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朔州,天水——

常言道秋日胜春朝,秋日里便是连旭日都多了几分璀璨。

天水城中矗立着规模宏伟,高大巍峨的燕王府邸,无疑是整个朔州众人最为引目的存在。

在这朔州,百姓尚不知有天子。

燕王府正门五间,缭以崇垣,翼楼各九间,前墀护以石阑。

府门往后,处处错落有致飞甍相连的金阙楼阁,可这璀璨艳阳里,如今却挂满白幡,哀声切切。

丧乐已止,凄切哀哭之声却仍不绝于耳。

厅堂内皆是燕王手下官员家眷,以及燕王遗孀女眷。

高堂之上端坐一年轻妇人,一身孝衣,满头黑亮乌发只做垂髻,簪以一素白银簪。

她面容苍冷,难掩憔悴之色。

此人正是先王王妃,新王生母,更是天家的长公主。

旁边哀哭不止的几位皆是先燕王的另几位侧室,两相一对比起来,倒是衬的正妃冷漠异常。

众人见此不敢言语却也是心有所思。

都说先王与这位王妃间的事.....

世人皆知——

士族门阀枝同叶脉同出一气,垄断朝廷,皇权旁落。

皇族女儿莫说是公主,便是宗室贵女也难以幸免,政治联姻数不胜数。

这位先王王妃便是当今天子胞妹,太后膝下独女,晋陵长公主。

奈何再是出身尊崇,也逃不脱皇室女儿的使命。

成年后被赐婚给了先王。

夫妻二人感情算不得不和睦,碍于皇室颜面才得以和平相处,生了世子来。

如今燕王薨逝,灵柩本早该安置入葬,奈何王妃压着只说等世子回来方才入葬。

众人正想着,便有小厮绕过前厅匆匆来报:“世子爷回来了!正往前厅焚香祭拜王爷。”

一直沉默的晋陵长公主听闻,面上泛起一丝激动来,连忙吩咐小厮去前院请人。

前厅吊唁的众人大多是先燕王的下属,面对新王不曾了解半分。

待见到这位只曾听闻不曾面见的新王归府,独身一人缓步登室祭拜时,众人皆是大为震撼。

新王一身白衣,发戴素冠,周身青白无一丝装饰,言行举止却是神姿高彻,日月光华。

却又因面容太过俊美皙白,像一个不染风霜的公子。

有些官员互相打量一眼,心中担忧这位新王怕是个徒有光华外表,年轻吃不得苦的。亦或是学了皇都那副腐朽的做派,被皇帝老儿刻意养废了去。

这朔州,可不是一个锦绣堆里长出的孩子能担起来的——

但这话自然无人敢说。

...

待到日头将正殿晒出明晃晃的光,门柱上五□□云龙纹反射起璀璨光华。

郗珣与晋陵长公主这对分离多年的母子终得相见。

郗珣迈入正堂朝着母亲稽首行礼,“孩儿回来晚了,请母亲节哀。”

晋陵长公主眼中闪过伤感与怀念。想上前将人仔细搂进怀里,如同当年送他出去时那般......

奈何孩子早已长大了。

她的儿子,生来便是有着与寻常孩子不一般的人生,那般幼小需要父母的年纪,为了能叫皇兄安心,她便也只能狠心不去管孩子,将孩子送往吃人的深宫。

这么些年了,她的孩儿身量竟已比自己高了......那般的清瘦,眉下眼眸似一双化不开的漆墨。

生的竟是这般的俊朗。

晋陵公主只觉眼眶酸涩,她温声叫起他来,“珣儿回来了便好。路程遥远,你也是劳累,你父亲他的病来势汹汹,谁又能料到竟会是如此......”

母子二人难得的诉说思念之情,周遭女眷们皆是掩面掩住哀苦声,半点不敢打扰这对母子。

“这些年珣儿在禁庭之中,一切可还好?”

纵然时常有宫中人传信回来,长公主仍不住的要再问一遍,听她儿子仔细的说。

“一切尚好,儿拜宋公为师,老师为儿传道解惑,陛下许孩儿入朝听政,皇外祖疼爱孩儿,时常念起母亲......”

旁的一切晋陵长公主都尚且能冷心冷情,一听自己的老母亲,只觉面上酸涩难忍,她连忙将头偏开才将将忍住了泪意。

这般一偏头,晋陵长公主便瞥见有个穿着一身粉袄的三寸丁站在屋外。

生的白净,团子一般的小姑娘,腮上是两团婴孩儿般的粉红。

正往里头探头探脑的模样,十分憨态可掬。

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瞧着四周,肉手抓着门框,不停的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可她太矮了,厅堂里又都围满了人。

往常她知晓她的阿兄穿的是白衣,如今这屋子里一群人皆是白衣,她怎么也找不出她的阿兄来。

找了许久都找不到,小姑娘面上不经泛起了委屈惊慌失措的神色。

以为是她不乖,又被阿兄丢掉了。

这般可怜模样叫晋陵长公主心里的那点子悲戚一下子去了大半。

公主低声问身侧女官:“那是谁家的孩子?”

女官们平日里自以为见得多了官员家的小姑娘,也未曾见过生的这般好看的孩子。

且今日先王丧礼,又有哪家会将这般小的孩儿带来?

屋内众人也有些疑惑扭头过来打量这孩子。

女官纷纷上前,蹲在小孩儿身前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家大人呢?”

小孩儿忍着哭腔:“我......我找我家阿兄。”

郗珣听到这声音,匆匆从内室走出来。

“在这。”

他嗓音温润,含着点点无奈。

小姑娘总算是见到了阿兄,顿时小炮弹一般奋力爬过门槛,跑到了郗珣腿边。

奋力的仰头,小胖手臂抱着他的腿,阿兄阿兄叫个不停。

这段时日的相处,他早已十分懂得孩子的需求,知道她这是想要人抱。

自从前几日被他稀罕的抱过了一回,自那之后便犹如见了骨头的小狗儿,不得了了,一见面总要寻他的怀抱。

小孩儿明明是流浪日久的,却处处透着从前娇养的模样。

娇气,且有些炮仗脾气,时常与自己赌气。

郗珣却是不会依着她的,小小年纪自然不能娇惯狠了,免得日后移了心性。

他只肯勉为其难地牵她伸出的小胖手,才不那般轻易的便抱她。

“阿兄。”

小姑娘经历过走丢的事,最怕的就是阿兄人不见了。

那会叫她以为自己又被抛弃了。

“在这。”少年还没完全接受阿兄这个称呼,尤其是当着许多人的面,他耳根有些红,却也含糊应下。

堂内一群人见到这一幕,皆是有些傻眼,本来吵闹的正堂,忽的死一般的寂静。

怀疑、惊吓、猜测,各种目光在小姑娘身上穿梭。

阿兄?

新王竟也应下了?

这小姑娘竟是王府的姑娘!?

燕王早年守着君臣之礼,多年来仅纳了两位妾室,有宠妾庶子,也越不过晋陵长公主去。

比如这其中一条,妾氏庶出皆避着长公主的眼,虽同居住在王府内,却住的是府中内园。十余间庭楼,另有一道门通往王府角门,等闲都不出入王府内宅场所,也算是半全了天家的名声。

为此在这一众驸马里,倒是燕王做的最叫人无可指摘。

由于王府子息少,是以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不仅是那两位有孩子傍身的妾氏,便是其他几位未有所出的都面色微变。

偏偏她们也只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侧室,如今这等场面自然不敢问什么,只得将希冀投向长公主。

晋陵长公主细长的柳叶眉蹙起,微微从座位上靠前,“这孩子是哪家的?”

少年声音有些低:“是我捡的。”

长公主这些年未曾见过自己儿子,并不了解郗珣,一听自然以为是他说笑。

若非儿子生的仪表堂堂,她都要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瞧着人家孩子生的可爱,将小孩儿给从家中坑蒙拐骗来了?

郗珣这句话听见的人不多,有女眷当即便止不住问起:“莫非是王爷吩咐世子您接这孩子回来的?这孩子的阿娘是哪家的女子?”

说这话的是堂前披麻戴孝,方才哭的好不惨烈的一个女子,容貌姣好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梳着妇人发髻,头戴百花,身侧跟随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

郗珣只一眼便淡淡移开视线,想必这便是他那好父王的那娇妾爱子。

年轻妾氏按捺不住,目光打量着伫立在新王腿边的小姑娘,见没人回答,便只能强颜欢笑起来:“为何原先也没听说过,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位有几分容貌的赵夫人,敢说这话,自然是往日有几分得燕王宠爱的,以往王爷十分疼宠这位长在膝下唯一的幼子,也因此叫这位赵夫人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

甚至以往郗珣远在京城,她总撺掇着先王将自己幼子带在身边,连处理政务都带着,与几位先王麾下的将军混的一个眼熟。

是何居心谁都清楚,原以为先王去了,这位赵夫人总该知晓些规矩,收敛收敛自己。显然赵夫人并未意识到她如今身份的窘迫,只还以为像是先王在世时如此纵容的她。

问的话叫长公主顿时心生不愉。

赵夫人被身后的丫鬟偷偷扯了扯袖子,这才注意到那位主母有些冷肃的面容。

赵夫人未尽的话顿时被卡在嗓子里。

一时间堂中众人面色多番变换,窃窃低语,只郗珣察觉到手中的小手不安的动了动。

他垂下眼帘看了眼小姑娘,没理会旁人的话,只清声问她:“可是奉清带你来的?”

小姑娘胆小,这么些人盯着她她总有几分害怕,她靠着兄长身边才算是胆子大了点,她糯软的哼了声。

“嗯哼。”

郗珣听了这小奶音,嘴角泛起了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她阳光下泛着栗黄的发顶。

忽的蜷起指节,往圆滚滚的头顶轻弹了下。

他声音清澈:“确是路上捡来的。”

小姑娘有些吃痛,脑袋扭了扭,仿佛觉得这不是好话,奶声奶气的朝他反嘴:“才不是捡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小燕王:本王的妹妹本王要好好教养,不能娇惯狠了移了性情,日后一定要养成一个温柔知礼的姑娘。

再过两年的小燕王:本王教不好了,本王请个老师来好好管教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孩儿。

再后来的小燕王:算了算了,自己养大的崽,自己流着泪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