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当初抓着她囚禁她不放的人就是他,后来悔婚,害她婚礼当日新娘变弃妇的人也是他,再后来洋洋洒洒提亲,说要真正做夫妻的人也是他,眼下非说她醉了,用捆妖索捆她的人还是他——他他……他……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那天晚上,辛湄被陆千乔用被子裹住,在床上滚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两人脸色都有些发白,精神不济。

斯兰进来送热水的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绿,表情像是打算把眼睛抠下来似的。

“将军,白老将军连夜急赶回京,面圣要告老还乡。”

昨儿一整天他们这边闹得不亦乐乎,没关注嘉平关内其他人的反应,实在不应该。想想看,先是被皇帝强行塞过来一个活死人将军要抢功,后来又被突然发疯的将军折腾得要死不活,那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将军的母亲又强闯嘉平关,旁若无人地和儿子大打出手,关内小半片帐篷都被轰成了渣渣……

白老将军脆弱的心脏承受不起如此重压,当晚泪流满面卸甲回京面圣,要求告老还乡,绝对是人之常情。

陆千乔对此表示理解:“知道了。”

斯兰看他脸色发白地起身,单薄的袍子从肩上滑下,裸露的胸膛上有一点暧昧的红痕,鼻子和下巴上也有同样暧昧的伤口,更甚者嘴角还有破皮,不由恶狠狠瞥了一眼依旧被被子裹成肉虫的辛湄,她只露出一颗脑袋,两眼无辜地与他对望。

可恶!他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将军的初夜她居然如此狼女!何况……何况将军白天刚醒,又和郦朝央大干一架,她怎么好意思当晚就霸王硬上弓?!

“……我给您换一桶热水,请安心沐浴。”

斯兰含泪又把方才端来的一盆热水端出去了。

陆千乔摇头:“不用。斯兰,你回皇陵,替我办一件事。”

“将军请吩咐。”

陆千乔表情有点不自然,带着一丝赧然,暗咳一声方慢慢说道:“你回去……嗯,筹办一下婚事。红纸花轿之类……一样不可少。”

斯兰愕然抬头,不太能明白。办婚事?谁的婚事?

陆千乔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我与辛湄的身段尺寸,去订做喜服凤冠。”

斯兰瞪圆了眼睛,将军是要和那小魔星再成一次婚?!他们不是被皇帝赐婚,早已成夫妻了么?!难道……难道是因为昨晚那什么,所以将军他觉得对那丫头有愧疚,所以才……

“去吧。”陆千乔不欲多说,起身披上了外衣。

斯兰脸色苍白地走了。

陆千乔挽好头发,回头望一眼床上的辛湄,她一直都没说话,只转着眼珠子看他。

他想了想,语重心长地开口:“还是……等到婚后。”

辛湄的脸又嘟起来:“我们已经婚了。”

“那个不算。”

“废话少说,你就是不肯。”

“……辛湄,我是男人,我不想让你委屈。”

“我现在就很委屈!”

陆千乔叹一口气,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细嫩绵软的脸颊:“辛湄,别闹。”

她龇出一口白牙,狰狞地看着他:“明明是你把我捆住,你才别闹!”

昨晚她不过是啃了他两口,还没动邪念呢,他就迫不及待放出捆妖索,直接把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再用被子卷起来,害她滚了一晚上,好像她是要对楚楚可怜小白兔下手的大灰狼!有没有搞错?!他们两人的位置为什么总是如此错乱?!

陆千乔丝毫不为所动:“你要是不闹,我就放开你。”

“哼,我不要跟你拜天地!你一辈子也别想洞房花烛了!”

明明是一只小白兔,却总喜欢学大灰狼龇牙咧嘴,露出可爱的狰狞模样。陆千乔拍拍她的饱满额头,将捆妖索收了回去,辛湄蠕动着从被子里爬出来,衣服头发乱糟糟,直接跳下床就要穿鞋子。

“我回娘家了!陆千乔,你不许来找我!”

她推开窗户,恶狠狠地要跳出去。

“辛湄,回来。”

一声带着笑意的温柔呼唤。

她停下来,倔强地不肯转身,抱着胳膊很拽地仰头看天。

“听话,回来。”

……果然还是乖乖转身走过去。

他斜倚在床头,眉尖微扬,神色温和含笑,连那两只略显违和的红眼睛看上去都没那么可怕了。以前他像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刀,光华冷冽,浑然不可靠近。如今刀刃为他妥帖收好,再不会对着她,便显得柔和了许多,甚至有一丝秀丽。

辛湄觉着他的美色实在很不错,虽然比不上当初第一个看上的张大虎那么有男人味,那么粗犷板正,但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了。

“坐下。”他指了指床榻。

她听话地面对他坐下去,总忍不住要伸出爪子在他很有美色的脸上捏一下摸一把。

陆千乔抓住她的手腕,无奈地笑:“转过去。”

感觉他拿了木梳替她梳头发,木齿轻轻擦过头皮,有些麻麻的。

他声音低柔:“头发也不梳……拽着疼吗?”

她胡乱摇头。

他梳头的动作一点也不利索,又慢,又小心,还笨拙得要死,遇到有一点打结的地方,就要徘徊半天,像是稍微用点力气,她头皮就会被拽掉似的。辛湄张嘴想唾弃一下这种谨慎,但不知道为什么,张开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的手指很暖和,扶在她脖子上,虽然没有动,曾经那种陌生而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

辛湄茫然地扬高睫毛,胸膛里的小心脏不听话地急速蹦起来。

她想……抱一抱他,和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点。不是玩闹似的啃他,而是……而是……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陆千乔不会绾发髻,只替她编了两条麻花辫,再扳着肩膀将她转过来,整理一下衣襟和腰带,在热水里拧了帕子,拨开她浓密的刘海,替她把脸擦干净。

“回去的话,带上烈云骅。把秋月留给我,好不好?”他低声问。

辛湄不怎么靠谱的心脏乱跳不停,红着脸反问:“……是、是交换定情信物?”

陆千乔停了一下,失笑点头:“也好……就算定情信物。”

……她总觉着他们这对夫妻有些怪怪的,都婚了还要拿灵兽搞什么定情信物,洞房花烛至今没有,他还非要再拜一次天地。

真伤脑筋啊。

辛湄骑着烈云骅,心情复杂地回到了娘家辛邪庄——或许,用归宁这个词更加确切一些?

辛雄正在马厩里挑选适龄的小牡马,打算替几匹牝马配种,忽听头顶一阵响亮的马嘶声,自家女儿骑着一匹通体火红的神骏灵马从天而降,他眼前顿时一亮——这匹马何其俊美强劲!

“爹,我来归宁了。”

辛湄跳下烈云骅,随口打个招呼。

辛雄正抱着烈云骅的后腿笑得合不拢嘴,乍一听这话,笑容顿时僵住了。

“归宁?”他疑惑地回头张望,“那……姑爷呢?不是应当你俩一起回来么?”

辛湄嘟着脸:“我俩吵架了,我一个人归宁。”

吵架……应当是吧。她摸摸麻花辫子,又开始脸红心跳。

“你被姑爷赶出来了?!”辛雄惊骇得差点晕过去,“才婚了一个多月,你……你……怎么能就被赶回来?!”

“……爹,麻烦你听清我的话。是我俩吵架了,所以我一个人归宁。”

“你怎么得罪姑爷了?!还是好吃懒做得罪了公婆?有没有写休书?!还有没有挽回余地?!”

“所以说,爹,根本不是你想的……”

她爹怎么就这么难沟通呢?

辛雄冷静下来,已经是下午吃过饭的时候了,他终于不再对着墙壁滔滔不绝地念叨,而是转过来对着辛湄默默流眼泪,用令人心碎的眼光看着她。

“我的乖宝,长得不错,脾气也不会很差,怎么婚事上就一路坎坷呢……”

他哽咽,用手绢使劲擤鼻涕,连连摇头叹息。

“爹,我俩至今还没洞房花烛,你说……我会不会很没女人味,很小孩气啊?”

辛湄很纠结昨晚陆千乔的态度,她只不过抱着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啃了两口,表示一下夫妻间的亲热,他就和被雷劈了似的一把推开她。她不服气,又扑上去,不小心扯掉他的薄衫,露出一片胸膛,看着皮肤还挺不错的,所以她又啃了一口,结果明明是他先忍不住,死死抱紧她,开始咬她耳朵,她立即从善如流地咬他鼻子,下一刻她就被捆妖索捆得结结实实,用被子卷起来了。

这事真是个打击,她一夜滚来滚去,都没睡好。

辛雄停住哭声,老脸忍不住红了,咳一下,才道:“这个这个么……爹也说不好。乖宝,你娘去的早,这些事没人教你,爹也不好意思和你说……总之……反正……讨好相公,还是要学一下的……你等着!爹给你找些有用的东西。”

他在自家和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潜入卧房,从箱子最底层摸出一只油布裹的包,再偷偷摸摸递给辛湄,老脸红得苹果也似:“小湄……这个拿去……晚上、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辛湄试图解开油布,他惊慌失措地拦住:“白天不许看!有人的时候也不许看!只准晚上一个人偷偷看!”

她只好把布包放进怀里,安抚一下今天很受伤的老爹。

“对了,你今天回来骑的那匹牡马真不错,在哪儿买的?多大了?咱家正缺几匹好的灵马,爹安排来配个种没事吧?”

辛湄愣了一下,呃,定情信物就这么被她老爹拿去配种了……

“是你姑爷的坐骑,我俩交换灵兽。”

辛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哦?姑爷的?看样子他还是挺疼你的……乖宝,晚上记得把包里的几本书好好看看。难得姑爷心里有你,下次别再和他闹脾气了,懂么?”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烈云骅在窗外发出悲愤的嘶声,后面还传来几位师兄惊惶的叫声。两人一齐望去,见烈云骅狂奔而来,用鼻子委屈地撞着辛湄的手,前蹄使劲刨地,满心不甘的小模样。

“怎么了?”辛雄问后面的大师兄。

大师兄叹道:“师父交代,选庄里最好的牝马给这匹烈云骅配种,我们挑了十来匹最神骏的,它却都看不上,没办法,只好把它们关在一起,谁知它居然跑了……”

辛湄低头看着默默流泪的烈云骅,想了想:“它可能喜欢的是牡马吧?你们试试把它和牡马关在一起?”

你、你这是诽谤啊!烈云骅大受打击,饱含血泪地被一群人拉着去和牡马关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月黑风急,寂静无声。

辛湄点了一盏油灯,郑重其事地翻开辛雄送给自己的小布包,本着极其热忱并且虔诚的心情,打算认真学习一下夫妻相处之绝密技巧。

布包里装着四本残旧的书,第一本封面上赫然写着【被翻红浪之春闺少妇必读宝典】几个大字。打开随意翻翻,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着吃力无比,她翻了几页就随手丢在一旁。

第二本——【御夫术】,依然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第三本——【专宠二十年之后宫淫史:祥慧皇后亲笔绘云雨二十四式】,字少,图多,翻开没两页,便配了一张极其粗糙的图画,只能隐约看出是一男一女,具体到底在做什么……辛湄猜,他们可能在打架。

第四本最厚,淡红色的硬皮纸封面,还撒了一层淡淡的金粉,用红绸系得整整齐齐,虽然年代久远,但靠近了便能闻到一阵暖而不淫,清而不寒的幽香——俨然是个值钱货,和前三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解开红绸,里面一行极古朴的字:【兰麝娇蕊集——公子齐】。

再翻,入目便是一幅画,画中美人依窗而立,皓腕轻舒,目光融融满含春情,将衣带解了一半。画旁有数百年前的诗仙姬月题曰: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

画风细腻婉转之极,美人眸光流转,举止娴静偏又充满诱惑,像是马上要从纸上走下来似的。画旁题字清隽秀丽,不输给当世任何书法大家。

辛湄盯着看了半天,忍不住又翻一张,第二幅里同样是那个美人,只不过如今与一名男子抱在一起,轻启朱唇宛转相就。

第三幅,罗衫半褪,玉肌微露。

第四幅……

油灯被透过窗缝的细细夜风吹得摇晃起来,辛湄沉默地看完了最后一幅画,再沉默地合上这本书,继续沉默地梳洗一番吹了灯上床,盖好被子。

良久,一声沉闷又懊丧的嚎叫从被子里传出来。

……她她她,她之前没对陆千乔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吧?应当没有吧?没有吧?!

她卷着被子滚来滚去,好想整个人就变成一颗小棉花,可以钻进去再也不用出来。

滚到一半,忽听窗户被人轻轻敲了几下,辛湄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问:“谁?”

一封信从窗缝里塞进来,轻轻飘落在地。辛湄从床上跳下,急急推开窗,便见一只很眼熟的小妖怪飘在半空里,朝她恭恭敬敬鞠个躬,这才转身飞走了。

这只小妖怪……好像是皇陵里的?

辛湄拾起那封信,飞快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字体刚劲有力:八月十五,辛邪庄见。

落款是一个“乔”字。

……陆千乔八月十五要过来?!

信纸从手里重新飘落在地,辛湄抱着脑袋慌神了。

不想见他!

不,不是……

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他!

也不是……

她……她她,她现在很需要心理准备!相当、十分、极其、特别——需要心理准备啊啊啊!

辛湄猛然回头,盯着放在桌上那几本书,火燎火烧地奔过去抓起来,四处打量,试图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这种东西绝对不能给他看到!绝对不能!

床底下——不行!太常见的隐藏地点,肯定会暴露!

衣橱里——不行!保不准她换衣服的时候就不小心掉出来了。

她忽然瞅见梳妆台上积灰的珠宝奁,眼睛登时一亮,将珠宝奁里那些常年不用的首饰一股脑倒出来,再把那几本书放进去,首饰铺在上面,盖上盖子……嗯,这样就完美了。

辛湄放心地关上窗户,继续回床上睡觉,默念“我什么也没看见”一千遍,在心猿意马中睡着了。

一夜春梦。

八月十五,满月,月饼节。

早早得知姑爷会来的辛雄,乐得下巴都要合不拢,准备了上千种口味的月饼,从圆的,到方的,再到不规则形状的,堆成了小山。

“小湄,姑爷的口味是偏甜还是偏咸?”

老人家总害怕自己准备的月饼不够多,没有姑爷喜欢吃的,忙得焦头烂额。

“爹,他是你女婿,只有他讨好你的份,你担心什么啊?”

“混蛋!”辛雄老泪纵横,“你已经得罪了姑爷,他都把你赶回娘家叫你反省了!难道你想叫他在月饼节写下休书把你休掉吗?!”

“……我认为,休书和月饼,完全是两回事……”

“啊,对了!还有晚宴的菜肴!小湄,姑爷喜欢吃肉还是吃菜?”

“爹,娘到底是怎么忍受了你那么多年的?”

“肯定是肉吧?他是将军,经常打仗,必然是喜欢吃肉的!”

辛雄唰唰写下满满一张纸的菜单,递给外面的二师兄,郑重吩咐:“再把地窖里存的二十年陈酿拿出来兑上新酒!小心小心!今晚来的是贵客!”

她爹又疯魔了。

辛湄摇着头走出去,准备透透气,忽见大师兄从大门处狂奔而来,惊声大叫:“来了!将军带着许多人来了!”

辛邪庄里霎时乱成一锅粥,辛湄被一群人簇拥着,晕头转向地带往大门口,刚好见到陆千乔从秋月背上跳下来,身后跟着数十人——不对,数十妖,都扮作凡人的模样,毕恭毕敬地站在后方,每人牵着一匹灵兽,灵兽背上有的驮着箱子,有的驮着数枚匣子,令人眼花缭乱。 

陆千乔今天看上去……呃,特别和往常不同,似乎刻意打扮过,往日的淡青衫子换成了雪白的外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只是双眼用一条黑布覆住,却丝毫不见狼狈,反倒为玉树临风的外形增添了一丝神秘。

莫非是怕红眼珠吓坏她老爹?

他真是太低估老爹的承受能力了,不要说是红眼珠,就算他长八只手,说不定老爹都会喜得抓耳挠腮,认为那是天赋异禀。

辛雄颤抖着迎上去,还未想好第一句要说点什么,陆千乔已经稳稳走来,躬身下拜,声音沉稳:“晚生陆千乔,见过辛老板。”

辛雄的眼泪唰一声下来了。

他……他叫自己辛老板,而不是岳父。

他恨恨地回头瞪一眼辛湄:看看!多好的姑爷!你怎么就把他气得连岳父都不肯叫了?!

辛湄别过脑袋假装不知道,视野里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悄悄转动眼珠,立即望见陆千乔的脸,他的眼睛虽然被黑布覆盖,却仿佛仍然能看见东西。他正对着自己,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笑。

我来了。他的表情这样说。

辛湄连脖子都在发烫,低头暗咳一声,却不能像以前一样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说点什么,踯躅半晌,还是摇摇头转身走了。

她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小魔星的丈夫来到辛邪庄,不亚于水滴进热油锅里,几乎满庄的人都凑在正厅外,从门缝、窗户缝之类的缝隙往里望。

大师兄见陆千乔蒙着块黑布却依然器宇轩昂,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我未来的老婆绝不会选这种小白脸!”

二师兄邪佞魅惑的笑:“一般一般,还输我一些吧。”

辛湄抱着膝盖坐在窗下,懒得说话,只是冥思苦想怎么才能做好心理准备。

正厅里,陆千乔忽然开口了:“辛老板,晚生今日是送上彩礼,还望笑纳。”

门外那些妖怪呼啦啦送进去一堆箱子匣子饼子,有银两,有古玩字画,更有绫罗绸缎——极标准且极丰厚的彩礼。

辛雄霎时破涕为笑,结结巴巴:“姑、姑爷何必这样客气……咱们、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只是小女顽劣,让、让姑爷操心了……还望姑爷莫要和她计较。”

陆千乔笑了笑:“晚生有意迎娶辛小姐为妻,终此一生只一人,不离不弃,辛老板可否成全?”

辛雄使劲点头:“成全成全!绝对成全!”

……只是,好奇怪,他都已经是姑爷了,还要他成全什么?

陆千乔起身,再一次躬身下拜,这次终于改口:“千乔拜谢岳丈。”

那晚辛雄心情好得太过头,一不小心就喝得烂醉,被人抬回房间了,辛湄只好亲自送陆千乔回客房。

一轮满月挂在头顶,四下里雪亮透澈,往日走惯了的长廊今日不知怎么特别长,小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辛湄摸了摸脸颊,怕误事,她今天只喝了两小杯酒,但身上还是烧起来了,皮肤滚烫的。

“辛湄。”

陆千乔在后面低低唤她一声,停下了脚步。

她愕然转身,才发觉他已经将覆盖眼睛的黑布取下,又是一双红里透光的眼,在夜里看来真挺毛骨悚然的。她急忙四处张望,奔过去用手捂住:“小心周围有人看见!”

他握住她的手腕放下去,问:“你不喜欢?”

“是你不想被人发觉吧?”她嘟起脸,“你把我爹想得太脆弱了!”

他摇头:“不是说这个,我来提亲……你不喜欢?”

“没有啊,我很喜欢。”她嘻嘻一笑,“陆千乔,我很喜欢!还有,你原来那么有钱!我还以为你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将军呢!”

他也笑了,揽住她的肩膀:“既然是将军,又怎会身无分文?”

……他揽住她了!心理准备心理准备!

辛湄脑海里瞬间浮现那本兰麝娇蕊集里众多图画,浑身顿时硬成石头,抬头只是干笑。她的心理准备!赶紧做好啊!

“怎么了?”陆千乔发觉她的异常,不由奇怪。

辛湄想了又想,终于斟酌着开口:“那个,陆千乔……其实吧,我这个人,还是挺矜持挺高贵挺贤惠的,你说对不对?”

“……”

他沉默,这种时候果然沉默是金。

“你就说一声对嘛!”她急得乱跳。

依然沉默,他的手放在下巴上,像是在忍笑,怎样也不肯回答她。

“哼!我回房了!”

她气得脸嘟起来,转身就走。

他飞快抓住她的手腕,肌肤相触,她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把甩开。

……呃,糟了。

辛湄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大叫一声:“睡觉!”

说罢拔腿便跑,没跑几步,只听他在后面稳稳追上,她吓得跳起来,忙不择路,一拳把长廊的墙打出个洞,钻进去继续跑。

宁静的辛邪庄夜晚,那晚很不宁静,时不时传出“砰”,“哗啦”之类的巨响,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假装没听见,小别胜新婚嘛!大家都能理解的。

在连续砸碎四堵墙之后,辛湄终于被树根绊了一下,朝前直踉跄,一头撞在树上。

下一刻,手腕便被人压住,陆千乔紧紧靠上来——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从背后靠上来!她的脸压在树上很疼啊!

一只手伸过来,不由分说按在她额头上,辛湄自觉腔子里那颗小心脏快蹦出来了,慌得腿软。

他要干什么干什么?!不是要在这里吧?这里……不太方便啊!按照书上的步骤,难道不应该是在漂亮又柔软的床上,然后你脱我一件,我脱你一件这样来么?

“你发烧了。”

陆千乔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还带着融融的热气,呵出她一身鸡皮疙瘩。

他说什么来着?她现在很激荡没听清……

“不该喝那么多酒。走,我送你回房。”

又一只手继续不由分说抓着她的后背心,一提,再那么一挟,她就和米袋子似的被夹着走了。

奇怪,他难道不该是抱个满怀那样抱着她,再不济也应当是背在背上,像米袋子似的夹着是怎么回事啊?!

辛湄勉力仰起脖子看他:“陆千乔,你这样提着我很难受。”

他面上表情极其十分淡定,一点也不温柔缠绵,声音很平稳:“喝醉了都会难受,先忍一会儿,马上就到。”

她愕然:“我没醉!”

他不说话,嗯,醉酒的人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的。

“我真没醉!”

她就是想做个心理准备而已,怎么那么难呢。

他胳膊一抬,姿势终于改了,从挟米袋变成了扛米袋。辛湄不由默然流下两行凄楚的泪水,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和米袋是一样的。

辛湄的院落就在辛雄的隔壁,小巧玲珑,院中种满了梅花,是辛雄按照女儿名字里的“湄”字栽种的。原本辛雄是给女儿取名“辛梅”,皆因妻子名字里有个梅字,他夫妻二人伉俪情深的很。后来请了玉清仙人来算命,算出辛湄命中五行缺水,梅就换成了湄,又听取玉清仙人的建议,在女儿院前栽满梅花,取其孤寒高洁,据说对将来的姻缘是大有好处的。

可是,好处什么的,她实在是没看出来啊!

辛湄流着眼泪被陆千乔扛进屋子里,顺手就用捆妖索给捆上了,她被迫躺床上龇牙咧嘴:“陆千乔!你又捆我!”

他完全不予理会,在冷水里拧了帕子,走过来扶起她的脑袋,另一手替她擦脸,动作又温柔又笨拙,像怕弄疼她似的。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每次都是,外面看上去好像特别体贴特别喜欢她,可做出来的事总不对味,天底下有丈夫会用捆妖索来捆自家老婆的吗?当初抓着她囚禁不放的人就是他,后来悔婚,害她婚礼当日新娘变弃妇的人也是他,再后来洋洋洒洒提亲,说要真正做夫妻的人也是他,眼下非说她醉了,用捆妖索捆她的人还是他——

他他他……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做夫妻,比生孩子还困难。

见她不动弹,也不说话,只瞪圆了两只眼睛看自己,陆千乔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次不烫手了,皮肤上还带着湿湿的凉意。他有些贪恋这种触感,手指摩挲片刻,方缓缓撤离。

“……现在还难受吗?”他低声问。

她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很不屑的哼声,拒绝回答。

陆千乔犹豫了一下:“你今天怪怪的。”

“你才怪怪的!”她怒了,“陆千乔,我讨厌你!今天、现在开始——从脚底板都讨厌你!”

他不以为意,只是掖好被角:“你醉得厉害,睡吧。”

“你还捆着我,睡个屁啊!”

他顿了一瞬,有些担忧:“辛湄,你再拆下去,辛邪庄就没了。”

她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你胡说!我那个……根本不是……我只是……那什么……”

“什么?”他一头雾水。

“没什么!快放开我!”

捆妖索很快被他收走,辛湄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背过去不看他:“我不要嫁给你,你走!”

陆千乔并不理会她这种孩子气,反倒四处打量,微微含笑:“这就是你住的屋子。”

他对女性房间的认识,只限于郦朝央。她是战鬼里地位高贵的夫人,又是个寡妇,房间里设置冷硬且简单,一面墙上还挂满了各类神兵利器,不见半点柔媚。

辛湄的房间截然不同。

精致的月洞窗前挂着晚霞色的轻纱,一只黄梨花木大柜子上凌乱地放了几本书,没有富丽华贵的花瓶或者珊瑚,柜子上堆满了木头做的机关小人,彩色的泥娃娃,模样古怪的各类玩具等等——显然这也不是书里标准的小姐闺房,但充满了辛湄的味道。

抵在床头的一只小橱上面,放了两只很眼熟的人偶,正是他做的天女大人和将军大人。一个五彩斑斓华丽之极,一个威风凛凛高举长刀。两只人偶脸上画的油彩都有些脱落,是时常抚摸玩弄的缘故。

陆千乔拿起那只将军大人,这人偶背后还绣了一行字,似乎是这丫头后来找人弄的。

那行字,唉,那行字——“嫖妓将军盛装威武”。

他眉毛抖了两下,回头问她:“嫖妓将军?”

辛湄一把抢过来,宝贝似的护在怀里:“才不是你!你走啦!不许碰我的东西!”

陆千乔哭笑不得:“辛湄,是骠骑将军,不是嫖妓……”

“哼,我不听!”

他无奈地笑,转过去看房间另一边,那里放着一张不算大的梳妆台,不出所料,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这孩子估计长这么大很少用过。他拿起一盒胭脂,轻轻打开——嗯,变成了胭脂干。

拿起桂花头油,打开——嗯,已经完全干了。

打开粉盒——嗯,几根粉棒裂成了碎末。

辛湄在后面使劲扯他袖子,扭成麻花:“这里不行!不许看这边的东西!”

陆千乔见她慌得厉害,便拍了拍她的脑门子:“好,那我走了,你早些睡。”

他打开门走了。

辛湄长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抱起重若千钧的首饰盒,把里面的珠宝一股脑倒出来,抓起那几本书,四处张望打算找个更妥帖的地方收藏。

冷不防门又被推开,陆千乔跨了一步进来,道:“辛湄,我的覆眼黑布……”

她一慌,手里那几本书哗啦啦散落一地,别的也算了,偏生那本兰麝娇蕊集是画册,并非线装书,一时间画纸飞了满地都是,那张名叫“观音坐莲”的图就飘落在陆千乔脚边,被他一弯腰捡了起来。

辛湄情急之下大叫:“看着我!不许看别的!”

他一愣,果然抬头静静望着她,对满地散落的画纸视而不见。说起来,手里捏着的这张纸,纸质细腻柔滑,还弥漫着一股幽香……这香味,他似乎在什么地方闻过……

“很好,那你现在把手里的纸慢慢放桌上,然后转身……”

她在对面坐立不安,脸红得和出血似的,还满头大汗。

陆千乔凝神捕捉那一缕似曾相识的幽香,突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这画册上的香气不对。”

他年少时领兵退敌,多么风发得意,也曾有敌国不怀好意之人试图利用美人计引他入陷阱,画册上的香气,正是当日屋中所点的春香——凤凰膏。一寸凤凰膏等值五两白银,与那些虎狼似的春药不同,凤凰膏甚至可以说是一剂良药,不会令人冲动不可自抑,也没什么后劲,药性不过旨在利用香气令人想入非非而已,因此中者往往很难察觉。

当年他察觉不对,当即销毁了香炉里的凤凰膏,想不到时值今日,却又一次闻到这股缠绵悱恻的幽香。

“辛湄,这本画册……”

他说着,低头仔细去看,入目便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字——

观音坐莲。

而字旁的画……

陆千乔愣住了。

屋子里好安静啊……辛湄觉得自己都能听清浑身血液往脑子狂奔而去的声音。

所谓没脸见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她用手捂住脸,摸索着蹲下去,试图揭开床板往里钻。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辛湄腔子里的小心脏再度开始狂蹦乱跳——是睁眼看?还是不看?这是个难题。

散落一地的画纸被人一张张捡起来,归拢,摊平。

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把五指张开,从指缝里偷偷张望,只见陆千乔沉默地收拾好满地纸张书册,没事人似的放在桌上,说话声音也十分冷静:“……夜已深,我走了。”

……他、他怎么就能这么淡定自若?!显得她试图钻床底的行为无比傻气!

辛湄飞快从地上站起来,装出从床底捡到画纸的模样,遮遮掩掩走过去,暗咳一声:“那、那你走好,不送了……”

他果然转身便走,步伐不知怎么的有些慌乱,一头撞在门上,那扇平日里挺结实的木门“咣”一声摔在地上,在深夜的辛邪庄里回荡出一波又一波的余韵。

后面院落里不停被噪音吵醒的师兄们终于不堪虐待,扯直了嗓子大叫:“都快三更了!你俩别折腾了成吗?!乖乖在床上小别胜新婚不行吗?!”

陆千乔没有回头,瞬间就把门板拽起来,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辛湄眼尖,分明见着他的耳根一点点变红了,肩膀好像还在微微颤抖。

可怜……难道他窘迫得哭了?

呃,他要是淡定自若,那窘迫的人就是她。可他窘了,她反而淡定下来。

真是没人性的恶习啊……

辛湄清清嗓子:“就放在旁边吧,不用管它。”

他颤抖着把门板放一边,看背影像是要掩面狂奔而去的模样,她赶紧开口:“那个……陆千乔啊,其实吧……其实也没啥,很正常……不用紧张。”

他僵在原地不动弹,也不肯回头。

她想了想:“要不,再进来坐坐?我们商量一下婚姻大事和生儿育女计划什么的……”

他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缓缓转身,又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静静凝视她。

“辛湄,”他勉强开口,“你……我们现在还不能……总之……”

呃,他连脖子都红了……到底是因为撞翻木门,还是因为看了那本兰麝娇蕊集?说起来,他三番四次推脱洞房花烛,甚至不惜祭出捆妖索来捆她,难道是因为……因为——他根本不懂这些,又不好意思说?!

辛湄恍然大悟,眼神瞬间就变得柔软怜悯。

这可怜的孩子,虽然他有个亲娘,但跟没有也差不多,一定没人教他这些吧?怪不得呀,怪不得……

她拿起那本兰麝娇蕊集,温柔地走过去,再温柔地放在他僵硬的掌心,继续温柔地说:“陆千乔,你不用怕。这些……拿去在一个人的时候慢慢看,很快你就懂了。记住,千万要在一个人的时候看呀。”

……真是见鬼。

陆千乔强忍着想把那本画册扔出去撕个稀烂的冲动,生硬地丢还给她:“不要。”

“要的。”再温柔地推回去,“你……呃,你需要学习一下……”

被迫捏住画册的几根手指瞬间收紧,可怜的兰麝娇蕊集发出痛楚的呻吟,硬皮纸裂成了碎片。

陆千乔定定望着她,声音低哑:“学什么?你再说一遍。”

辛湄好心对他微笑:“你不是不会吗?看这本画册学习夫妻相处之道啊。”

兰麝娇蕊集霎时被丢在地上,他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露出个古怪的笑,像是饱含杀气,又像……像什么她说不上来,但有点危险,她下意识退了一步。

“是啊,我不会。”他低语,“你教我?”

什么什么?教他?!

辛湄连连摇手:“我、我也不……”

“过来。”

一只手把她抓过去。

这次不是提,也不是挟,而是货真价实结结实实的搂住……或者说,钳制住更恰当一些。他的力气用得没有节制,辛湄觉得肋骨都快碎开,疼得大叫,下一刻嘴唇就被两片温热干燥的唇瓣盖住了。

满月的清辉像是尽数落在她眼前,一阵阵灿烂的白色。不过辛湄怀疑那是因为被勒得太紧导致的窒息现象,她痛苦地哼了一声,两手在他胸前奋力推拒。

他再不放开她……再不放开,她就要窒息得口吐白沫了!

两片唇恰逢时机地移开,她大口喘气,断断续续抱怨:“我……差点憋死……”

整个人被箍着腰抱起,辛湄忙不迭扶住他的脖子,仍带着潮意的嘴唇又被堵住,这一次,他的唇不再干燥,而是带着滚烫的湿润,钜细靡遗地与她纠结摩挲。

那种灿烂的白色再次出现在眼前,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躲,偏又舍不得躲,分辨不出到底是快活还是痛苦。

纠缠的唇稍稍离开一些,他带着些许喘息的声音沙哑响起:“不会用鼻子吸气么?”

原来……原来是可以用鼻子呼吸的!

辛湄不甘示弱,低头再吻上去——现在她会了!谁怕谁?

随着亲吻的加深加重,两人的呼吸不再缓和,渐渐急促起来,唇间是潮湿的,吐息却像沙漠的风一样滚烫干燥。不甘心只在嘴唇之间摩挲,他张开唇齿,试探地含住她柔软的上唇,舔舐,吸吮。

那种怪异而不可捉摸的感觉环绕上来,像绳索,一圈圈将她绕紧。辛湄情不自禁反咬回去,一口咬在他鼻子上,轻轻的咬了一下。

下一刻她的嘴唇就被他给咬住了,带着惩罚意味的。

“……张嘴,不许咬人。”

“你也咬……!”

微弱的抗议被吞回去,随着愈发凶猛的亲吻袭来的,还有他的舌。

她再也想不起咬人之类的事情,整个人像是变成一颗糖,被泡在温暖的水里,马上就要融化了。

原来,这样才叫亲吻。嘴唇的作用除了吃饭和说话,还可以温柔地爱抚心爱的人。

辛湄学得很快,她从来也不是甘于被动的人,很快就有样学样,舌尖与他舞在一处,怎样也纠缠不开。

她觉得不够,还想要什么,情不自禁抱紧他的脑袋,吻得越来越深。

陆千乔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呻吟,潮湿的嘴唇忽然离开,紧跟着再贴上,落在她细腻的耳畔,顺着精致的形状吻下来,最后重重落在锁骨前一个小小凹陷上,吐出舌尖细密舔舐。

痒!可又不是真那么痒。

辛湄脱力地软下去,带着深陷欲望的迷惘问他:“……不上床吗?”

满腔情欲被她一句话给浇得透心凉……

现在他在做什么?还不是时候!还不可以!

他埋头在她胸前喘息,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那……那可以把那本画册拿来,我们一边学一边做……对了,刚才那个观音坐莲就挺不错……”

他苦笑:“你又教我?”

她的下巴抵在他额头上,艰难地伸手摸索他的衣襟:“那我们一步步来……先、先让我脱你一件外衣……”

她的手指像蛇一样灵活,顺着衣襟缝钻进去,触摸到他赤裸的胸膛肌肤。

怀里的男人浑身一震,像被荆棘扎中了一般,抬手便用力推开她,辛湄只觉眼前金光一闪——好吧,捆妖索老朋友,又见面了。

这次他捆得特别结实,连两条胳膊也捆在里面,跟着一把提起往床上一丢,被子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陆千乔!”辛湄在被子里闷叫,“你、你居然有胆子一晚上捆我两次!”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自觉胸膛里情欲漫溢,一颗心像要蹦出来似的。

苦笑,他伸出手,想安抚地拍拍被子里被裹成肉虫的辛湄,却又有些胆怯。犹豫半晌,只好低声道:“辛湄,忍不住的人是我……抱歉,再等等……”

他到底在纠结什么,她完全不懂啊!

陆千乔走到门边,拾起那本兰麝娇蕊集,想了想,还是放进自己怀里。

“……画册我拿走了。剩下的那些,留着下次再做。”

把摔下去的门板搭在空荡荡的门洞上,他一招手,捆妖索眨眼便收了回来。

辛湄连滚带爬从床上跳下来,直追到门边,却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她怒火夹着欲火从心底窜起,一拳把可怜的门板砸成渣渣。

“陆千乔!你这个懦夫!”

点了火又不灭的男人,是世上最讨厌的!

满载彩礼提亲而来的陆千乔,回去的时候也是满载了东西——灵兽们身上驮着许多匣子,里面装满了辛雄送的月饼,从圆形到乱七八糟形状,堆成小山一般。

虽然他很想说这些月饼即使吃到明年也吃不完,但见着辛雄双目含泪充满慈爱的眼神,那婉拒的推辞好像怎么也说不出口。

听说,有个冷漠刻薄的岳父是一场灾难,不过吧,有个太过热情的岳父,似乎也不怎么幸福……

“姑爷今天要回去,小湄怎么还不出来?!”

辛雄四处张望,很是恼怒。庄里其他人都来送行了,偏生最该来的那个不来,像什么样子?万一姑爷发怒,又不要她了怎么办?

大师姐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小声道:“师父,小湄说她精神不济,懒得送客。顺便还要我带话给将军,说……说她要逃婚。”

“她都已经嫁了,还逃什么婚啊?!”

辛雄恨铁不成钢地跑去女儿的院落,但见人去楼空,床头柜子里的银票都被带走,梳妆台上放了一封信,辛湄不怎么漂亮的字写道:【出门散心,转告陆千乔,老娘不要他了!!!】

信纸从手里飘然而落,辛雄不由泪流满面,有女如此,简直是灾难啊!

在辛邪庄人人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辛湄正骑在烈云骅背上,用袖子替它擦眼泪。

这匹马也不知怎么了,一见她打开马厩大门,便哭成了泪马。在它身后,庄里众多俊俏美丽的牡马虎视眈眈,那眼神,又敬畏,又猥琐。

“你们相处得不愉快吗?”辛湄把湿透的袖子拧干,甩了甩,继续替它擦眼泪。

烈云骅闻言眼泪掉得更凶了。对着辛湄,它好像……它也只能默默掉眼泪了。

“走,我们去崇灵谷,送月饼给狐仙大人吃。”

她提了好几盒月饼,正好趁这个机会把认识的人都送一圈,顺路再去看看张大虎,好教陆千乔知道,她第一个看上的男人才不是他!

烈云骅生怕她反悔,又把自己和一群猥琐的牡马关在小黑屋里,当即撒开四蹄,跑得比风还快,眨眼便跃上云层。它血统高贵,御风而行,比秋月全力施展还要快上几倍,平常三四天才能赶完的路,它半天就赶到了。

午后刚过一刻,烈云骅轻巧地落在崇灵谷门口,辛湄从马背上跳下,一抬眼,乐了——守门的弟子还是张大虎!

“大虎哥。”她笑吟吟地走过去,至今仍对他那板正的美色百看不厌。

“辛老板。”张大虎红着脸行礼。

“送你一盒月饼。”

她不由分说塞给他一盒月饼,再冲他甜甜一笑,牵着烈云骅便要进谷。

张大虎急忙拦住:“辛老板,谷主今日……嗯,今日不太方便见客。”

老爹说过,这种修仙门派时常会有一些不欲令外人知道的隐秘之事,辛湄很理解地点点头,又塞了两盒月饼给他:“那麻烦你把这几盒月饼送给狐仙大人,就说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

张大虎接过来,正要说话,忽听大门内响起一阵清越的鸟啼声,紧跟着平日里紧紧合闭的正门豁然大开,一辆金光灿灿的华丽长车为三四只极乐鸟牵引,缓缓行驶而出。车壁上的金光流水般涟漪开,最后化作上古的文字,消散在风中。

风把遮挡车窗的白竹帘吹开,辛湄只隐约望见里面坐着一个皂衣的年轻男子,一晃眼,长车便飞远了。

“这排场真华丽,是哪位厉害的仙人吗?”

辛湄望着远处摇曳的金光,忍不住感慨。

张大虎摇头:“这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有狐一族的人据说是有天神血统的……”

“小湄,你来看我,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甄洪生柔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辛湄转过身,便见他今日穿着黑白相间的长袍,漆黑的长发并不束,斜斜垂在肩上,显得特别……呃,特别貌美如花。

“狐仙大人,好久不见。”她笑眯眯地给他行个礼,从张大虎手里拿过月饼送给他,“这是我们庄里自己做的月饼,送给你尝鲜。”

甄洪生眼睛登时一亮:“哦哦!这月饼你爹去年给我送过一次,红豆沙馅的最好吃。来,跟我进去说话。”

他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仪态万千地牵着她进谷。

崇灵谷里香烟缭绕,与往日清明爽利的模样大不相同,每走十步,便能见着地上放的香炉,里面点着中正平和的檀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诸般烦躁都沉淀下去。

见她盯着那些香炉看,甄洪生笑道:“今日来访的是一位贵客,点香是他们那里的习俗。”

“有狐一族吗?”她好像听过这名字。

“是啊,他们不单血统高贵,还擅长酿酒,这次带了十坛好酒。你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我再把眉山叫来,一起品美酒。”

甄洪生牵着她坐在开满鲜花的小凉亭里,眼熟的中年女管事很快端了两杯茶上来。他坐在旁边,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只是捧着她的手掌仔细看,一边看还一边摸。

辛湄被他摸得浑身发毛,只好问他:“狐仙大人,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上次她来,他也是捧着她的手使劲看,难道里面藏着宝贝?

甄洪生把目光从她掌纹上移开,对她十分魅惑地一笑:“没什么。小湄呀……你与战鬼将军成婚多日,怎么还未洞房花烛?”

辛湄震撼了:“你怎么知道?!”

他抚摸着脖子上围着的白狐狸,笑得妩媚:“我是狐仙大人,自然是知道的。看起来,他待你并不好,不如甩了他,另选个男人?我把张大虎送你要不要?”

辛湄为难地看着他,这些神仙,真是神神叨叨,当初说坚决不送自家弟子的人是他,这会儿来破坏她的姻缘也是他。搞不懂他们想什么。

“要不,选眉山?他怪喜欢你的。”

她简直无奈:“眉山大人比我祖爷爷还老!”

……唔,幸好眉山今日不在这里,否则崇灵谷就要被他的泪水淹了。

甄洪生端起茶杯,缓缓啜了一口,热气氤氲,他的目光望向很遥远的地方。做仙人也有许多许多年了,对这个世间的因果,他从来不问,不插手,任它们烟云一般聚了再散,散了再聚。

仙人无所谓执着,所以,很多事他点到即止。

“狐仙大人,这是红豆沙馅的。”

辛湄掰开一颗月饼,笑吟吟地放在他掌心。

甄洪生笑了,掂掂手里的红豆沙月饼,放嘴边小小咬一口,香而且甜,这种滋味令人心情大好。

“小湄,”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要好好过日子,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觉,遇到危险嘛——”

他扬起眉毛:“要记得逃。”

从崇灵谷出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有狐一族送来的美酒好像很烈,甄洪生昨晚一个人喝了两坛,醉到今天还没起,辛湄只得和张大虎打个招呼,骑上烈云骅告辞了。

一路再风驰电掣飞到白头山的眉山居,给眉山君送月饼,谁知守门的灵鬼说他出门了,不知归期,辛湄留了两盒蛋黄馅的给他,继续跨上烈云骅,回头往皇陵赶。

“小云,你说陆千乔现在在做什么?”

赶路有点无聊,辛湄抱着烈云骅的脖子和它闲扯。要是秋月在就好了,它虽然不会说话,但不管她说什么,它都会有反应的,不像这匹马,只管瞪着眼往前跑。

“你比秋月笨多了,都不理我。”

这是污蔑啊啊!烈云骅使劲喷鼻子,它是马,又不是人,谁家的马开口说话,那就是见鬼了!

“哦?你是说陆千乔肯定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眼睛亮了。

我可没有这样说!烈云骅长嘶一声。

“你的意思是,他正在反省错误,准备给我赔礼道歉?”

我真没有这样说!烈云骅流泪了。

“你是说,他会流着眼泪来求我回去?”

……秋月兄,你很伟大。烈云骅怅然地眺望远方云雾,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从心眼儿里对秋月产生了至高无上的敬意。

斜前方的大团云雾忽然破开,数只巨大的极乐鸟吟唱着悦耳的曲调,逆风而来,后面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长车,浅浅的金光化作上古文字,摇曳飘散,实在是气派非凡。

烈云骅灵巧地让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垂首停在空中等待长车过去。

灵兽对这种清净高贵的气息有本能的顺从反应。

长车缓缓驶来,停在辛湄身边,白色的竹帘被一只戴着黑丝手套的手卷上去,车内穿皂衣的年轻男子把脑袋探出来,对她友好一笑。

这个人……好像是有狐一族的什么大僧侣吧?辛湄好奇地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看过来,两人对望了半天,他终于又笑了。

“嗳,这位美貌的姑娘。”他开口,声音温柔,语调却轻浮,“我饿了,给我一盒月饼成不?”

……气派非凡的长车,非凡气派的极乐鸟,然后,停下来,居然只是问她要一盒月饼。

辛湄一头雾水地递给他一盒果仁馅的,他却摇头,眼冒绿光:“要肉馅的。”

……这是什么僧侣啊,居然还吃肉!

换了一盒肉馅月饼给他,竹帘子又放下去了,那人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多谢,你真是漂亮又好心。”

极乐鸟又开始鸣唱,长车继续逆风而去,辛湄抓了抓脑袋,拍拍烈云骅的脖子:“好了,我们也走,赶紧的,去皇陵。”

自从陆千乔醒来之后,皇陵的云雾阵又重新架上了,大小妖怪们撤离地宫,重新回到青山绿水的地面,皇陵一改当日的颓败,又恢复了以往的桃红柳绿,鸟语花香。

斯兰不见人影,映莲在池塘里睡午觉,桃果果和弟弟在鬼气森森的杏花林里玩捉迷藏——看样子,陆千乔还没来过这里。

辛湄把烈云骅拴在外面吃草,自己悄悄潜进赵官人的小山洞,他果然又扎着块白色头巾在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哭,眼泪顺着胡须往下滴。

“噢,姑娘你来啦!”他擤了一把鼻涕,抬头望见辛湄,含泪的双眼登时亮了,“快来快来!我正写到你与将军初相遇,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呃,她和陆千乔初相遇?好像……好像是在一个寂静的夜里,她抽晕了桃果果,然后陆千乔打了她一掌……嗯,确实是天雷勾动地火。

拿起赵官人递过来的戏本子,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那一眼,正如千帆过尽大浪淘沙只为你;那一眼,正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只有你;那一眼,仿佛三生石上书写缘分我和你……】

她默然把本子放回去,为难地看着赵官人殷切的眼神,想了很久,才开口:“那一眼,其实我什么也没看清……”

就知道是个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打她,抢她的灵兽,她只想抽飞他。

赵官人连连哀叹:“怎么能这样!一见生情再奸钟情才有看点啊!”

“……反正我和他本来也没什么看点,陆千乔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吧?我又不是他女儿。”

她这话说得大是幽怨,与往日的跳脱明丽截然不同,赵官人察言观色一番,立即端出知心大叔的模样,坐在对面柔声问她:“辛姑娘,你和将军闹别扭了?”

辛湄把月饼放桌上:“没有,我是给你们送月饼的。”

“心里有不舒服就要说出来,不然小事就变成大事,越闹越不可收拾。”

她想了想,撅嘴道:“我们一点都不像真正的夫妻,每次我一碰他,他就用捆妖索捆我。而且,我们明明已经成亲了,他偏不承认,还要再来一次,浪费时间,故意推脱。”

……将军啊,战鬼一族在男女方面是挺笨拙的,但你也不能笨成这样啊!

赵官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辛姑娘,将军虽然挂着将军的名号,但他本身是战鬼一族的人,对琼国那个皇帝根本没什么忠心的,所以皇帝赐婚对他来说和狗屁差不多。他不承认赐婚,偏要亲自提亲再娶你一次,其实恰好证明他心里有你,把你正正经经当做一个需要尊重的女子来看待。”

辛湄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战鬼一族自古侍奉天神,向来保守古板,没有成婚便行男女之事,视为苟且。他不碰你,是敬重,并非轻视。”

她继续沉默。

赵官人清清嗓子:“你看将军外表好像挺贴心挺细致的,他其实粗鲁的很,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也没人教他怎样和姑娘相处,平日里不是冷脸就是走人。捆妖索什么的,也是他没想到那一层而已。你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说一次,将军肯定懂的。人长着嘴就是要说话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误会不能说开呢?闷在心里岂不是委屈了一张嘴?”

辛湄默默掰开一块莲蓉月饼,一边吃一边喝茶,再也没说一个字。

赵官人见好就收,当即拿起毛笔继续奋笔疾书,把前面写的全涂了,一面问她:“姑娘,你和将军初相遇是啥样的,再给我说一遍吧?”

她正要说话,忽听山洞外烈云骅长嘶一声,紧接着覆盖在洞口的大叶片被人猛然揭开,两天不见的陆千乔大步走进来,一见她,一把拽起便走。

赵官人老泪纵横地吞了一块月饼,将军,这才是好样的!

辛湄一路脚不沾地,和风筝似的被他扯出去,头晕眼花中感觉他把自己丢在秋月背上,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两人已经在半空中了。秋月闲闲地扇着翅膀,故意飞得慢悠悠,烈云骅十分通灵性地跟在老后面,大家都不想打扰他俩。

辛湄抬头看看他,他面色阴沉,沉默不语,偏过头不与她对视。

“那个……陆千乔,”她先开口了,“我们、我们要去哪里?”

他依旧不看她,隔了半日,方道:“送你回辛邪庄。”

说到辛邪庄,她才发觉他还穿着那天来辛邪庄的衣服,只是如今白衣服灰扑扑的,尘土草汁之类的晕染衣角,他的头发好像也有点乱,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疲惫……可,他是不是不眠不休找了她两天?

辛湄想了想,低声道:“陆千乔,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理她。

“……你别生气,我只是给大家送月饼。”

他终于动了,抬手揉了揉额角。

“陆千乔。”辛湄凑过去,小心翼翼抓起一截他的袖子,他没甩开,于是放心大胆地再凑近一些,把脑袋放在他肩膀上。

“你说话呀,随便说点什么。”

声音软绵绵,她整个人也软绵绵,再有天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了。

陆千乔犹豫着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抱歉,是我的错。”

她露齿一笑:“我们两个都有错,成不?”

他阴沉的面色终于渐渐变得柔和,五指插入她浓密的头发里,替她把小辫子理顺:“去了什么地方?”

“给大家送月饼啊。”

“辛湄。”

“嗯?”

“半个月后,我会亲自迎亲,到时候不许逃。”

“嗯。”

他的手指从头发里抽出来,在她细腻的面颊上轻轻抚摸,忽然低头,在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吻。靠得那么近,肌肤相贴,她身上传来一阵阵令人感觉十分不快的气息,他不由再低下去一些,细细嗅着她的头发。

“陆千乔,我亲你一下,不许用捆妖索捆我。”

她搂住他的脖子,对他微笑。

他面上瞬间一红,顺从地闭上眼,等了半天,两片柔软的嘴唇却落在脸颊上。

他好像……有点失落。

辛湄把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一本正经地说:“接下来的,等到下次吧。”

“调皮。”

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紧跟着又低头在她头发上嗅了两下,蹙起眉头。

她浑身上下隐隐约约沾染了一股令人极其不快的气息,靠得非常近才能闻见。是遇到了什么人吗?

回到辛邪庄没几天,斯兰来了,还带了三套样式各异的嫁衣,据说是陆千乔亲自挑选的。

辛湄对着那三只长得和马桶很像的凤冠发了半天的呆,回头看看斯兰,他面无表情。再回头看看辛雄,他两眼放光,估计陆千乔就是真送几个马桶来,他也会开心得流眼泪。

“你确定……我要戴这个嫁他?”

她提起一只马桶……不对,一只凤冠,往脑袋上一扣,半张脸就被吞没了。

斯兰暗咳一声:“将军说,战鬼一族的嫁衣风格就是这样。”

……战鬼族的新娘真可怜,个个都顶着马桶嫁人。

“将军还交代了,他会在半个月之内把嘉平关附近的农民兵搞定,没空照看你,所以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我了。这半个月你老老实实呆在辛邪庄,哪里也不许去。”

说起来,这项任务确实很艰巨……斯兰揉了揉发疼的脑门子。

出乎意料,她居然乖巧地点了点头,没任何反对的意思,斯兰一直哽在喉咙里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

“对了,斯兰。”辛湄摘下凤冠,好心地回头望着他,“机会难得,你既然来了,我带你去找绿水镇的那个大夫吧?他有一手好针法,专治面瘫抽筋中风。”

……他那口气,果然吐得太早了。

半个月的时间,对辛湄来说,一眨眼就过去了,对斯兰来说,比三辈子还长那么一点。

嘉平关很快传出捷报,白宗英老将军虽然告老还乡了,但奉旨新来的骠骑将军毫不逊色,轻轻松松连杀武爽手下几员大将,自起义以来一路势如破竹的武爽终于也体会到高山般的挫折,无奈之下终于撤兵嘉平关,直退到琼国边境外,估计短时间内是不敢再犯了。

荣正帝龙心大悦,黄金白银似流水般赏赐下来,还大兴土木,在京中建造一座骠骑将军府,满怀期待地等待将军还朝。

这番期待显然再次落空,陆千乔写了个折子,要求休息半年,连回音也不等,当晚便收拾收拾回皇陵了。

他最近忙着娶老婆,没空上京还朝。

那天是九月十八,据说是好到不能再好的黄道吉日。

辛湄头上顶着马桶般的凤冠,身上穿着百鸟羽毛编织的破麻袋似的嫁衣,众目睽睽之下,她穿成这个样子,实在无法拥有平日里的勇气,只好用袖子把脸遮住,再次上了花车。和上次不同,这次,陆千乔人来了,骑着通体火红的烈云骅,披着破麻袋似的喜服,居然还是那么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绿水镇再一次沸腾了,据说辛邪庄那个有克夫命的小姐嫁出去没几个月就克死了前夫,可很快又找到冤大头来顶替,还是个英俊非凡的冤大头。

看着辛雄皱纹花似的老脸,家里有未嫁姑娘的一干民众又恨又妒,甩开膀子在酒席上猛吃猛喝,直吃的厨房再也做不出东西来,才解恨而归。

眼看迎亲队伍要走,辛雄赶紧扶着花车一把掀开帘子:“小湄,爹给你那几本书,都看了吧?”

辛湄正把凤冠顶在手指上绕着玩儿,乍一听这话,凤冠就摔地上了。

那些书……她也就看了一本兰麝娇蕊集,剩下那些原本是打算有空的时候拜读一下的,谁知那天陆千乔送她回辛邪庄,二话不说又全给搜刮走了。

“我会好好学一下的,你放心。”

当时他丢给她这么一句话,还说得特别一本正经,害她又做了几夜春梦。

“总之,我今晚验货。”

辛湄捡起凤冠,扭头给了辛雄一个久违的充满王霸之气的笑。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终于腾空而起,往皇陵飞去。辛湄在花车里坐得气闷,一把掀开帘子,冷不防撞见陆千乔正驱使烈云骅往这边来,她赶紧招手。

“斯兰说,你们战鬼一族成婚好像和我们这边不太一样,待会儿还要表演胸口碎大石什么的。咱们打个商量,先让我吃饭,再表演成不?”

……胸口碎大石是怎么回事?斯兰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陆千乔从怀里取出一袋糕点抛给她,浅浅一笑:“傻瓜,你以为是江湖卖艺?蒙上盖头,什么也不用你做。”

说罢又静静看了她半晌,耳根有些发红,低声道:“你今天……很好看。”

他想看着她穿战鬼一族的嫁衣,想了很多次,脑海里虚构的景象和如今实实在在坐在眼前的人比起来,还要逊色很多。

“你很适合我族嫁衣。”

辛湄犹豫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破麻袋似的衣服,外加手里捏着的马桶一般的凤冠,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就适合穿成这样。

“你也蛮适合穿这种衣服的。”她勉强夸赞一下,“这一身鸟毛真华丽。”

呃,他……他笑得好幸福啊。

辛湄心虚地捏出一块枣糕,默默塞嘴里。

陆千乔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觉有些不对劲,猛然回头,便见不远处一团云雾中缓缓飞出数只巨大的极乐鸟,它们还拉着一辆金光闪闪的长车,无比拉风,无比奢华,慢悠悠地靠了过来。

金色的光化作文字流淌开,偶尔滑过身体,那种感觉……很不愉快。

“将军!”

前方斯兰非常警觉,立即策马返回,下意识地挡在前面,一手悄悄按在腰间刀柄上。

陆千乔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开。

他终于知道当日辛湄身上令人不快的气息是怎么回事,她是遇见了有狐一族的大僧侣?

“……何事?”

他策马上前三步,声音淡漠。

白色竹帘被一只戴着黑丝手套的手卷起来,大僧侣探出脑袋,悠哉地冲他微笑。

“不是找你,是找她。”

他指了指花车里塞满嘴枣糕的辛湄。

陆千乔皱紧眉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挡住了他肆无忌惮的视线。

“花车里的漂亮新娘!”大僧侣把手拢在嘴边,高声叫唤,“多谢你上次的月饼,今日我来还礼。”

辛湄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愕然开口:“我认识你?”

“嗳,这么不给面子。”他不以为意地笑,“忘记我了?那也没事,还礼给你,顺便,崇灵谷那只狐狸的贺礼我也帮你带来了,接好!”

长袖一扬,他抛来一只偌大的盒子。

陆千乔出手如电,瞬间便拦了下来,盯着他望了片刻,方慢慢垂眼,手里捏着的是一只长宽尺余的木盒,盒中还有两只小盒,一只里面放着一枚鸽卵大小的明珠,一只里面是一串黄金打成的精致项链。

“项链是我送的。”大僧侣笑起来懒洋洋,慢悠悠,“祝你们百年好合,如胶似漆,早生贵子。”

项链上散发出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陆千乔面无表情,直接把盒子扔了。

他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何必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我对你还挺有好感呢。”

陆千乔转身,吩咐:“继续走。”

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进,那辆金碧辉煌的长车渐渐便看不见了。辛湄探出脑袋看了老半天,突然灵光一动,想起来了:“哦!是那个吃肉的假僧侣!”

陆千乔淡道:“不要想他。”

呃,吃醋了?

辛湄捧着下巴对他甜甜的笑:“乖,我心里只有你。”

他面上浮现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坐稳了,小心掉下去。”

有狐一族……那天在嘉平关,郦闵临走时提了一下,他们最近蠢蠢欲动,连母亲也十分烦恼。一个认定自己是天神后裔,一个坚决不承认对方的天神血统,矛盾就是这么来的。近几年战鬼一族凋零,想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陆千乔,你在想什么?”

花车里新娘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笑了笑,是了,还在成亲途中呢。

“没什么。”他替她拉下窗帘,“坐好了,现在要加快脚步,天黑前赶到皇陵。”

成亲这种事,别人看着喜庆,局中人只觉得累。

战鬼一族结个婚,比生孩子还烦。辛湄蒙着盖头,被陆千乔抱在怀里,一会儿上刀山,一会儿跨油锅,据说身上那件百鸟羽毛编织的嫁衣就这么个作用——在刀山油锅的途中,不许掉下一片羽毛,否则便是不吉利。

好容易等进了门,迎头又一只大铁球横飞而来——这到底是洞房还是机关房?!

眼看着陆千乔轻轻松松一脚踢飞了那只铁球,把墙砸个粉碎,那间可怜的屋子就这么硬生生变成了废墟。

原来……洞房在后面。

辛湄被放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摆出娇羞的模样,只听脚底嗖嗖数声,床板下面扎出一排钢刀,硬是把喜床变成了笼子。

新郎站在笼子外,正要摞袖子折钢刀会佳人,笼里的佳人早已暴跳起来,一脚把钢刀们踢断了。

“过来!”辛湄扯下盖头冲他勾勾手指,“现在——终于可以洞房了吧?”

推倒和被推倒两者间,陆千乔觉得选择前者他比较能接受。

于是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床上新娘的柔软双肩,犹豫只有一瞬,接着便打算推倒。

辛湄突然抬手拦住:“等等。”

……之前火急火燎的人是她,如今终于成婚,她让他等?

他不等。

凤冠被轻轻取下,他的手指摸索在她浓密的发髻间,缓缓拔下一根发簪。

一绺长发滑落。

辛湄抬头看着他,再看看他身后的窗户,顿了顿,问:“你、你真打算开着窗户洞房?”

陆千乔转身,赫然望见窗户大开,皇陵里一群小妖怪都挤在外面,大眼瞪小眼地咬着手指看他们。

“……”

簪子从手里滑落在地。

桃果果忙着捂住弟弟的眼睛,省得纯洁的他被带坏,斯兰忙着拽人离开,映莲……映莲不见人影,想必又躲在暗处扎小人了。

唯有赵官人搬了一张桌子坐在窗前,上面堆满零食茶水,一面大吃大嚼,一面冲他猥琐地笑:“将军,你只管大胆的上,我们给你鼓劲。不会的地方,我保证教得你妥妥当当。”

陆千乔面无表情走过去,开口:“走。”

呼啦啦,群妖如鸟兽散,将军这么多年的积威果然不是假的。

赵官人把半桌瓜子壳儿扫落在地,走过去,偷偷塞给他一粒纸团,且挤眉且弄眼,小声道:“将军,这种事,男人嘛,有时候难免力不从心,给你个好东西。”

陆千乔打开纸团,只见里面包裹着两颗颜色和形状都极其猥琐的小药丸。

赵官人胡须抖动:“用了就知道,别人我还不告诉他。”

两颗药丸被塞进了他鼻孔里,陆千乔一把将窗户拽上,锁好,窗帘拉紧。

……洞房花烛的气氛好像不剩多少了。他转身,辛湄不知什么时候把嫁衣脱下,只穿一件水红色罗裙,坐在桌旁用筷子挑面条吃。

面是用香油拌的,上面撒了花生与核桃的碎屑,还是取名字里的吉祥之意。

辛湄好心替他盛了一碗,招呼:“过来吃点东西,饿了吧?”

他又是上刀山又是跨油锅,比胸口碎大石还忙,怪不容易的。

眼见她嘴边吃得油汪汪,他忍不住想笑,一整天绷在心底隐藏的紧张也终于消散开。陆千乔走过去端起碗,挑了一筷子面送到她嘴边,低声道:“这个是互相喂着吃的,张嘴。”

辛湄乖乖张嘴,顺便也挑一筷子给他:“原来你们族里的风俗不是喝交杯酒,是吃交杯面。”

几颗花生的碎屑沾在她唇边,陆千乔用手轻轻抹了一下,不知为何,想到第一次把她带来皇陵,关在黑漆漆的小屋子里,他推开门,便见着她低头吃槐花饼的模样,柔软的黑发,柔软的面颊,还有沾在脸上的碎屑。

她像只白色的小兔子。

“辛湄,过来。”

他放下碗,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一拽,她就从椅子上滑坐在他腿上了,顺便反客为主,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陆千乔。”她把脸贴在他脸颊上,“你今天没带着捆妖索吧?”

“嗯,没带。”他笑。

“那你闭上眼,我要亲你一下。”

他又一次顺从地闭上眼,漂亮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辛湄捧着他的脑袋,越看越喜欢,低头在他两边脸上重重亲了两口。

他……又失落了。

正要睁开眼,唇上忽然一软——一个带着香油花生核桃味的浅吻。

没有深邃而纠缠的火热,她吻了一会儿,便移开。喜烛的火光映在两人眼底,亮晶晶并且跳跃。

两个人的脸都有些红。

“你学得怎么样?”她小声问。

陆千乔愣了一下,紧跟着又反应过来,却没脸红,只低头笑了笑,反问:“你又学得如何?”

“应该……不差。”

“口说无凭。”

那她就直接行动吧。

辛湄伸出手,摸索着,解开他一根衣带。形状优美的锁骨露出一小截来。

再解一根,小片胸膛出现了,结实,劲瘦。

他一动不动,只低头看着她给自己解衣服。

辛湄皱起眉毛:“你怎么不脱我的?真学会了?”

陆千乔想了想:“你先来。”

这方面他要尊重她。

辛湄了然一笑:“哼,其实你还是不会吧?那你看好了,我教你。”

外衣被她轻轻解开,脱掉,滑落在地。接着是中衣,他的胸膛已经全然暴露在火光中,漂亮的锁骨,结实的肌肉,她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摸上去,肌肤火热,剧烈的心跳透过手掌,传递给她。

“……别怕。”她安抚一声,“来,跟我上床。”

他的手往下一兜,她整个人便被抱起来,床帐落下,他上她下,气氛暧昧。

辛湄摇头:“不对,应当我在上面。”

陆千乔一翻身,被她推倒在床,身上再一重——她坐上来了。

亲吻,细碎的长发落在他胸前,吐息潮湿炽热……实在是酥痒难耐。陆千乔猛然抓住她的腰身,掌心顺着她的脊椎一节节向上抚摸,稍稍用力,她就跌入怀里,互相喘息的唇不知何时再次纠缠,深入,熨帖摩挲。

“……我热……”

脑子里一片混乱,对了,她得教他……可是又舍不得放手,无论是身体还是嘴唇,都在渴望他的触碰,哪怕离开短短一瞬都不行。

热,就脱衣服。

他生硬并且颤抖地替她解开衣带,下一刻她的嘴唇又不甘寂寞地贴上来,敞开了半边胸口——肌肤相触。

像是在干燥的草原上点起大火,局面瞬间失控,失去所有章法。

衣服它到底是怎么脱掉的,两人都记不得了,也没时间去想。

……对了,观音坐莲。

辛湄稀烂成浆糊的意识里,这四个字一闪而过。陆千乔不会,她责任重大,今晚得负责把他教会。

于是……

纱帐一阵剧烈抖动,紧跟着,两声哀嚎,辛湄“唰”一声揭开帐子,脸色苍白地探出一根光溜溜的胳膊,在床头的柜子里一阵乱翻。

一只手把她拉回去了。

她虚弱地往外爬,喃喃:“我受伤,还流血了……金创药……那本兰麝娇蕊集……”

她需要金创药,还有洞房花烛夜的示范书籍……

“别走!”

忍耐到极致的极致,青筋快从脑门子里跳出来的陆千乔,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伸手将她抱回来,稍稍移动一下身体,扶着她的脖子侧躺下去。

“别走……”

否则他就要死了,真的会死人。

“我疼。”

“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

他翻身压住她,亲吻落在她胸前,拼尽战鬼所有的意志力,不去想刚才那一瞬的销魂滋味,手指轻抚她的耳垂和脖子,缓解她僵硬的肌肉。

多么艰难而充满荆棘的洞房花烛夜,对她和他来说,都是。

“别、别摸这边!”

那换一边摸——

“啊哈哈!好痒好痒!别摸!”

那改揉的——

“……轻一点,好疼啊……”

真难伺候。

他惩罚似的在她下唇上咬了一口,辛湄立即不甘示弱报复回来,想咬鼻子,他抬头一让,细细的牙齿便轻轻咬住了他的下巴。

他忽然动了,带着试探,更多的是出其不意的占有与不容抗拒,她一下僵住。

“……疼?”带着隐忍的喘息,问。

说不好……她说不好那是什么感觉,好像是疼,可又不是刚才那种疼,陌生而且怪异。辛湄紧紧捏住他的肩膀,迷惘地看着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深邃还有些可怕,忽然,睫毛颤了颤,他闭上眼,用力吻住她。

天旋地转。

她揪着被子,不知为何又想爬出去:“不……我不……”

……不许说“不”。

一只手托住她的腰,他完完全全压了上来,侵入,攻击,霸占。她一瞬间便软下去,喉咙里第一次发出颤抖的呻吟,睁开眼,漫天漫地的喜庆红色吞没她。

“陆千乔……”她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手指插入他的头发里,对上他深邃的眼。

“应该……应该是我教你。我要在上面。”

“明天让你在上面。”

她还想抗议,不过要说的话一下子又忘了,乱动的手被他压在两旁,他与她纠缠不休,难解难分。

柜子里的兰麝娇蕊集在默默流泪,他们两人看了那么多遍的图,事到临头一个都没用上。

洞房花烛夜就这么生涩而保守地过去了……

据说,一个真正优秀的好妻子,除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三百六十五般武艺外加房中术之外,还必须要有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厨艺。

前三者辛湄认为自己活到九十九岁也未必能有这般造诣,好在,她还有个厨艺能拿得出手。

所以,今天开始,她决定,为了做个优秀的好老婆而努力。

现在是卯时过二刻,天刚蒙蒙亮,辛湄下床,穿好衣服梳洗完毕,回头望一眼,陆千乔仍在睡,一条光溜溜的胳膊搭在被子外面,还有一小片胸膛,胸口上几点暧昧红痕——是她昨晚啃出来的。

洞房花烛夜一片混乱,他辛苦得脸色发白,以至于到现在还人事不省。

辛湄心里充满了对他的爱怜,弯腰撅嘴,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他动了动,迷惘地瞅她一眼,紧跟着翻个身又睡了。

有时候,赖床也是个不错的习惯。

轻手轻脚推开门,清晨的皇陵薄雾弥漫,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她刚一迈步,忽觉脚下踢中了什么东西——是几只青竹筒,上面系着红绳,打了个非常漂亮的结。

揭开上面半只竹筒,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几只捏成莲花形状的紫米团子,团子上还点缀一颗红枣,做得很是漂亮。

……谁送的紫米团子?像是刚放过来的,团子还是热的。

辛湄连着竹筒一起端去厨房,熟练地起灶烧火,作为新妇,她要开始洗手作羹汤了。

缸子里用水泡着几块新鲜鸭血,很好,就做鸭血汤。

锅子里的汤开始翻白泡,浓浓香气四溢的时候,桃果果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进来,喃喃:“好香啊,斯兰大哥……你做什么了?”

一抬头望见辛湄,他先是一愣,紧跟着掉头想跑,跑了一半再停下,好像这会儿才终于想起辛湄昨天嫁过来,从此就是将军的人了。

“你你你……你一大早来厨房做什么?!”

桃果果缩在门后指着她,见她笑眯眯地往鸭血汤里加料,他紧张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你别乱动厨房啊!万一烧起来怎么办?”

辛湄盛了一碗给他:“尝尝味道如何。”

“我不吃!”他使劲摇头,这女人如此不靠谱,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比猪食还难吃,他才不要委屈自己嘴巴!

“有什么关系,尝尝嘛。”

辛湄一把揪过他毛茸茸的翅膀,捏着鼻子给他灌了一小碗下去,笑吟吟地问:“味道好吗?”

他呛咳得差点晕过去,哇一声哭了,掉头就跑,直跑出去好几步,才又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只同样的青竹筒,苦着脸扔给她:“给你!”

咦?又是一只系红绳的竹筒,打开一看,里面还是几只紫米团子,做得就不怎么精致了,手印还在上面。

辛湄端着紫米团子正思索,一时斯兰又进来了,见她已经起灶做饭,不由脸色剧变,赶紧冲过来一把揭开锅盖——还好还好,里面既不是焦炭也不是猪食,鸭血汤刚刚烧开,想是用鸭骨熬的高汤,另加了辛料去腥,香气扑鼻。

皇陵里一干大小妖怪平日其实不用吃饭,偶尔吃东西也不过是兴趣而已,唯有将军一日三餐不可少,做饭之类的事一直都是斯兰照料,他从不放心交给别人。

眼下一看这鸭血汤,他立即知道辛湄的厨艺只有比自己强,心情顿时很复杂。

……将军人都是她的了,以后连做饭也不需要他了么?

——陆千乔成婚第一日,斯兰感到很寂寞。

“夫……那个……夫……”他犹豫着念了好几遍,夫人两个字对着辛湄怎么也说不出口,索性略过,“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罢递上来一只特别漂亮的竹筒,里面依然是几颗紫米团子,圆乎乎的,憨厚可爱。

“为什么都给紫米团子?”辛湄好奇极了,“是昨天你们吃剩的吗?”

“是将军那边的风俗!”

斯兰愤愤低吼,她脑袋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

战鬼一族的风俗是给新婚夫妇送紫米团子,皇陵里妖怪们熟知这个道理,所以一大早门前堆了许多紫米团子,都是小妖怪们送的。

辛湄塞了一颗进嘴,皱着眉头咬几下,勉勉强强点头:“还……可以吧,紫米煮得不够软。”

……她绝对是故意的,那么多竹筒,为什么只挑他做的那个?!

“哎呀,好香!斯兰你今天做什么了?”

赵官人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一进门,瞅见辛湄坐在桌旁吃紫米团子,他眼睛都笑得眯起来,赶紧凑过去,上上下下打量她,啧啧赞叹,细细的胡须里都透出一股猥琐劲:“姑娘今天一看就和以前不同了,皮肤水灵灵,脸蛋红嘟嘟,将军滋润有功啊!”

“真的吗?”用手摸了摸脸,她怎么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真的真的!”

他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只竹筒递上去,挤眉弄眼:“来,拿好。姑娘,记得这几颗紫米团子一定留给将军吃,他吃了,你就知道好处。”

“什么好处?”

辛湄揭开竹筒,里面几颗紫米团子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怎么看怎么猥琐。

“咳咳,用了就知道。姑娘,别人我还不告诉他。你要怎么谢谢我?”

她笑眯眯地盛了满满一碗鸭血汤放在他面前,又挑了那筒做成莲花的紫米团子给他:“赵官人,多吃点。”

他眉花眼笑,低头刚喝一口汤,眼角便瞅见陆千乔往厨房走来了,立即识情识趣地端着饭食闪人,顺便把依依不舍还想和将军说话的斯兰拽走。

“辛湄。”

陆千乔站在门前唤她一声。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想把本应睡在身边的人揽过来温存一下,谁知却摸了个空,那一刻,他突然领悟了深闺怨妇是怎样的心情。

她答应着跑过来,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头发还梳做未婚姑娘的式样,细碎的额发在风里一会儿翘一会儿落。

洞房花烛夜之后,在清晨望见她的笑脸,有一种久违而贴心的温暖。

他暗咳一声,故作自然地别过脑袋,低声道:“你……还好么?”

这个……他在这方面没什么经历,女人的身体比想象中柔弱多了……那什么,醒来的时候发现床上的血迹,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堆金创药跌打药,是不是……是不是要上点药什么的……

“我很好啊。”元气十足的回答。

……其实吧,虽然没指望她娇弱无力地醒来,钻怀里撒娇呼痛,但……但她和往常一样活蹦乱跳,还有精神起个大早做鸭血汤,似乎更让他难以接受。

果然……要认真看看那本兰麝娇蕊集么?陆千乔陷入沉思。

一只手轻轻抓住他的袖子,他低头,对上她乌溜溜的眼睛,她充满期待地望着他:“好吃吗?”

他的脸一下炸红,她指的是什么好吃?嗯,好吧……确实、确实挺好吃的……

“鸭血汤味道如何?会不会太淡?”

陆千乔瞬间淡定了,默然低头喝一口汤,她似乎放了一些花椒粉,淡淡的辛香,微麻的口感——她果然十分擅长厨艺。

“……好吃。”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起那么早,是为了做汤?”

辛湄点点头:“我爹说,这叫洗手作羹汤。不过我没洗手,不要紧吧?”

他很喜欢她这么郑重其事的模样,当即把满满一碗汤喝完,忽见她推过来一筒形状颜色都猥琐的紫米团子,继续殷勤地望着他:“给你吃这个。”

……好眼熟的团子。

陆千乔捏起一颗左右上下前后反复看,心里生疑,望一眼她,再望一眼团子,犹豫良久,方道:“谁送的?”

“赵官人。”

她给他吃赵官人送的猥琐团子……那颗谁吃谁知道的团子……她的意思是……

他艰难地纠结了。

“陆千乔,吃完早饭,可以再睡一会儿吗?”

辛湄靠过来,把脑袋放在他肩膀上,声音软绵绵。

“……累了?”

“嗯。”她打个呵欠,“我一直没睡,就等着天亮洗手作羹汤。”

他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抄过她膝下,轻轻一抱,她就蜷缩着埋在他怀里了,他的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现在就睡。”

“呃,可是洗碗……”

“睡吧。”

我会一直这样抱着你。

辛湄很快便睡沉了,于是不知道,那天赵官人拉肚子拉得面如菜色,在床上痛苦呻吟了一天。还不知道,映莲姑娘睡在池塘里笑得得意洋洋,那几颗莲花状的团子做得最漂亮,就不信那死丫头不吃,作为抢走她暗恋多年的男人的报复,她让她拉着肚子度过新婚第一天。

嗯,欢快的新婚第一日,就这么平静安宁(?)地过去了。

快年底的时候,皇陵下了第一场雪,赵官人的新剧也完成了一半。听说这个新故事是以将军和辛姑娘的感情历程为模本,又特意添加赵氏独有的煽情与感性,堪称近几年来赵官人最得意的经典作品。

将军甚至亲自操刀,又做了两只崭新的人偶,一个取名乔,一个取名湄,专门给这部戏折子做男女主角。辛姑娘看完折子后,哭了一天一夜,为之取名:《怨偶天成》,还留下了一句宝贵的评语:胡说八道。

那天是十二月十三,大雪。

戏台子早早在赵官人的指挥下搭好了,台下一群小妖怪也早已抢占好位置,翘首期盼年底最后一场经典大戏。

辛湄利用身份上的特权,选了最靠前最中间的位置。

戏还没开始,她有条不紊地从乾坤袋里掏东西进行准备——一沓厚厚的手绢,用来擦眼泪的;再一沓厚厚的手绢,用来找赵官人要签名的;手炉,用来暖手;瓜子儿,用来嗑……

眨眼工夫,旁边陆千乔的两只手里已经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了,辛湄意犹未尽地叹一口气,把他怀里那堆东西拨了拨,找个比较舒适的姿势从他腋下把脑袋钻进去,很好,这样很好。

面对她这种无孔不入的特性,陆千乔已经很淡定很习惯了,他把那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放一旁的椅子上,翻开大氅将她裹住,捂在怀里。

“冷不冷?”

他低头看着她身上不算厚实的小袄,小袄衣领上还坠了两颗白色小毛球,配着她头发上毛茸茸的发簪,看上去更像只小白兔。

“嘘,别说话,开始了!”辛湄捂住他的嘴。

戏台子上的一排灯笼无声无息地点亮,将黑夜里的积雪映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的小湄第一个出场了。

台下小妖怪们“嗡”一声,一齐朝辛湄这边望。显然,这人偶做得比本人漂亮多了,这就叫情人眼里出佳人,将军眼里,辛姑娘就是仙女。

快要年满十六岁的小湄是个飞扬跳脱,潇洒恣意的姑娘,虽然美貌无匹,但至今仍无人敢来提亲,只因传闻她是个很厉害的克夫命。家人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无奈之下,小湄立志出门到外地买个相公,就此展开她生命里一段神奇而曲折的旅程。

此后她遇见了很多人,有妖娆妩媚的狐仙,有懦弱窝囊的仙人,最后,她遇见了生命里的克星,骠骑将军千乔。两人第一眼便天雷勾动地火,第一天一见生情,不可收拾,第二天就再奸钟情,难舍难分了。(辛湄语:这就是奸出来的感情。)

虽然两情相悦,奈何将军面临变身之劫,很可能就此撒手人寰,所以在奸了又奸之后,他幡然醒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为了不耽误小湄的人生,他奸了最后一遍,然后默然离开了心爱的姑娘,风萧萧兮易水寒,将军一去兮不复返。(陆千乔心语:这人渣是谁?待会儿叫斯兰把这本戏折子烧了。)

将军离去后,小湄日夜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其间狐仙与窝囊仙人纷纷安抚,就此又发展出多条复杂残虐、强取豪夺的恋情。小湄虽然被强来夺去,但心里真正有的还是将军。在经历了与狐仙的湿身暧昧,与窝囊仙人的强占未遂之后,小湄还是痛下决心离开了。(辛湄:他们都比我祖爷爷还老!)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将军离开后,碧海青天夜夜心,怎么也忘不了小湄的好,得知她和其他二仙的纠缠后,勃然大怒,遂再奸一遍,奸着奸着便情感爆发,抵死缠绵,继续难舍难分了。(陆千乔:为什么我总是在奸……)

甜蜜没有持续多久,将军的变身劫来临,失去五感成了活死人。将军的母亲为了家族荣耀,把他送往战场,试图令他在死后能博个好名声。危机四伏的战场,将军突然觉醒,挥舞长刀四处杀戮——

赵官人在后台大叫:“快!准备好的鸡血呢?赶紧泼出去!效果!效果!”

“哗啦啦”,随着将军在台上挥舞闪闪发亮的长刀,猩红的鸡血泼了满台,血腥气四溢,嗅觉灵敏的妖怪们纷纷皱眉捂住鼻子。

辛湄从怀里取出梅花香饼,塞手炉里放在鼻前,忽觉陆千乔揽住她肩膀的胳膊渐渐收紧,她疑惑地抬头,见他面无表情,紧紧盯着满台的猩红色,一动不动。

她把手炉举到他鼻前,他浑身一震,垂头愕然看着她。

“这样就闻不到味道了。”她嘻嘻一笑,温暖的手心捂在他冰凉的脸颊上。

他反手握住她的,将大氅裹得再紧一些,望着台上哭天抢地的戏,他想了想,说:“那天……也是这样?”

他知道自己那天在嘉平关杀了许多人,但,是后来才知道的。觉醒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没有记忆。

“比这个惨多了。”辛湄吐出两片瓜子壳儿,“还有断手断脚内脏什么的……”

“辛湄……”他无奈叹息,“闭嘴。”

台上的将军在发威,战鬼的力量爆发,令他发出野兽般狂喜的嚎叫。他杀了来劝阻的忠心部下阿兰……(又是一盆鸡血),还准备杀旁边其他的无辜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小湄出现了。

她冲上去紧紧抱住将军,深情并且哽咽沙哑地呼唤将军的名字,将军狂暴的动作渐渐平静下来,最后恢复了神智,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亲吻,历数深情。

“陆千乔,那个时候我要是这样抱着你,你能清醒吗?”

虽然很狗血很假,但辛湄还是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她这会儿已经完全把这部戏当成别人的故事了。

“这种蠢事你最好想也不要想。”陆千乔皱起眉头。

她吸了吸鼻子,又得意地笑了:“所以……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砸石头最有用。”

……怪不得那天醒来后脑勺疼得厉害,他只当是被郦闵或者什么别的人击晕,原来,是她搬石头来砸。

真相大白。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

顺利度过变身劫的将军,得到了战鬼全部的力量,拥有了最高贵最纯粹的血统。将军的母亲要求他延续这纯粹的血统,选择一位战鬼族中的贵族女子为其婚配,小湄本以为将军会断然拒绝,想不到,他居然一口答应下来。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会娶我,爱我到天荒地老吗?】小湄默默流泪中。

【以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如果真的爱你成狂,不可能会忘记。曾经的我,对你的感情,想来也不过如此。】将军淡定中。

【你……你好狠的心!】

【耽误你那么久,对不住。】

【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一生一世都活在悔恨里,永世不得翻身!】

小湄狂奔而去,台上灯笼一盏盏灭了,赵官人清清嗓子,用最温柔的声音念道:“将军为何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小湄这一走又将去往何方?这二人的感情最终如何了结?请大家等待《怨偶天成》下部,精彩的还在后面!”

台下哭声一片,辛湄擤一把鼻涕,捏着他的袖子摇了摇:“陆千乔,你不会要娶什么贵族战鬼,然后抛弃我吧?”

……他的脑袋好疼啊,今晚干脆让斯兰烤点老鼠肉来吃好了。

戏终人散,皇陵里众多妖怪且流泪且叹息地走了,辛湄把东西一件件再装回乾坤袋里,正准备起身,忽见台上灯笼一闪,又亮了两盏,小湄与千乔还在台子上,一个坐,一个躺,衣袂随雪而舞。

【千乔,你总是让我等,这一次我等不了你了。】 

许多人影出现在身后,刀的寒光闪烁,直刺人心。

【这次你等我,黄泉路上,奈何桥边。】

刀光劈下,鲜血四溅,落在台下两人脚边,灯笼眨眼又灭了,戏台陷入黑暗里。

赵官人从后台探出脑袋,胡须蠕动,得意洋洋:“将军,姑娘,怎么样?这是特别给你二人准备的大结局!死了也要爱!感动不?”

辛湄搓了一颗巨大的雪球丢过去,正中他鼻梁:“好感动啊!”

赵官人捂着鼻子满地打滚,辛湄忙着找药,给他赔不是,陆千乔……在雪上蹭了蹭脚边的血迹,转身走了。

血腥气太浓,他要赶紧洗掉这个味道……

替赵官人可怜的鼻子上完药,辛湄一转头,却发现陆千乔人不见了,赶紧往回跑,刚进院落便见地上丢着一件大氅,正是他方才穿的。

再走几步,是外衣。继续走,门边摔了一双鞋。

辛湄一头雾水地推开门,拐进卧室,没人。拐去旁边的浴池,便见衣服丢了一地,陆千乔整个人埋在热气腾腾的池水里,动也不动。

水汽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桂花味,是她平日里沐浴常用的香精,他不知在水里撒了多少,香得简直呛喉咙。

“陆千乔,你怎么了?”她趴在池边,小心翼翼地问。

他慢慢从水里钻出来,水珠顺着清俊的轮廓往下滴。转过身,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一拽,辛湄大叫一声摔进了池里,落水猫似的惊慌失措爬起来,下一刻便被他紧紧抱住。

“你……”

话语被滚烫的嘴唇堵了回去。

一个凶狠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