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是会有一个好前程的。在八十年代,研究生是不多的,那时是名副其实的精英,如果这样说夸张的话,那至少可以说是准精英。有许多老五届的大学生在荒疏学业多年后,又去考研究生,顿时龙门一跃,身价百倍。有的当上了高官,有的在学术界获得了地位。而像他这么年轻就在八十年代初考上研究生的,至少在他出生和成长的这个小城市里是凤毛麟角。但是,倔强而又火爆的脾气,加上社会制造出来的骄傲,让他把大好前程付之流水。如今他是后悔的,但如果不是因为下海遭到挫折,他还不会这样整天让仇恨充满着他的胸怀。他酗酒、赌博、不找工作,游手好闲,完全堕落为一个为人不齿的二流子。正是因为这样,他觉得生活是没有意义的,生命的存在更是不合理的。
“如果这个星球上没有人的话,可能会更好些。”他老是在这样想,当然这时他已经把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了。不过,他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有时也会思考自己的处境,也曾经想振作起来,东山再起,但每次都是失败,一个被生活打垮的人是很难摆脱意志薄弱的纠缠的。这时,他就恨起他的导师陈天晓了。他的心胸本来就狭隘,又认为受到了冤屈——顺便说一句,在他的人生档案中,永远是别人对不起他的记录——他的怒火该是多么大呀!他不止一次地想从肉体上消灭陈天晓。
但文明教育让他一次次收起了杀机。直到这一天,他才下了决心,理由是那么充足。原来有个亲戚不忍看到这个精英变成一个人人厌恶的苍蝇,就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个中等师范学校当历史老师。按理说他有那样的学历——虽然没有拿到硕士学位,但毕竟有同等学历——干这个工作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对这种工作他过去也不是没想过,但那时他在与天公试比高的野心燃烧下,只想着另辟蹊径,进入商界发大财,而且也只有大把的金钱能医治他那被学术界的黑暗深深刺伤的心。但这次他同意了,觉得自暴自弃只能让陈天晓一类的人高兴。当然他不是没有遗憾,就像老虎舍弃了山林中的狂放生涯,如今变成猫,在浅浅的碟子里舔主人施舍的牛奶一样,总有些受侮辱的感觉。
他去应了试,考试是他的专长,因此很顺利就通过了。校长高兴地说,什么时候上班会通知他的。他笑着回了家,自信心和对校长的轻视让他连一顿酒都没喝。但这一纸通知书却像野鸟一样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迟迟不来。他焦躁起来,但自尊心又不容许他去学校打听消息。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期盼已久的通知书终于来了,但是内容却是说,经校方研究,不予聘用。飞来的喜鹊却是只乌鸦,他气得把通知撕了,去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
等他酒醒的时候,亲戚正守候在他的床边。这个好心的亲戚这时在他眼里是个又一次使他的自尊心受损伤的讨厌鬼,但亲戚的一席话让他恍然大悟。原来学校的决定不是因为他的考试成绩或者像校方说的又暂时不需要人了,而是陈天晓搞的鬼。那个校长是他的学生,在决定聘用他后,校长出差到省城,自然要拜望过去的恩师,现在的学术界名流陈天晓了。当这个不知趣的校长用谄媚的口气说接收了他的一个叫白芒的学生时,陈天晓又惊又怒,拒绝承认白芒是他的学生,还说了白芒的许多坏话,说这个人目中无人,没有资格教书育人。这回是校长震惊了,他回来后立即撤回了上次的决定。
“他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呀!”白芒听完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暴跳如雷,愤怒的火焰已经将他的激烈反应烧成了灰烬,杀机却像施行火种的田地,在灰烬中,种子默默地萌发着。
“要找个好时机,是的,时机。你不让我活得好,那你就别想活……”但这个时机老是没有来,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时机。白芒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
“没有什么天赐良机,”他决定主动出击了。
徐林教授是个很容易给人好感的人,肥胖、高大的身躯,温和的脾气加上教养,使他对人对事都很自然地采取宽容的态度。他和系里老师的关系都很好,文革时他是著名的逍遥派,虽然年轻的教师——他们是大学文革中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也曾经批评过他,但他那让人无可挑剔的谦恭和谦恭后面的顽固,让点子最多的阴谋家也无计可施。他和陈天晓成为朋友的原因是他佩服陈天晓的学术功力和敏锐的识见,而陈天晓也敬慕他在中国古代史方面的权威和他的人品。他说话很快,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晰,学生们都爱听他的课。古洛和胡亮也喜欢他那带有磁性的声音。
“老陈这个人不错,聪明,用功。你们了解的那些事我也知道。对,文革前他是系里准备培养的接班人,除了教课外,他还是系党支部副书记,在那个极左的年代,未免要得罪人了。这也不能全怪他,你想上面让他宣布决定,他能不宣布吗?至于他参与进去了没有或者参与程度有多深,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系里的牛老师,就是现在的系主任,被打成反革命,他没有参与,还轮不到他。但牛老师就是对他有意见,这也没办法,牛老师是受了很多罪。我就劝过老陈,让他给牛老师道歉,但他这个人很倔,说和自己没关系,就是不去,这不,两人势成水火,闹得系里也不安定。还有戚老师的事,那确实是老陈的责任,那时候他年轻,火气大,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也跟我说过,他这一辈子就对不起戚老师,可他又不去赔礼道歉。这个人好面子,加上他认为牛老师要利用戚老师的事做文章,就这样戚老师始终不能原谅他。还有林素老师的事,林老师是个老资格的教师了,讲师就当了好多年,按理说当个副教授没有问题,但他和老陈不对付,到处跟人说老陈是假学问,写的书都是剽窃,还在报纸上用笔名揭露老陈学术成果中的硬伤。老陈自然不会给他说好话了。这个林老师也是个牛脾气,自尊心极强,他没有评上职称就吃了安眠药,幸好被家里人及时发现,到医院抢救过来了。后来大病了一场,也算是在鬼门关上转了一遭。他出院后说,和老陈不共戴天,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不过也就是说说而已,享受口舌之利不能说是犯罪吧。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你们还真行,这一天就了解了这么多情况。”
徐林家的客厅很宽敞,舒适的布艺沙发,洁净的写字台,墙上挂着他自己书写的条幅:“任重而道远,士不可不弘毅。”三个靠墙的书柜里放满了书。他胖胖的脸在柔和的白炽灯下泛着健康的红光,他的语调又是那么平静、温雅,让古洛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静谧氛围。
“他有生活方面的问题吗?”古洛半天才问道。他几乎忘了这是在调查一件命案。
“他这个人不爱那一套。我们这一代人总的来说是保守的,在私生活方面很注意。”
“嗯,你认为他得罪的那些人有可能用极端的方式报复吗?”
徐林想了想说:“我不是搞公安工作的,在识别人方面你们有资格,对人性的理解你们也比我深得多,就我个人的看法,他们不可能对他实施报复。就拿戚老师戚琦说吧,他遭到的摧残最大,人都成了残疾,但他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体力上根本做不到。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没有到杀人报复的程度嘛。”
“有时候不必自己动手,现在已经有了雇凶杀人了,而且他们也有亲属,都有可能为他的不平而采取极端的手段。”古洛说。
“是吗?”徐林盯着古洛,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倒是提醒了我,老陈去年跟我说过,他被人跟踪过,他看到了那个人,好像是戚琦的儿子,他也觉察到老陈发现了自己,就装着没事走了。”
“噢,以后呢?”胡亮兴奋起来。
“以后好像没事了。”
“陈天晓怎么知道他是戚琦的儿子,他们认识?”胡亮紧接着问道。
“嗨,都是学校的老人了,又住在学校的宿舍区里,蕞尔之地,互相都认识。你看,在这里得罪个人是很不舒服的,总能遇见对方的子女,他们叔叔大爷地叫着,很难堪呀。对了,戚琦的那个儿子可不像他父亲那么老实,从小就好打架,还当过小偷,被判过刑。这也是因为文革时戚老师挨整,家里没人管教。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子不教,父之过。”
“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干什么呢?”胡亮一边在他的笔记本上记着,一边问。
“叫戚力,小名叫大力。现在听说是捣腾服装,说还挣了不少钱。”
“谢谢你提供的情况。我们本来是想找你们系里谈,但考虑到系主任牛老师和陈天晓的关系,恐怕偏见或者过去的芥蒂会影响事情的客观性。”古洛站起身来。
“你就不怕我尽说他的好话?”徐林笑道。古洛和胡亮都笑了。
“我们也考虑过,但光凭空猜测是不行的,实践出真知嘛。我们觉得你还是很公正的。”古洛说。
“人生最好的处世诀窍就是‘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徐林严肃地说。
戚力正如徐林说的,文革时家中无人管教,就混迹于社会的小流氓之中,他身体强壮,打群架时总是担当主力,很为同伙敬佩。都竞相吹捧他,他就越发胆大,后来竟然入室盗窃,被判了劳教。出来后,他看到父亲的问题已经平反,虽然落下了残疾。
他是个孝子,决心好好孝顺父母,就去卖服装。他的那些改邪归正的狐群狗党们也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做起了小生意。不管在哪个时代,一旦国家的政策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时,首先得到好处的不是那些本分的老实人或者旧体制中的骨干分子,他们一是有既得利益,二是不习惯于改变。因此新方向的实践者往往是置身于旧体制之外或者说是生存在社会边缘的人。这些人既有的道德和法制观念不强,就是人们常说的胆子大,肆无忌惮,而且因为有前科,也就没有任何包袱,就更是胆大包天了,加上他们敏锐的观察力和充沛的行动力量,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积累了很多财富。但这些人也因为文化素质等条件的局限,很少有人能长久地做弄潮儿,“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俗语可能就是为他们制造的。
但戚力不同,他毕竟出身知识分子家庭,耳濡目染,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父亲,一个曾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的副教授,却是研究中共党史的权威,他经常告诫儿子不要成为“痞子运动”中的一员。
“大凡一场革命,或者和革命相当的改革都有一群冲锋陷阵的痞子,等局面形成后,他们大多被淘汰。”父亲常这样说。这就使得他比那些有钱就挣,挣到了就花天酒地,有罪敢犯,犯了罪就用钱来摆平的一般混混们要有远见得多。为了不被淘汰,他很慎重地做每笔生意,不断地积累着资本,同时也开辟着新的挣钱途径,没几年他已经是腰缠万贯了。唯一的遗憾是他的父亲由于残疾,不能充分享受儿子给他带来的财富。而这都是那个所谓的学术界名流陈天晓的罪过所致。特别是父亲一提起陈天晓就咬牙切齿,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要迸裂一样。
“我要不是因为瘫痪,早就找他算账了。我就不明白这样的坏人就没人管,而且步步高升,还成了什么狗屁权威。”父亲的仇恨深深地震撼着戚力。
“不和陈天晓做个了断,爸爸会死不瞑目的。”这时的戚力已经忘掉了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
天总算有些晴了,但却没有秋日天空那样的干净明朗,到处是散落的云,颜色也不一样,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灰色的,还有黑色的,就像这大地一样,那是泥泞的天空。
古洛很早就起身了,他去外面的小饭馆买了豆浆、油条,在回家的路上边吃边打算着:“等到了家我也吃饱了,把剩下的给老婆,我再喝碗豆浆就去上班。”想起妻子的病,他的心情顿时烦躁起来。
“真会凑热闹,偏偏这个时候得怪病。”妻子苍白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眼睛里那可怜巴巴的表情让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感到深深的愧疚。
“她为你做得还少吗?你这么想不是丧良心吗?”他狠狠地责备着自己,轻轻地开了门,为的是不惊扰还躺在床上的妻子。但一张笑吟吟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吓了他一跳。是妻子的脸,却看不见那上面的病容(他已经习惯看那灰色的脸了),而是容光焕发、生气勃勃。
“你怎么起来了?医生说了,好好休息病才能好。”
“你怎么也相信起医生了?你不是更相信啤酒吗?”妻子笑着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你还是信医生的好。”
“不,我也不信。你看我已经好了,一点儿也不发烧了。”妻子大声说。
“胡说,昨天不还在烧吗?”
“我告诉你,昨天就退烧了,我怕是一时的,就没有告诉你,刚才我量了体温,完全正常。我觉得身上也有劲儿了。”
“是吗?”古洛不禁喜上心头,但他还是不放心,“会不会是暂时性的?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了。说来也怪,你一上案子我的病就好了,这像是迷信,可却真是这么回事。”
“看样子你以后要去看巫医了。吃吧。”古洛把油条给了妻子。
看着妻子大口大口地吃油条、喝豆浆,古洛才完全放下心来。
“我走了,你还是注意一些的好。”古洛喝了一碗豆浆,就急匆匆地出了家门。
天气不好,但古洛的心情却很愉快,妻子的痊愈让他觉得卸下了重负。
“这回没有后顾之忧了。”他加快了步伐。
胡亮来得更早,正在等古洛。他看见古洛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还以为有了什么新线索,就试探着问道:“又有新想法了?”
“没有。”古洛拖长了声调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昨天刚刚开始调查,知道的情况不多,哪会有什么想法?”
“可我看你挺高兴的。”
“老婆子病好了,我总算解脱了,难道不应该高兴吗?”古洛笑着说。
“真是个怪人,平常像没有家一样,现在却成了一个顾家的男人。”胡亮想,没有说话。
“今天我们去找找那个戚琦的儿子,你跟白芒那儿的公安局联系了吗?”古洛的思绪马上就回到案子上来了。
“联系了,让他们看看那个白芒在不在家,如果不在请他们了解一下去了什么地方。”
“好,走吧。”
肮脏的天空增加了几分阴郁,太阳在云层后面散成不规则的形状,胡乱地把灰白色的光洒下来,像个胡乱浇花的园丁一样。
刑警队的警车出去了,古洛和胡亮只好走着去找戚琦。
古代的人们为了吉利,造房子之前要找风水先生看地点,叫做堪舆。现在不兴这一套了,随便什么地方,什么方位,不管有没有龙脉,更顾不上子孙万代的幸福了,反正有块空地就敢盖房子。没有什么能超过人的需要,神灵也阻挡不住。戚琦的房子是50年代末盖的,地皮是学校的,不过原来的地主却是令人可畏的阎罗王,那里的居民都归他管。戚琦在回想自己不幸的人生时,有时会将这一切归咎于这片坟地。
“冥冥中是有种力量的。我在搬到这里来之前一直一帆风顺,可后来就一蟹不如一蟹了。难道不是这房子的原因?”他环顾着房间想。
有人在敲门,戚琦赶紧收回了他的邪门歪道的理论。
“开一下门。”他在叫着保姆。自从妻子因他的问题郁郁寡欢而得上了癌症,没有看到他平反就走了后,他一直是和孩子们在一起过。孩子们大了,纷纷自立门户,而他坚决不续弦,戚力就给他雇了一个保姆。
“你们是……”他抬头看看眼前的两个警察。
“我们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古洛看着坐在轮椅中的戚琦说。这是个瘦弱的老人,也许他的年纪并没有他给人的印象那么大,而是病痛和精神上的折磨让他看起来足有70多岁了。他的白发梳得很整齐,向后背着,瘦长的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金丝边眼镜后面的大眼睛里闪着刀刃般冷厉的光,这是长期的怒火所煅造出来的。
“你们是为那个陈天晓来的吧?”他的眼睛里忽然流淌出一股欢笑的水流。古洛断定他的心里正在开怀大笑呢。果然,他还是忍俊不禁,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
“你知道他被杀了?”古洛明知故问。
“当然,学校都传遍了,这就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这不能算坏事,是好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你很恨他。”古洛见他没有让坐,就自己坐了下来,很舒适的皮沙发,准是那个发财儿子的孝心带来的。
“我当然恨他,是阶级仇恨。这个四人帮的小爬虫,可把我们全家害苦了。当年他打我,让我落下残疾不说,还逼迫我们下乡,我爱人当时发着高烧,我求他宽限几天,好歹看在病人的份上,他都不允许,硬是把我爱人从床上拉起来。还说,一拽就起来了,说明身体没问题,思想有对抗。就这么个坏蛋,文革后摇身一变,成了做学问的了,三种人也被他逃脱了。可我呢?你们看看,我这个样子,我老伴呢?走了,永远地走了。”他潸然泪下。古洛和胡亮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过,他被杀了,如果应该受到惩罚也不能用这种方式。何况杀他的人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古洛说。
“这我不管,反正他是横死就说明是报应。”
“你儿子在家吗?”古洛赶快转到正题上。他听徐林说戚力是个孝顺的孩子,经常住在家里照顾父亲。
“没有,他有三天没来了。”戚琦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古洛,说,“也许是一两天,我记不清了。”
“既然他不在,我们就走了。”古洛怕他产生更大的怀疑就示意胡亮快走。
到门口的时候,戚琦声嘶力竭般地喊道:“你们怀疑我儿子?不是他。我们家不出杀人犯。”
“好大的仇恨。”走到大街上,胡亮才开口说。
“是啊,文革带来的创伤可不像被蚊子咬了一口那么容易好。”古洛想起自己的遭遇,也感到了隐隐的愤怒。
戚力的家离这里很近,大概是为了父亲他才在这里买了本市第一批上市的商品房。
古洛摁了摁门铃,里面响了几声,门开了。一个强壮的男子站在门口,他的脸和父亲是那么相像,而身体的差异又是那么大。
“你是戚力吧?”戚力满腹狐疑地看着古洛,微微点点头。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找你有事,到屋里说。”
戚力让开了门口,让古洛和胡亮进了屋。
他父亲的房间陈设在古洛看来就很不错了,但戚力的更好,昂贵的大彩电、音响、真皮沙发都是进口货。
“东西不错嘛。”古洛看着戚力倒茶,随口说道。胡亮则拿起茶几上的一份报纸看了看。
“你也喜欢看《都市夜刊》?”胡亮问道。这是份刚创立的报纸,以社会新闻为主,很受市民欢迎。
“嗯。”戚力似乎是在勉强应答着,一边把泡好的茶放在茶几上。
“我们刚才去了你父亲那儿……”古洛刚一开口,就被一声怒吼打断了:“你们找他干什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嫌他这辈子遭的罪不够吗?有事就直接找我。”
“你不要喊叫!我们就是去找你的。”古洛声色俱厉地说。戚力看看古洛的脸色,态度似乎转变了一些。
“找我干什么?为那个十恶不赦的死人吗?你们听到什么啦?”
“听到你说要杀了他才解气。”古洛立刻回答。戚力一下子就没话了,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过,他太坏了,但我没干。”
“前天晚上你在哪里?特别是10点左右的时候。”胡亮问道。他这次似乎比古洛要沉着,语调平静。
“前天晚上10点左右?……我在家。”
“谁能证明?”还是胡亮问。
“谁能证明?这个家就我一个人,老婆带着孩子去北京玩儿了。”
“就是说没有人能证明。”胡亮说。
“嗯。”戚力犹豫了一下。古洛立刻说:“你对我们有对抗情绪,何必呢。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如果不说实话对你和你父亲没有任何好处,起码要背上一阵子黑锅。”戚力看着古洛,眼睛似乎失去了焦点。
“我……这事……那……”戚力吞吞吐吐地说。
“有什么就说什么,竹筒倒豆子。”胡亮焦急地催促着。
“如果……这么说吧,你们就是查杀人案的,对不?”
“对,其他的事不是我们的职权范围,除了另外的杀人案。”古洛大体上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了。
“那好,我就说实话。那天我和朋友们在一起……”
“在哪里?几个人?在做什么?”胡亮说。
“天鹅酒店802房间。我们是四个人,至于干什么嘛。……好,我就说了吧,玩牌。”
“赌博。这可是犯法的事,但我已经说过,会有别的部门处理的。那三个人是谁,干什么的?你写下来。”古洛给了戚力一张纸。
戚力写完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完了,今后不能再和他们见面了。”
古洛看看纸条才知道戚力为什么这样紧张。这三人中有两个是和戚力一样的个体工商业户,不算什么人物,但另一个就不简单了,是税务局的一名科长。
“好家伙!国家干部居然参与赌博。”古洛知道问题的性质是很严重的,这位叫焦良的科长正站在悬崖的边上,那无底深渊就是他未来的前程。
“好,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这样做。”古洛赞赏着。
“希望你们能保密。我是不喜欢这个的,但为了生意……”
“为了偷税漏税。”胡亮像是在纠正他。
“说实在话,不是为了我爸,我是不会干出卖朋友的事的。”
“他们也算是朋友?”古洛说。
戚力诚恳的态度和清晰的思维给古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古洛感到困惑。他和胡亮找到了这三个人,但他们异口同声地否认和戚力在一起。他们说那天他们是在天鹅饭店,但不是赌博而是朋友间的聚会,先是喝了一些酒,累了,就租了间房休息一下,而戚力根本不在那里。不过,他们说戚力前一天来过电话,知道他们在饭店里,还说要过来,但直到第三天早上他也没来。
“这是怎么回事?”胡亮疑惑地看着古洛说。天已经放晴了,阳光穿过办公室的窗户照在古洛的脸上,让他不得不眯缝起眼睛。
“戚力没有必要说谎,但是饭店的服务员也说没有看见戚力。这里面有名堂呀。走,再去找戚力,这件事要搞清楚。”古洛侧了一下头,躲过直射的阳光。
正当他们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白芒那边的公安局来了消息,白芒已于三天前离开了家,没有说去哪里。
“三天前?正是陈天晓被害的前一天。从那里坐火车来这儿,不到半天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是白芒的话,他是有充分的作案时间的。”胡亮像是在对古洛解释一样地说。
“嗯,这里面也有名堂。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还是先去找戚力。”古洛说。
两人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门开了,一个刑警闯了进来。这是个急性子的小伙子,平常就是冒冒失失,他和走在前面的胡亮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这么急?”胡亮往后撤了一步,让开了那个刑警。
“有个叫洪启智的,说要见你们。”刑警红着脸说。
“噢?让他进来吧。”古洛转身走了回来。
“看样子是走不了了。”他想。
洪启智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按古洛示意坐在了办公室里唯一的一张小沙发上。
“有急事吗?”古洛一边问,一边去给洪启智倒水。
“嗯。不过你们先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洪启智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条件?”古洛笑着说。他想让洪启智放松一下。
“不,我改主意了,没有任何条件,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是我昨天回去后才想起来的。可我认为这事说出来对我不利,但经过反复思考,决定还是告诉你们。你们知道我的那个倒霉的师兄白芒吧?我看见他了。”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重。
“看见他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洪启智满意地看着他制造出来的胡亮那惊愕和着急的脸,缓缓地说:“昨天早上,我在学校看见他了。他住在张承那里。”
“什么?在张承那里?可张承怎么没说呀?”胡亮更吃惊了。
“这就非我所知了。”洪启智翘起了二郎腿。
“走,你带我们去张承那儿。”古洛拿起了警帽。他对洪启智提供的情况也感到惊奇。
一路上,洪启智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在快到张承宿舍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对古洛说:“陈老师其实不错,他批评我是为我好,即使他再有过错,但也不至于被杀呀。”古洛看到洪启智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所以你想早些抓住凶手,就不怕得罪人了?”
洪启智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导师,我不能像张承那样只顾自己。你们去吧,我就不进去了。”他说着就转过身,自顾自地走了。
“我们会给你保密的。”胡亮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洪启智没有回头,只是挥挥手,表示无所谓。
“是个好小伙子。”古洛由衷地说。
“这个张承真是胆大包天。”胡亮话音未落,一个人匆匆地从宿舍走了出来。古洛定睛一看,正是他们要找的张承。
张承也看到了他们,像是吃了一惊,说:“我正要去找你们……”
“噢?”古洛看到张承的嘴唇在颤抖,声音也紧张得变沙哑了。
“白芒来了。”
“什么时候?”古洛问道。
“前天晚上。”
“就是陈天晓被害的那天晚上?”
“对,在我这里住的。”
“第二天找你了解情况的时候,你怎么没说?”
“我当时慌了,没有把他的到来和陈老师的死联系起来。”
“怎么今天想找我们了?是不是白芒已经走了?”
张承瞪大了眼睛看着古洛:“你说得对,昨天我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我还以为他出去转悠去了,但直到现在他也没回来。”
“你跟我们走一趟,详细说说那天的事情。”
“我在这里说不行吗?让人看见我和你们在一起走,影响不好。”
“你也太多虑了。”胡亮说。
张承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在穿过校园的路上,他谨慎地跟两个警察保持着距离,让遇到的熟人以为他和警察各不相干。
出了校园他才松了一口气,说:“我这个人实在是不愿招惹麻烦,可偏偏麻烦就找到了我。”
“陈天晓可是你的恩师呀!”古洛提醒道。
“是,我当然为他的死感到悲伤,说实在话,他和我的父亲差不多,可我是无能为力呀!”
“你是在考虑今后,思想太集中了,以致忘记了白芒可能和凶杀案有关。”古洛说。
“这……”张承不作声了。
到了办公室,张承似乎恢复了平静,他完整地说了那天白芒来的情景。
“白芒和我是一届的同学,我比他大,他叫我师兄。这个人有才,但就是脾气倔,认死理。和陈老师搞僵了,结果没得到学位就回家了。从那以后他和我几乎不来往,虽然我们过去关系是很好的。我也听说他混得不好,下海赔钱,工作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前天晚上,就是陈老师死的那天晚上,都11点了,他到我这里来了……”
“你的宿舍就你一个人?”古洛打断了他的话。
“我是单身,住在学校给我们青年教师的单身宿舍里,一人一间屋。我见他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来啦?他说,我就不能来吗?我说当然可以,也就没多问。他管我要了点吃的,说是饿坏了。我看他狼吞虎咽的,好像几天没吃饭的样子。我问他干什么来啦。他看着我,那眼神很古怪,有些吓人。他说,我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说着还笑了,简直是莫名其妙。我还想问他,他却说困了。第二天一早,我知道陈老师死了,就跟他说了,他也很吃惊,说他就不去看师母了,反正他和陈老师已经闹翻了。他还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过,说这对我不好。又说,如果有钱他是不会来我这里的。我当时听到陈老师的死讯,头脑里一片空白,也就没理会他说的话。等我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他还说过什么没有?”古洛问道。
“没什么啦。对了,他还说过人要做了损事是会遭报应的。”张承眨着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