来了,元汲身量清瘦,生的面容清隽,穿着湛清的圆领素袍,往那处一站,任谁也难看出是个地位低贱的阉人,只以为是某位文雅的公子。
方才主子同公主母子说话,他便只能在外室候着,公主说话没避着人,他依稀也听了些,总觉得那些话是主子不喜听的话。
奈何他人微言轻不能说什么,只静默跟在郗珣身后,盼着早点回西苑去暖暖身。
两大一小静默无言地走在廊庑之下,郗珣牵着小孩儿随意问他:“母亲何时接珑月来的?”
长汲回答:“公主晌午时分吩咐女官去西苑接的姑娘,姑娘那时才睡醒,奴才也是头一回见公主娘娘这般喜欢姑娘,亲自叫人抱在她怀里......”
小孩被兄长牵着走,她只顾着拿小鹿皮靴踢踏着新雪,边埋头往前走,有兄长牵着她甚至连路都不看。
郗珣垂眸牵着小孩,还得注视着脚下的石梯,他问起:“这些时日母亲如何?”
长汲面容带上了几分严肃,他答道:“主子这些时日没回府,恐怕不知......长公主时常请些姑子们来王府做法,连城里敬慈庵里的道姑都来往了几趟。”
郗珣敛眸,未发一言。
其实他早已知晓,上次回府便见府里一片乌烟瘴气。据说他那母亲命人往府后僻静处供了一处佛堂,左右拓了十六间屋舍来用作禅房。
诵经的和尚尼姑甚至排出了燕王府大门前,城内有官员女眷登门拜访,一问府上公主,都是往山上念佛去了。
于郗珣而言,他不明白父母的感情,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一些。
都说长主嫁来这北地燕王府,便总郁郁寡欢心思郁结,与他父亲感情淡薄的很。
不然也不至于,母亲只生养了他一个,便再没所出。
可如今郗珣回了王府,又是亲眼所见晋陵长公主自燕王去世后憔悴神情,他觉得有几分可笑。
究竟是如何?偏偏要在父王死后才做出这副模样?
郗珣时常懒散的想,自己在这世间挣扎,尚且不得脱困,又何苦去管那些大人的事?
他吩咐长汲道:“日后少叫珑月往春禧苑去。”
长汲有几分不明所以,他以为若是得了公主的慧眼,日后对珑月姑娘必是有益的。
主子为何这般......
郗珣牵着踢雪踢累了的小孩儿走下了石阶,语调平缓。
“珑月年岁小,受不住母亲院里的香火。”
......
回了西苑,珑月被脱掉外头沾了雪的厚重袄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她有些享受这种忽然瘦下来的感觉,再不肯叫侍女给她穿上旁的衣裳。
侍女们在后边追,珑月在前边乐颠颠的跑。
“不穿,珑月不穿——”
话音没落,郗珣便将小调皮崽子抓住,任凭手下的小泥鳅有多狡猾也没能逃脱,他将珑月塞回给侍女。
珑月苦恼着又被套上一件新袄子,顿时那种厚重无力感又回来了,她又成了一个连弯手都做不到的小胖球。
“珑月吃饱了?”她听见兄长问她。
小孩儿摇摇头。
她其实没有吃饱,她人小饭量可是半点不小,不然也不会生的这般圆滚滚的了。
她肚子这会儿其实是饿着的,可方才的那些菜她并不想吃。
小孩儿喜欢吃肉,喜欢吃糖,不喜欢吃青菜和米饭。
郗珣轻易便看破了她,无需郗珣去说,长汲便连忙吩咐女婢们上菜。
摆盘精致的菜肴一道道被摆放上四仙桌上。
皆是清淡可口的素菜,珑月看了一眼就闷闷低下了小脑袋,却没瞧见最后一道被玉瓷盅虚掩着的菜。
周遭女婢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女婢从盅内盛了一碗端给了珑月。
那是一道鸡茸磨碎混着白蘑,瑶柱,熬煮两个时辰才做好的肉糜,一掀开盖便觉鲜香扑鼻。
珑月这个鼻子灵的,一下子就闻到了肉糜的味道,小孩儿顿时猛地抬头,瞬间苦恼郁闷一扫而空,眉开眼笑。
郗珣温润的眉眼有浅浅笑意,“方才在母亲院子里,你挑食了。”
珑月拿起她的勺子,小心翼翼触碰上那碗热腾腾的肉粥。
她鼓着嘴嘟囔:“那些菜没味道。”
公主院子里的菜几乎不加盐,糕点也不加糖。珑月还是头一回吃那么难吃难以下咽的糕点。
她奋力的将自己穿的厚实的小胖手臂打了个弯,这才艰难吃到了一勺肉糜,小孩儿的眼睛一下子就弯成了月芽儿。
她吃完才后知后觉有些惧怕,“姐姐说二哥哥吃了肉要挨打的,不能吃肉......”
郗珣听闻这番童言童语,眉心都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你自然能吃。”
“可是姐姐、姐姐她不能吃,守孝。”
郗珣他注视着小孩儿清澈见底的眸子,头一回认真教导起小孩儿道理。
“孝道,可不是这般论的。”
小孩儿一口口吃着粥,抽空看他一眼,显然是沉浸在美食中没听懂。
“该受晚辈孝顺的长辈,他不愿见晚辈挨饿受困,口腹之欲忍忍便罢了,可若是因此叫父亲不能安心,亏损了身子,便是违背孝道之本意。父王丧期已过半载,我罚二弟是因为他年岁不小,却为一点小事人前哭闹罢了。”
也是碍于人前罢了。
世人喜好作表面功夫,喜好好的名声。便是母亲也是这般,他便如众人所愿。
小孩儿似乎听懂了,她娇憨可爱的淡眉皱起:“那我能吃肉羹,阿兄不会罚我?!”
郗珣闷闷地笑了,这小孩儿一碗肉羹都下了肚,这时候才想起?
“珑月还是长身子的时候,自然是百无禁忌。”
小孩儿听罢眉开眼笑,食欲大开,当即吃了满满两大碗肉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让女儿长大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