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启智这个心胸宽大的人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他这个人对什么事一般都看得很开,陈天晓对他不重视,认为他不用功,懒惰,他不放在心上,这次他被转到另一个老师的门下,还是故态依旧,新的导师虽然知道这个人很聪明,但也认为他不是个做学问的人,他也不在乎,人们都说田地生将来会成为陈天晓的继承人,会在学术界有一席之地,有意无意地在说他不会取得大成绩,他还是满不在乎。他从来不嫉妒田地生,说心里话,他还有些看不起这个师兄,认为这个人很没意思。确实,谁要是和田地生吃顿饭,或者一起出去玩儿,没有不后悔的,虽然大家都知道那句话“一人向隅,满堂为之不欢”,所以都尽量照顾田地生的古怪脾气,但洪启智认为,这向隅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但他现在妒忌起田地生了。原因很简单,他发现田地生和米娜的暧昧关系。是的,他认为那是暧昧关系,但如果是别人的话,很自然就认为他们是恋爱关系了。但洪启智不相信,他认为像米娜这样高雅的女人不会爱上那个小人的,他已经把田地生当作小人了。那么说,洪启智是爱上米娜了?对,他是爱上米娜了。
洪启智没有谈过恋爱,暗恋是有的,但也在暗中消失了,时间持续得都不长。他是个不太容易动感情的人,一见钟情是他一生都不能理解的。就连米娜也是如此。他第一次见到米娜时,只是觉得她长得漂亮,而且是那种很健康的漂亮,丰满、匀称的身材,宽大的脸,浓眉大眼,皮肤白里透红,让他看着就舒服。
爱情不是闪电般的来临,就是随着时光逐渐形成,如同一片薄云,渐渐地吸收着地面的水分,变成浓重的积雨云一样。洪启智是慢慢地爱上了米娜,而且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马上就要对米娜直接提出来了,如果不是那一天……
那真是该诅咒的一天。事情发生在湖畔,那天晚上他去散步,由于湖畔出现的陈天晓凶杀案,这里成了许多学生、老师望而却步的地方。所以这里是那么安静,静得能听到人踩在沙土地上的脚步声。洪启智是个外表看来外向、活泼的人,但他却最喜欢安静,喜欢坐在静悄悄的湖畔,休息疲劳的身体和头脑。这时他会有一种空明的感觉,似乎大千世界喧嚣的步伐停止在这里,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宁静和祥和。
他正在享受着他的感受时,听到树林中有人在走,还有轻轻的细语。他坐的地方是个拐角处,来的人肯定没看到他,但尽管如此,他们的说话声还是那么小,听不清说些什么。但有一个声音是女的,而且那么熟悉。他心里一震,便悄悄地站起身来,从拐角处走进树林。
树林的枝叶稀疏,他只好用树身隐蔽着自己,缓慢地向声音的方向移动。谁知道月亮是要帮助他,还是要伤害他,当他走近那模糊的两个,对,是两个身影时,月亮从云中走了出来,将光华洒向大地,湖面波光粼粼,那两个人影中的一个正面向着月光。他清楚地看到那是米娜美丽的面庞,在月光下她更美丽了,简直像个女神。她的嘴唇鲜红,眼睛放着黑色的光。而他也认出了另一个人,从那熟悉的背影上,是田地生!
“不会吧。”他不相信这两个人有什么特殊关系,因为他在下意识中认为他们太不般配了。说心里话,他挺讨厌田地生的,讨厌这个人的作风。
“他是个恨人有、笑人无的小人”,有次他对张承说。那是因为他的考试论文得到陈天晓极高的评价,并推荐给学术刊物发表时,他看到田地生气得发青的脸。
“他脾气不好。”张承打着哈哈。而米娜在他眼里是高雅脱俗的。她话语不多,说出来的话总是温雅得体,在讨论学术问题时也有自己的见解。她过去是学校的运动员,行止风度流畅、利落,最让他动心的是她的气质,忧郁中透露着善良,清高后面潜藏着谦虚。这样的人怎么会和田地生有什么呢?
但他下面看到的推翻了他隐约的感觉。他看见田地生吻了米娜,而米娜没有拒绝,只是当田地生犹如一个贪婪的野兽,没完没了地吞吃着猎物时,米娜才将他推开。
“不要这样,让人看到多不好。”米娜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但听不出愠怒的语调。
“看见怕什么?我们可以公开嘛,这谁管得着。”田地生说。洪启智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个小人胆子是很大的,学校里并没有规定研究生不许谈恋爱,更何况学校的领导又挺赏识他,据说想让他留校。
“不,现在不行。我不愿意。”米娜说。她又放低了声音,但这次可以听出她是很坚决的。
“好吧,听你的,但你不许和别人好。”田地生说。
“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你如果还是疑神疑鬼,那还不如就散了呢。”
“不行。我疑神疑鬼是爱你的最好证明,你也知道。如果你想散,那可不行。”
“等你毕业留校了,咱们去见见各自的父母,正式订婚。”
“是吗?太好了,但我现在就想……”
洪启智差点儿从藏身处跳出来,他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但米娜的挣扎使他平静下来。米娜是个有力气的姑娘,她奋力挣扎着,田地生只好放手。
“你还是在犹豫。”田地生说。
“你……你胡说。但现在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米娜喘息着说。
“好吧,我就等着你。回去吧,晚了该有人怀疑了。”田地生忽然用平静的口气说。
他们向洪启智这边走来,洪启智急忙拐到另一条路上下了山。
那天晚上,他在湖畔一直坐到晨曦出现。他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痛苦。他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他想干脆放弃米娜,反正是得不到她了,最好的方法就是转身走开,但他太爱米娜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在困意不断袭来时,他下决心要和田地生做情敌。
“米娜并没有答应他,就算是答应了,也不是正式的,我还是有机会的。”他想。
精神上的打击和肉体上的困倦使他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直到下午3点多钟,他才起床。
他头脑发胀,昨天晚上的事像梦一样,清晰但不真实。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这样还能保持对米娜的那份美好的情感,就是不追求她,得不到她,也同样是美好的。但田地生破坏了这一切。
“他是个毁坏者,一个毁灭美好事物的人。他用下流毁掉了米娜的高雅,用阴险毁掉了米娜的纯真,用残酷毁掉了米娜的温柔。这是个什么样的坏蛋呀。”想到这里,他顿时起了杀心。
“干掉他。”论体力田地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不会让田地生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但怎么杀了他呢?谋杀,学那些智能犯罪,布置迷局,设几个圈套,让公安局永远也破不了案,这是可能的。陈老师的案子不是现在还没破吗?那个老头儿,叫古洛的,还是什么神探呢,不过如此。但如何设局呢?”他想了好几种方法,下毒、用匕首或者扔进湖里,像陈老师那样,让田地生做个水鬼。可是,如何不暴露自己呢?他又想了许多方法,大多数是从侦探小说中看来的。
“不行,警察也看侦探小说,一下子就会被识破的。”但他那缺乏想象力的头脑又不能设计出更好的方案,甚至连侦探小说中的谋杀计划都做不出一点修改。
“算了,费这脑筋干什么?都是些阴谋诡计。我要堂堂正正地除去这个祸害。买把菜刀,闯进田地生的宿舍,二话不说,将他砍倒,再历数他的罪恶,最后要他的命。然后我就去公安局自首。”他已经看见了他浑身血污地走进公安局,脸上是悲壮的神情。
“不过,这似乎有些不值得。将自己的命和那个下贱的生命交换太不值得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会倒霉的,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他推翻了谋杀的念头,决定还是按照在湖畔下的决心那样做,把米娜抢过来。可怎么抢呢?他又没了办法。于是,杀机再起……
两个小时后,备受犹豫不决煎熬的洪启智再也忍受不住了,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他是个容易向人敞开心扉的人,因此经常找人倾诉他的烦闷和忧愁。他和往常一样,先去找大师兄张承。
洪启智就没见张承闲着的时候,不是看书,就是写文章,再不就是在宿舍里整理东西或者做饭。但他今天却碰到了张承唯一的闲暇时间,就是吃那洪启智难以下咽的饭菜。
张承是个农村上来的学生,勤奋好学,为人厚道,但也很会明哲保身,尽量不去参与系里的派别斗争,所以即使陈天晓死了,对立的一派也并不排斥他。听说今年去国外深造的名额还要给他,为此,他就越发谨慎小心,凡事不敢逾雷池一步。他见洪启智来了,很热情地说:“吃点儿吗?”
“我还不想得胃病。”洪启智说。张承笑了:“我也没胃病呀。”他抬头看看洪启智,发现他神色不对,就说:“怎么啦?”
“怎么说呢?”洪启智平常什么事都和大师兄说,但今天这事却难以启齿。
“说吧,有啥不痛快的,说出来就好了,再说我也可以给你出些主意呢。”洪启智还是没有做声。
“是不是学习上……还是和老师……”他还没问完,就被洪启智坚决的摇头制止住了。
“我……我看见田地生和米娜……”
“怎么啦?你们不是天天见吗?有什么稀奇。”
“不是,我是说……你知道他俩的关系吗?”洪启智决定直来直去了。
“他俩的关系?”张承很有些书呆子气,他没有听出洪启智的所指,“不就是师兄和师妹的关系嘛。这有什么?噢,你是说这次换导师,田地生和你们分开了,是吧。那没关系嘛,咱们还是师出同门的,和其他人关系不一样。”他唠唠叨叨的,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丝毫没察觉洪启智不耐烦的表情。
“我是说他俩是恋爱关系。”
“是吗?这我倒不知道。”张承想了一会儿,“也不错。郎才女貌,倒也般配。”
“般配个屁!田地生那德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洪启智愤愤地说。
“那……”张承一时语塞。
“我和你明说了吧,我爱米娜。他田地生凭什么和米娜好,他有什么呀?一个小市民,一个小心眼儿。还什么郎才女貌呢,有后边的没前边的。”
“你也爱米娜?”张承瞪大了眼睛,“那就不好办了。这不成了三角恋爱了吗?还是师兄弟,真不好办。”张承放下了筷子,像是在沉思。洪启智知道,每次他找张承说心里话的时候,他总是这个样子,但从来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说我该怎么办?”
张承是个老实人,都三十出头了,还没谈过恋爱,据说他纸上谈兵的经验不少,自称最精通恋爱心理学,但在实战中不是失街亭就是走麦城,别人给他介绍了好多对象,却一个都没成功。
“这种事我们先要看看米娜,就是女方的心理。她是什么心理呢?我分析她是又爱你,又爱他,处于两难位置……”
“我又没跟她说,她怎么会爱我呢?”洪启智从来不让张承把他的主意说完。
“什么?你还没有追求她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应该主动出击嘛。”张承轻描淡写地说,好像他有无数次经验一样。
就是张承的这句漫不经心的话让洪启智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是洪启智的生日,他请同学们吃饭,在饭馆遇见了古洛和胡亮。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和师兄们好说的,特别是那个万恶的情敌田地生。你看,请他的时候,他还装作挺犹豫的,说什么陈老师尸骨未寒,这样不好,但一听说米娜要去,就立刻把陈老师的尸骨扔到荒郊野外了。
“伪君子。”洪启智心里骂道。因此,他便把两个警察叫过来,掩饰他内心仇恨所反映出的不自然行为。
出饭馆时已经10点了。洪启智的酒意在夜风的鼓舞下,越发膨胀,胆子也越来越大。他醉醺醺地敲开了米娜的门。
研究生宿舍一般住四个人,米娜的房间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本市的,她的父母和校长很熟,因此她从来是无视学校的规定,还说那是二十二号军规,从来就没在这里住过。另一个半年前在工业大学找了个男朋友,卿卿我我还处于高峰,也经常夜不归宿,或者回来得很晚。所以,洪启智曾经对米娜开玩笑说:“你和单身老师的待遇是同等的。”
米娜一个人坐在床上,似乎在想着什么。见洪启智闯了进来,有些吃惊的样子,但立刻就镇静下来:“来,坐。”她平静地说。
“嗯。”洪启智步履蹒跚地坐到椅子上。
“喝多了吧。我给你泡杯茶,解解酒。”米娜温柔地说。洪启智差点儿没哭出来。他看着米娜丰满的身体柔软地弯下去,给他倒茶,感到一阵冲动。
“米……米娜。”他吃惊地听到微弱的声音,本来他是要大声说的。
“嗯。”米娜轻轻地答道。洪启智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粉碎了。
“那个什么……”他支吾着。
米娜笑了:“你怎么啦?我那时不想让你喝,可你是谁的话都不听的。”
“听你的,就听你的,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不含糊。”洪启智大声说。米娜脸红了,笑了笑。
“我说的是真的,绝对是真的。我想和你……”洪启智说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燥热。
洪启智听说有人专门研究恋爱,据他们的数据,男人追求女人时,几乎没人说我爱你。
“正确,这是正确的,我就说不出来。”洪启智想。
米娜的脸更红了,她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喝多了。”
“什么?我喝多了?我洪启智能喝两瓶白酒,今天连一瓶也没喝上,我没喝多。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米娜点点头。
“那你……”洪启智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烫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还烫着呢。”米娜笑着说。
“你答应我吗?”洪启智忍着嘴里的烫痛说。
“明天嘴里要起泡的,管他呢。”他很有气概地想。米娜半天没有回答。洪启智觉得没有希望了。
“这是对我的侮辱。”他的自尊心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他决定拂袖而去。这时米娜开口了,声音很小,但很清楚。
“我不是不答应你,我也挺……可现在晚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田地生吗?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在乎他,他也配不上你。”洪启智急切地说。
“你……你怎么知道的?”米娜大惊失色。
“我看见了,就是前天晚上,你们在湖边。”
米娜的脸色阴沉下来。
“没有定呢。你不要到处乱说。”
“没有,没有,就我一个人知道。”洪启智撒着谎,丝毫不觉得羞愧,“我知道没定呢,所以你可以改变主意。”
米娜想了一会儿说:“你让我想想,行吗?”
“行,行。”洪启智觉得希望终于出现了。他生怕这微渺的希望之光由于他的急躁而消失。
在他离开时,米娜说:“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为什么你那时不来呢?”她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洪启智觉得自己要像野兽般大声吼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