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春天的第一场雪是边下边融化的,下了一下午,到晚上,校园的大路、小径便全是积水了,这时空中还时不时地散落着雪花,像是凋谢的花瓣一样,疏落的美。直到清晨,雪才完全停下来,冬天真是疲惫了,只能喘息着浓浓的雾。
历史学教授徐林,不,现在已经不是了,他是去年年初退休的。刚退下来时,还有很多学术界的人来找他去讲讲课,参加些莫名其妙的会议,再后来他享用的这杯茶就渐渐凉了下来,如今是门可罗雀,倒也省心。他一般而言是个心胸开阔的人,这似乎也反映到他的身体上。他是个少有的大胖子,体重130公斤,但动作还很敏捷,他认为这是他从小就胖的关系,“我这一辈子早就适应这不寻常的体重了。”他说。但三高已经向他逼近,高血压被确诊了,每天都要吃降压药,血脂也超出了正常标准,只有血糖还没有出毛病。他常常笑着对人说:“50年代三高是什么?高干、高知、高级军人,我都没捞上,可现在的三高我倒已经占了两个。”他说得轻松,人们也被他硕大的身体和满不在乎的腔调欺骗了,以为他对此毫不在意,其实不然,他是很介意生命的,连同生命的质量。于是,他就开始锻炼身体了。跑步是不行了,他那衰退的肌肉已经运行不了沉重的身体了,只好走走路,打打太极拳。
每天早上他5点钟就起床,走到校园的湖边,在柳荫垂蔽的石头岸边比划几式太极拳。到7点左右,他就回家吃早点,然后就一头扎在床上,大睡特睡,完全补足了早上欠缺的觉。所以减肥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药还在吃着,并且加快了走进高血糖阴影的步伐,但他觉得精神上得到了满足,自觉症状轻多了,不再想着莎士比亚的那个生存和死亡的难题了。
这天,他还是5点钟起床,全然不在乎昨天的雪。
“穿厚点儿。”老伴儿喊道。她起得也很早,但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而是给孙子做早饭,多好的中国女人。
“知道了。”徐林应了一声,把一件厚厚的毛外套穿在毛衣外面。
出了楼门,他像往常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今天的空气格外新鲜,雪洗尽了飘浮的尘埃,青草在这一夜之间已经萌发出鹅黄色,大树枝头含苞欲放的嫩芽也发出清淡的呼吸。可是雾气很重,给树木、街道、楼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那些徐林熟悉的景物如今在朦胧中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他几乎认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城市。
徐林边做着深呼吸,边走进校园大门。收发室的老人看着他,就笑笑说:“锻炼来啦?”
“嗯。”他也笑笑。他和这些人都很熟悉,毕竟在这里工作过30多年。
他顺着柏油路向湖畔走去,越走越快,还尝试着弯弯腰,但结果还是失败了。
湖畔到了。这个湖和北大那有名的未名湖不能相比,可面积却不小,在周围的假山环抱中,湖面不那么规则,在西面湖拐了一下,变成了一长条,由宽到窄,直到成了一个尖锐的角。那里经常淤积起一些水中的落叶和其他垃圾。如今是春天,水不多,谈不上碧波荡漾,不过,水还是清澈的,白天可以看到水面下游动的小鱼。
雾在这里更浓重了,低低地垂在水面上,遮蔽了水面的涟漪,湖周围的树都被大雾浸泡着,黑色的树枝从雾中探出头来,像军队埋伏的长矛一般,很有些肃杀之气。湖畔湿漉漉的石板地很滑,上面还有一些薄脆的冰碴,两边是冬天留下的枯黄的草,仔细看,其间已经有可数的几根绿色小草了。
徐林忽然感到一阵压抑,可能是这雾的缘故。雾太大了,在这个城市里很少见,所有的东西都被它歪曲了,使徐林觉得陌生、怪异,甚至有些许的恐惧。
他定了一会儿神,才摆好姿势打起了他的十八式太极拳,这是最简单的太极拳,但让徐林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月才学会,而且有的姿势还不正确。徐林是个不拘小节的人,除了做学问外,其他的事都大而化之,为了弥补他运动神经的不发达和运动记忆太差,他就将这十八式太极拳多打几次,还对他过去的学生,现在系里的年轻老师们说:“圣人云,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习是什么,鸟日飞也。我就是一个动作多做几遍,照样可以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他看见了那些年轻人眼里的笑意,但他毫不在意,认为再解释下去就显得自己太没有个性了。
今天他打了十几遍十八式,直打得浑身出汗,周身通畅。他停了下来,闭着眼睛,静静地呼吸,体味着什么都不思考的禅宗意境:“我现在什么都没想,是的,什么都没想,连过去搞学问时遇到的挫折和成功,还有退休的事都和我无关,当然什么三高、三低的,都见鬼去吧。我什么都没想。”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他在想什么都没想,可这本身是不是在想呢?“这是个哲学问题,和我搞历史的无关。”每次他都要提出这个问题,然后再给一个懒惰的回答。
这时,时间过得是很快的,不知不觉之间,他就感到太阳升了起来,闭着的眼睛里的金光是那么美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纯光的世界。他睁开了眼,果然金红色的太阳在天边微笑着,刚才的迷雾已经被驱散,湖面上闪烁着光彩,涟漪在荡漾着,湖堤上的点点残雪反射着刺眼的光。一个女学生拿着一本英语教材,背诵着单词,她身材苗条,不用看是个清秀的姑娘。
“该回去了。”徐林想。按往常的规矩,他闭目养神后就回家,但他今天情绪特别好,没有平常会自然出现的困倦。他想再绕着湖畔走一走:“心情和身体好的时候就应该多锻炼一会儿,这就像做学问一样,顺当的时候就抓紧多干。”于是,他就沿着湖畔慢慢地踱着步。
湖水是静谧的,树上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太阳仿佛被它们吵醒了,越来越炽热起来。徐林走到了湖的尽头,就是那个垃圾箱般的角落。他看看湖面上漂着的杂物,心想一定要和学校后勤反映一下,让他们派人清理清理。事后,他觉得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发现了那个在垃圾中的怪异景象。
那个东西是灰白色的,像是假面具,很大,比一般的人脸要大,鼓胀着,上面的两只眼睛紧闭着,鼻子冲着天,像是蔑视所有的人一样。徐林的心收紧了一下,他开始时并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就仔细看了一会儿,当他肯定这是一张人脸,而且在某些部分有他熟悉的影子时,他紧张起来,觉得呼吸不畅通了。
“怎么办?”他半天才有了第一个念头。他看看周围,看到几个男学生正说着话,走了过来。他们是去食堂吃早饭的。他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着他们说:“同学站一下。”学生们或许见过他,就恭敬地站住了脚。
“我这眼睛不好使,你们看看那是不是个人?”学生们看了看,敏感的就大喊起来:“是死人!”胆大的就要下到湖边去仔细看看。有个高个子说:“不能去,咱们要报警,还得保护现场。”要下去的人听这么一说,就停止了脚步。
徐林没有按往常的时间回家,也没能在上午就把觉补足,都是让警察给搅的。这些人民的卫士赶来后,立刻封锁了现场,把徐林和那几个学生作为目击证人留下来询问。
“你认识他吗?”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警察问道。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胡亮。
“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徐林说。
“是你们学校的人吗?老师?工友?”
如果不是警察的提示,徐林是不会想到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难道是他?”有了警察,徐林的胆子大了,他走到被抬出来的尸体前看了看,说:“真的是他。”
“谁?”胡亮马上就问道。
“是我们系的老师,陈天晓。对,就是他。看我这眼睛,我应该认出来的。”
“你和他熟悉吗?”
“那还用说,我们是多年的同事了,关系还不错。他是研究欧洲古代史的,我研究中国古代史,虽然不在一个教研组,但很熟悉。他怎么会死呢?”
胡亮看到的徐林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他的表情更多的是诧异和疑问。
古洛今天上班晚了,最近他经常迟到,让领导很不高兴。认为他的无组织无纪律已经发展到了顶点。刚提拔为副局长的李国雄全然不顾过去在古洛手下干过的情分,甚至说:“不愿意干啦?我看他就是太骄傲了,认为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古洛知道后气得半死,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说:“转当然是要转的,但要慢一点。”
如果李国雄知道古洛家发生了什么事,就不会这样说了。古洛的妻子病了,是无名热。每天都发低烧,浑身无力,干不了家务,甚至不能做饭。古洛只好给她做饭,这对一个几十年来就没下过厨房的人来说,无异于服苦役。有位名人曾经说过,最让人痛苦的不是自己的妻子不会做饭,而是做的饭让人难以下咽,古洛正是那个名人的妻子。而且他的技艺是这样的,比如西红柿炒鸡蛋,他也能做到明天的肯定比今天的更难吃。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为自己的病很是内疚,觉得让家里的大人物做饭,简直是浪费天才。所以她每次都对虎着脸的古洛说:“进步了,你又进步了,过几天肯定比我强。”古洛有自知之明,听到妻子这样说,心就软了,继续做那让死人都能呕吐的饭菜,这是妻子病好后对他说的。
古洛就是在制造这将人的胃当成泔水桶的饭菜中耽误了他多年来的正常上班。所以今天他来到刑警队的时候,胡亮已经出了现场。他听说又有案子了,而且是在大学校园里,顿时精神一振,“血腥的象牙之塔。”他很有诗意地想道,便急忙跑了出去。他没有叫警车,这是浪费人民的血汗钱,违反他的准则;也没有拦出租,一来80年代末的出租车不那么多,而且一般的工薪阶层也不适应它的价格。古洛固然可以报销,但这同样是违背他为人民节约的原则。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上了公共汽车。
昨天的雪在街道上融化着,一片肮脏,没有铺水泥路面的人行道上泥泞不堪,有的行人小心翼翼地绕过积水,有的索性在马路边上走着。早上明亮的太阳已经被薄云遮蔽,光彩微弱,时不时飘来一朵厚云,大地立刻晦暗起来。由于路面湿滑,很多骑自行车的人都改为坐公共汽车了,因此车里十分拥挤。古洛被挤到角落里,仰着身子,忍受着公共交通的弊病。好在离那所叫北方联合大学的案发地点的路并不远,只有三站。当古洛听到站名的时候,就用尽浑身气力挖掘开人墙,冲了下去。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古洛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停住了脚,一边喘息着,一边掏出手帕揩拭额头上的汗珠。云层愈来愈厚,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学校宏伟的大门落在昏沉沉的光线中,显得那么阴郁,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气派和活力。
“又要下雪?”古洛看看天,走进了校园。
虽然古洛亮出了证件,收发室的人还是犹犹疑疑地给他指点了去湖畔的道路。古洛不着急不着忙地走着,他没有上过大学,这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如果青春时代不是在大学度过的,人生至少少了一半的乐趣。”不知是谁对古洛说过这样的话,古洛虽然不以为意,但总觉得他的人生是缺少了点儿什么。如今他的儿子上了大学,古洛很高兴,儿子的人生总算有了另一半的价值。
“比我强。”古洛想。这时他会悲哀地将自己比作精神上的残疾人。
阴天下的湖水失去了活泼的涟漪,深幽神秘,傲慢地看着在岸上忙碌着的警察,只有她看见了那个死者是如何进入她的怀抱,但她不想吐露这秘密。也许只有古洛才能解读她那无声的语言。
“古老师,你来啦。”胡亮看见了那个黑胖子。前几天那无精打采的神色已经完全消失了,炯炯发光的眼睛说明神探已经找回了自我。
“嗯。现场勘查完了吧?”古洛带着漠然的神情,看着周围。
“大体上完了,我们正准备撤呢。”
“死者的身份清楚了吧?”
“他怎么了?一副官僚腔调。对,又在装蒜了。”胡亮心中好笑,就假装严肃地答道:“基本清楚了。”
“怎么回事?”古洛并没有注意到胡亮揶揄的表情。
“死者叫陈天晓,是这所大学历史系的教授,研究的是欧洲古代史,就是古希腊、罗马的历史。据说他通晓好几种语言,英语、法语不用说,什么拉丁语、古希腊语,他都会,在国内学术界有很大影响,说是本专业的权威也不为过,所以他是这所大学为数不多的博士生导师。总之是个很受人尊重的学者、教授。我们初步的检查结果,认定他是被杀的,死亡原因大概不是溺水,因为在他的脖子上发现有勒痕,但杀人性质现在还不能确定。”
“噢,权威教授被杀,够轰动的了。”古洛看看湖对面的假山,上面种满了树,如果是夏天的话,这里一定很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小鸟在歌唱,年轻学子的身影半隐半现,真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可凶杀案居然会发生在这里,就像浴缸里浮出了鲨鱼的背鳍一样,叫人不可思议。
“局里,李国雄又该着急了。”胡亮想起李国雄那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急不急跟我们无关,抓住凶手是我们唯一的责任。”古洛不高兴地说。他想起李国雄说他的坏话,就郁愤起来。
“他的家属来了吗?”古洛不愿意再提起让他不快的事。
“来了,老婆昏了过去,子女们把她送进了医院。”
“他有几个孩子?”
“三个,老大是女儿,已经工作了,在市银行,据说还是个副科长,反正干得不错,老二是儿子,在北京读大学,还没赶回来,老三也是女儿,正读高中。他爱人在一所工科大学的教务处工作,多好的家庭。”
“不幸是嫉妒者,它最仇视幸福。”古洛拿腔捏调地说。
“又来了。”胡亮差点儿要笑出来。
“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学校保卫科孙科长。”胡亮指指他身边的一个中年人。其实古洛早已看见了。这人长着张白净脸,深眼窝,浓密的眉毛,也许是因为在大学工作的关系,气质文雅。他笑着向古洛伸出手:“孙克明。”
“噢。”古洛急忙也伸出手来,和他握握,“古洛。”
“你就是古洛?”孙克明的表情和语气并不符合,他笑着说。
“你知道古老师?”胡亮故意问道。他很想看到古洛这时的表情。
“当然,我们市的神探嘛。”孙克明还是笑着说。古洛顿时高兴起来。
“哪儿的话,还要靠大家,尤其是你们呀。”古洛喜不自禁。
“这人看样子还不错,一定有一些能力。”他真的这么想。
孙克明笑得更欢快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不要客气。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嘛。”
“你对死者的情况很熟悉吗?”古洛问道。
“这……咋说呢?”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古洛不耐烦了。虽然他已经看出来学校保卫科不会提供更多的情况。
“我们和系里的教授不太来往。你想想他们会有什么问题?都是文明人。我们工作的重点主要是学校的工人什么的。”孙克明说。
“嗯,不过以后可能还要找你们。走吧,先回队里,看看法医的检验结果。”古洛看出胡亮还沉浸在刚才讥讽的笑容中,就生气地说。
除了失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比失去亲人更让人悲伤的了,特别是这个亲人对这个家庭特别重要的,而且又是非正常死亡。陈天晓的家人现在正承受着这巨大的悲伤。
他的妻子裴玉香在医院里苏醒过来,看着床边泣不成声的大女儿和小女儿,挣扎着说:“告诉麒了吗?”麒是陈天晓唯一的儿子,叫陈家麒,在北京大学读书,子继父业,也是读历史学的。
大女儿家秀说:“已经打电话找到他了,他说马上回来。”
“没有说你爸的事吧?”
“没有,怕他受刺激。”裴玉香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她这时的心情是既伤心又愤怒。
“老头子,你这算是走到头了。平常是怎么告诉你的?你不听,现在怎么样,现世报了吧?你就不想想你的责任,对我们这个家的责任,对我的责任,都这个岁数了,还恶习不改。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报应呀。”她这时对丈夫的怨恨超过了悲痛。但夫妻的感情还是让她再次流下了泪。
“不管怎么说,你也没犯死罪,谁也没有权力夺走你的命,而且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我孩子的父亲。不行,这事一定要让公安局追查到底。谁杀你谁就得偿命。”特别是当她想起他们的婚姻时,就更悲痛了。
她和丈夫都出生在一个小城镇里,曾经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她比丈夫大一岁。初中上完后,她就因家庭情况不好而辍学,去银行当了一个职员。陈天晓是出名的优等生,他上了本省名牌大学,在本省那个大学的知名度像关东三宝一样,人人皆知。于是在那个几乎人人都互相认识的小城镇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裴玉香对陈天晓是既佩服又爱慕,但像所有女人一样,她是现实的,根本没有指望能和这小镇中的范文澜喜结连理。后来,陈天晓大学毕业,留在了学校,成了一个在当时很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他在放假时回到了家乡。裴玉香和中学同学一起去看望了他。这时的裴玉香出落得亭亭玉立,是许多年轻人追求的对象。那天她看到了陈天晓的目光,让她的心颤栗的目光。后来就有人提亲,不过不是陈天晓托的人。裴玉香后来知道,陈天晓虽然欣赏她的美貌,但根本就没打算和她结婚,他是个注重门当户对的人。可是他的父母就不像儿子一样自重,他们早就认识裴玉香,很喜欢她的美貌和好脾气,就托了媒人,陈天晓顶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屈服在庸俗的势力之下。结婚后,陈天晓对裴玉香是很好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裴玉香调进省城,并帮她找了一份工作。而裴玉香在爱情之上又有了感激之情。虽然后来……裴玉香想到这里,就没再敢往下想。
听到门外一阵人声,她睁开了眼睛,是丈夫的研究生们来看望她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叫米娜,三个小伙子,一个叫张承,已经毕业,留在历史系当了教员,他是丈夫第一个招收的研究生,另外两个和米娜是同一届的,一个叫洪启智,另一个叫田地生。张承先走到床边,看得出他满脸都是悲伤,恩师的死对他打击颇大,本来系里就有若干派系,他的导师是一派的领袖,如今他一死,派系间的力量对比立刻起了变化,将来再有什么出国之类的好事,恐怕就轮不到他了。因此他的悲痛既是感情上的,也有理智成分,虽然他竭力不让自己做个小人,但理智是那么顽固,像情人一样纠缠着他,让他苦恼万分。
“师母,你要保重呀。”他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来。
女人之间永远有男人不知道的小秘密,她们的关系更是男人猜测不到的。米娜,这个美貌非凡的姑娘已经坐在床边拉着裴玉香的手,眼泪一滴滴地流在她们两人的手背上。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裴玉香也抽泣起来。
“凶手是谁?他妈的,一定得抓住他,碎尸万段。”洪启智咬牙切齿地喊道。他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母都是干部,他是独生子,所以有些少爷脾气,性情直爽,爱说些做不到的话。但谁都能看出他的愤怒是真实的。一直在众人身后的田地生这时走了上来,他说:“师母……”就哽咽住了,他的眼睛是红肿的,瘦瘦的方脸膛上露出明显的胡子茬,看样子一定哭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在忍着,但还是流下了眼泪。裴玉香最喜欢这个老实厚道的学生了,陈天晓在世的时候对他的才华也是赞不绝口,说他是“讷于言,敏于行。不浮躁,才气焕发”。确实,他已经有好几篇论文面世了,而且都是在一流学术刊物上发表的,在学术界颇得好评,认为是青年才俊,陈天晓当然的继承人。如今他正在撰写《古代西方的政治思想》一书,进展顺利,陈天晓看过他的草稿,认为是近年来国内最优秀的研究成果。
“地生,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你的老师没有再教你的命呀。”裴玉香开口说话了。田地生忽然扑到床边,放声大哭,裴玉香抚摸着他的头,泪流满面。
法医检验的结果出来了,陈天晓是被绳索一类的东西,勒住咽喉窒息致死,后被抛尸。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10点左右。现场勘查的报告说,死者的衣物、钱财(钱包里有200块钱)及证件等,经和受害人家属核对,均保存完好。初步判定不像是劫财杀人,可能属于误杀、情杀和仇杀中的一种。还有一个可能是随机的激情犯罪,但一个大学老师一般是不会遇到这种事的。
“看看,前些天报纸和电视上还宣传治安情况好转,我们得到了上级的表扬,可这下子就给我们上了眼药。大学教授,还是有名的教授,难得的人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被杀了,这让我们怎么向上边交待。”李国雄瞪着眼睛,大发议论。
会议室里开着日光灯,烟雾腾腾,局长也出席了这次会议。他听完李国雄的话,说:“是啊,这事影响不小,要抓紧破案。你们组织力量了吗?要抽精兵强将,不惜任何代价,抓住凶手。”他看到古洛皱着眉头,就问道:“老古,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这人有些脱离实际,人们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在我看来,一个农妇的死亡和一个教授或者高级干部的死亡是等价的,都是失去了同样要尊重的生命。我会为他们任何一个人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而竭尽全力。什么社会影响,什么对上级有个交待,都不是我们必须侦破这个案子的理由,我们的义务就是保卫法律,严惩罪犯,给死者和他们的家属一个满意的答案。”他看看李国雄,李国雄两眼盯着桌子,好像没听到古洛在说什么。
“你说具体一些。”局长是个有涵养的人,他对古洛是很尊重的,但古洛的话让他也觉得不舒服。
“我倒变得庸俗了。”他略带气恼地想。
“这个案子嘛,才刚刚开始,我认为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就让我和胡亮先干着,如果需要支援,我们再向局里汇报。”古洛抽了口烟,看着局长。
局长沉默了一会儿,看看李国雄,李国雄还盯着桌面,好像这事和他无关一样。
“那你们要从哪方面着手呢?是情杀、仇杀、误杀,还是激情杀人?”局长说。
“如果是误杀或者激情犯罪,那情况就复杂了,但不管是哪一种,我们都先要找人了解情况。”古洛说。
“老李,你的想法呢?不要当闷嘴葫芦嘛。”局长说。
“我有啥想法,都让老古说了。”李国雄还是看着桌面说。
“不要这样。我看老古说的行,确实,我们不能先乱了阵脚,还是让老古和胡亮摸摸吧。”
“我看把这个案子就交给他们,限期破案,他们有这个能力。”李国雄看了看古洛。
“够阴险的。”古洛想。
“行吗?就你们两个?”局长不放心地问。
“为了节约经费,那都是人民的血汗钱,我们就勉为其难。”古洛说。
“好,给你们10天时间。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到时破不了案,那可是军中无戏言,莫怪我铁面无情。对了,你们有什么需要,局里一路绿灯。散会。”
大家走出了会议室,李国雄是个小心眼儿,他看见了古洛,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就往前走。古洛却叫住了他:“行啊,李国雄,你是赶鸭子上架,要看我的好戏呀。”李国雄见古洛居然来挑衅,刚想发作,但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加上古洛是不太好惹的,说又说不过他,就装出一副冤屈的样子:“是你主动请缨的,怎么又怪起我来了?”
“我是被你逼上梁山的,怎么,敢做不敢当,不像是大丈夫所为嘛。”古洛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人。
李国雄只好陪着笑脸说:“哪儿的话?怎么?这个案子有难度?”
“瞧,又装蒜了。”古洛指着李国雄对走上来的胡亮说。胡亮则笑着,没有说话。李国雄也笑了起来:“老古,我算服你了,还不行吗?”古洛也笑了起来。
“不过,说真的,这案子你们一定要拿下呀。”李国雄笑完了说。
“嗯。”古洛应承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这预感是那么强大,沉重得像块巨大的岩石,让古洛感到了重负。
天更阴了,雪花已经偷偷地下了起来,稀疏地飘落着,大片大片的,落在地上就不见了踪影,只有那黑色的水迹暴露了她的落脚处。古洛烦躁地用手拂去脸上的雪花,快步走着,他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和李国雄分手后,他便立刻行动起来,首先是要找被害人的家属谈话。胡亮挺着胸,迈着大步和古洛并排走着。
“这个案子看样子像是仇杀,可一个大学的教授有什么仇人呢?”胡亮说。到底是年轻人,走得这么快,却一点儿也听不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这很难说。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人类社会就是人类的基本感情产生的场所。文革前,我就侦破过一桩学校的谋杀案,你猜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失恋?”
“这倒好理解了,为了一篇论文的归属,你瞧,挺可笑吧。但是每一个阶层都有它的价值观,我们认为几个黑字,一张白纸,值得去杀一个人吗?可他们就认为这比生命还重要。人们往往就是为了他自己的最高价值去犯罪,你觉得这些人可笑,可怜,他们可是认为这才是最应该做的。”
“是啊,学校也许更复杂,因为它不是普通的单位。咱们应该叫上孙克明。”胡亮说。
“不,他要是出面,恐怕人们会有顾虑的。知识分子爱面子,他们的家属也一样。这种事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古洛断然说。在他们出来前,胡亮就提过这个建议,被古洛拒绝了,现在胡亮又旧事重提,让古洛很不高兴。
当他们走进那个被泪水浸泡的房间时,那些为这场伤心的洪水负责的人们正要离开,而裴玉香又回到了昏沉的世界。
人们看见两个警察走了进来,就知道走出去的自由要受到限制了。他们用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警察。陈天晓的大女儿陈家秀从床边站了起来,说:“是为我爸的事吧?”这是说和不说都一样的问话。
“是。”胡亮拿出了证件。那时候并不时兴警察掏证件的做法,那身警察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但胡亮却下意识地掏出了证件。
“你们是……”古洛挨个儿看着每个人问道。
陈家秀一一做了介绍。
“好,能看见你们很幸运呀。”古洛笑了笑,“我们想和你们谈谈,走吧,让医院给找个地方。”
院方很热情地答应了古洛的要求,把一间会议室腾了出来。古洛领着这一群人走到会议室门外。
“还是一个一个来的好。”古洛说。
第一个进来的是陈家秀,她把照顾母亲的事交给了上高中的妹妹陈家玉。
“你的父亲被害我们也很悲痛,他是个人才呀!还为我们国家培养了不少人才。我想你一定想知道我们警方目前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我老实告诉你,我们认为这可能是一桩仇杀案或者情杀案。不过,你先不要去揣测,先谈谈你父亲这个人,以及和他过从甚密的人,当然还有和他有矛盾的人。”
陈家秀听到仇杀时,似乎身体一震,她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一下。古洛知道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解释,一是她确实对凶手是谁心里有了一定的猜测。但更可能的是,她不过是一种好奇,正在脑子里寻找着可能的凶手,不过这就像从装满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抽屉里找一个小小的戒指那样,她连戒指是否在这个抽屉里都没有把握。果然,她犹豫了一会儿,才用很不自信的口吻说:“情杀,不会的,我爸爸品行端正,没有绯闻。要说是仇杀,我爸好像也没得罪过谁。要是有,那就是文革的时候了。”
“先不要说这个,你先说说谁最了解你父亲,也就是关系很好。”
“我爸最好的朋友就是今天报案的徐林了。这可真怪,还是他发现我爸遗体的。我爸这个人不是太好交往,整天就是搞学问,但和徐叔叔能谈得来。再就是他的学生,那几个研究生。张承是他的大弟子,他们曾经一起写过书。可我爸最欣赏的是田地生,说他有出息。和其他的学生也不错。再就是……没谁了。”
“简单的社会交际,像个做学问的人。”古洛想。
“刚才你说文革是怎么回事?”
“文革的派性呗。你还不知道?学校分成两派,我爸这一派现在不得烟抽,当时还行,那能不得罪人吗?”她说得很含糊,但古洛是深知当时的情况的。文革的派性并没有像当时提倡的以向前看来遗忘或自然消失掉,而是根深蒂固地存在着,甚至左右着一切,从大的政治上的争权夺利,小到人和人之间的日常交往。当你问到参加过文革的每个人的时候,他们都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很多对立派别的人的丑闻。有人说,只有这些人全都退休,那十年积累下的怨恨才能消弭在晨练时的小树林中。古洛还听出这个陈天晓可能是文革初期就参加了造反派,而另一派是所谓的保皇派。文革结束后,先参与造反的很多人成了三种人,势力一时退潮。但要从陈天晓的女儿口中是不可能知道当时的真相的。
“昨天晚上你父亲在哪里?尸检报告说,他是在10点左右被害的,10点左右,一般人应该是在家里呀。而且我们还有个疑问,他为什么死在了湖里,当然不排除第一现场不是在湖边,而是在那里抛尸的,你怎么看?”
“他死……死在湖里,你们可能感到意外,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很正常的……”
“很正常?”古洛略显惊奇地问道。
“对,很正常。我爸有个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到湖边去散步,当年他在这个学校当学生时就是这样。”
“时间呢?”
“没准儿。即使他工作或者开会到很晚,他也要去那里走走。”
“他的这个习惯都有谁知道?”
“谁?他的熟人、学生、朋友、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
“据我们了解,那天晚上他既没有在教研室也不在图书馆,更没有会议,他是什么时间出去的?”
“我也不瞒你们,我刚离婚,心里很乱,想一个人待着,昨天晚上我在我自己的家里。但我今天问了我妈,我妈说他吃完晚饭就出去了,也没说去哪儿。”
“他没有告诉家里人?”胡亮不禁反问道。
“没有。我听我妈说,他这一两年经常这样,有时候还夜不归宿,谁也不敢问他。有次我妈发了几句牢骚,他就大发脾气,整得全家没人再敢管他。”
“听你的话,他过去不是这样?”古洛说。
“过去不,就这几年像是疯了一样,对我妈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我们也很厉害,除了对我妹妹还好。”
“你难道不知道,或者没有猜测是因为什么吗?”
“嗯……我想是因为他出名了,成了权威了吧。不过,我还是爱他的,虽然……”陈家秀的表情突然变得怪异起来。
“虽然什么?”古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破绽。
“我今天就全说了吧,省得以后再啰唆。我的离婚就是我爸造成的。”
“唔?”古洛很喜欢这个戴着眼睛,胖胖的姑娘的直爽。她有些书呆子气,但却选择了一个聪明的做法。
“我的爱人,应该叫前夫,是我高中的同学,没有考上大学,我爸就死活看不上他,结婚的时候就反对。我前夫是个要脸的人,发誓要配得上我,就到深圳做买卖去了。没想到被人骗了,一分钱没赚到,还血本无归。你没看回来的时候,那个惨相。我爸就生气了,让我无论如何和他离婚,我自然是不同意。可我前夫觉得没脸见人,反而要和我离,就这么分开了。”
“他恨你父亲吗?”
“当然,简直是恨之入骨。……哎,你是不是说他有嫌疑?这好像不太……”她犹豫了。
“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叫甘绍光,原来在橡胶厂上班,后来辞职了。现在在他父母家住,向阳小区6栋2门103。”
在陈家秀出门时,她回了一下头,古洛看见她眼睛里闪出一道难以名状的光。
“这是什么意思?”古洛是很善于解读对方的表情的,但这次他却没猜出来。
第二个进来的是张承。他穿着咖啡色的西服套装,打着一条蓝白条纹的领带。在那时人们虽然已经穿上了西装,但打领带的人并不多。他的头发一丝不乱,可以看出还用了头油。他看看椅子,似乎怕上面有什么机关一样,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正如他的举止行为一样,他谨慎地回答着问题,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就连问到昨天晚上他是否看到陈天晓时,他都吞吞吐吐地说:“我昨天晚上在图书馆,我每天晚上都去图书馆。昨晚人不多,我做了不少卡片,都是很重要的。”这让古洛和胡亮厌倦得想赶快结束谈话,不过他也证实了陈天晓在生活作风上没有问题。
“嗯,你知道的就这些?”其实他知道的好像比古洛还少。
“让我再想想,想起来了告诉你们。”他诚恳地说,但古洛肯定他是什么也不会想起来的,而且很可能把今天说的废话都忘掉。
在洪启智进来前的空档,胡亮说:“这人要是打麻将,和的肯定都是十三不靠。”古洛笑了。
洪启智和他那个师兄正好相反。他兴致勃勃的,两眼放光,似乎导师的死给了他生命一样。
“我知道陈老师的一些事。文革中他挺厉害的,打过人,当然也不怪他,那人是我们学校的老教师,残废了。前些日子他的老婆还来学校告陈老师的状。还有,1962年抓阶级斗争的时候,我们系现在的主任被打成了反革命,宣布这个不幸消息的是陈老师,这仇就结下了。现在两人见面还不说话。有机会他就打击一下陈老师,你们没看见我师兄的情绪吗?他今后的日子不好过。还有……对了,我还知道有个人最恨他了,也是我们系的老师,叫林素。上回评职称,他让我们老师给拉下来了。说在评委会评的时候,陈老师对他是一句好话没讲,后来林老师去问评委,那些人说,你们那儿尽是怪事,自己系的人说自己系的人坏话,我们有什么办法。林老师气得要自杀,被人救了,后来大病了一场,说和陈老师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真是热闹。”他越说越兴奋,似乎完全忘记了导师死亡是个悲剧。
“他对你怎么样?”古洛忍着笑问道。
“对我?对我太一般了,他主要对田地生好。老说我不用功,其实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我这人就这能力。他对我们要求总是过高,说实话,我很不满意。对了,说到这儿,我还想起了一件事。你们刚才不是见到张承了吗?他没跟你们说呀?”他看古洛摇摇,就说,“张承还有个师弟,也不能说师弟吧,他们是一届的,叫白芒,听这名字就不吉利。他写的毕业论文和陈老师观点不一致,结果陈老师没给他学位。那个人挺有个性,和陈老师大吵了一架就回家了。他家是江州的。”
“现在呢?”
“不知道。回去也没找到像样的工作,后来下海了,听说也让淹得半死。有人见过他,说他说过,他的不幸都是陈老师造成的,还说他的心都在流着血。”洪启智笑了,古洛和胡亮也笑了。
“够邪乎的吧?”洪启智笑得更厉害了。
“还有个问题,你的导师生活作风怎么样?”胡亮问道。
“什么?”洪启智愣了一下,“噢,我懂了。”他的脸上飞过一缕笑容,“这……咋说呢?不过,没听到陈老师在这方面有事。”
“有流言飞语?”古洛问道。
“嗯,也没有。和其他老师相比,他是个正人君子。”
“其他老师是什么意思?”
“喜欢女学生的老师大有人在,有的招的研究生都是女的,而且颇有几分姿色。”洪启智笑着说,古洛和胡亮也笑了。
“人之常情,大学也不例外。”古洛想。
“陈天晓是昨晚死的,你最后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古洛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洪启智笑了笑,“我没看见他。我昨晚和几个研究生一起喝酒来着,有一个过生日。我们喝到半夜,今天早上头还疼呢。再说,我从来就没有在晚上见到过陈老师。上完课,就是我的自由时间,我不愿意整天和老师在一起,受拘束。”
“好,你配合得很好,我们知道了不少情况,如果再想起什么打电话。”古洛示意胡亮给洪启智名片。
洪启智接过名片仔细看着,说:“我想和你们一起破案,我了解的情况多,还可以帮着你们分析。我可是侦探小说迷呀!”他抬头笑着看着古洛,眼神里满是企盼。
等这个心直口快的小伙子出去后,胡亮对古洛说:“越来越像是仇杀了。”
“嗯。”古洛不置可否,“让下一个进来吧。”
走进来的是田地生。他情绪委靡不振,脸色苍白,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的老师被杀害了,我们也很沉痛。但人已经去了,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是抓住凶手,我想,你也不想让你的老师白死吧。”古洛看到田地生点了点头,就继续说,“从目前的状况看,这个案子像是仇杀,当然也不排除情杀的可能性,再就是误杀了。不过,目前我们将重点放在前两者上。据你知道的情况,你能对我们说些什么吗?”古洛看着田地生低着的头说。从外表看他和洪启智是两个极端,一个外向、爽朗,每天都生活在阳光之中;而这一个却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人类已经到了灭绝的关口。
“情杀?这不太可能。陈老师不近女色,可以这么说,在他的脑子里除了学问还是学问。书生不问世间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是他真实的写照。至于仇杀,这种可能性嘛,我的看法是否定的。我知道你们从我那个师弟或者其他人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陈老师和系里的有些人是有些过节,但一来是那个时代的错误,不能由陈老师个人承担责任,二来时过境迁,现在人们都在忙着搞自己的事情,谁会对过去那么耿耿于怀呢?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把这两个嫌疑排除掉的话,就只有误杀和激情犯罪了。我认为误杀是最难的案子,因为不知道犯人要杀谁,激情犯罪也很难侦破,如果犯人不投案自首的话。但我认为激情犯罪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学生之间,可能会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起来,动了手,把人伤了。但在老师身上这样的事的几率是最小的。如果是外来人,我想说一句,我们校园里外来人很少,即使是外部的人也不太可能和陈老师发生纠纷,我的老师是个不惹是生非的人。”田地生滔滔不绝地说着,脸红红的,嘴角上泛起了白沫,刚才那低落的情绪一扫而光。古洛想:“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他挺老实,不爱说话,其实很有些口才。”
“嗯,没想到你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古洛不由自主地说道。
“当老师必须要有口才,否则就不称职。”田地生挺了挺胸说。
“你的意思是误杀了?”古洛想了想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我认为前两者可能性小一些,当然这是你们公安局的事,我的意见仅供参考。”
“昨天晚上你看到陈天晓了吗?”
“没有。”田地生在说这话时,犹豫了一下,被古洛捕捉到了。
“你在哪里?图书馆还是宿舍?”
“一般而言我是在宿舍,具体而言我在米娜那里,就是我的女同学。你们不要以为有什么,我们在讨论她的一篇中国古代史的考试论文。”他的脸微微发红。
外面是阴沉的天,室内即使开着日光灯也很晦暗,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往往是垂头丧气的,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会像一波一波的潮水涌上心头。这时一个美丽的姑娘可以像阳光一样驱散令人沮丧的情绪。米娜就有着这样的功效。她是个高身材的姑娘,骨骼粗大,丰满结实,黑眉大眼,肤色健康,白里透红。她穿着黑色的毛衣,灰色的裤子,淡雅端庄,显示出她是个会修饰的女人,但却不露痕迹,宛如自然去雕饰。她沉着,或者说有些矜持地看了古洛和胡亮一眼,稳稳地坐了下来。
“真是个迷人的女人。”胡亮想。他想尽量不去看米娜,但是没有用,眼光像不听话的宠物小狗一样,追逐着邻居购物袋中的美食,叫也叫不回来。米娜却丝毫没有注意那只小狗,她皱着眉头听着古洛的问话,也是皱着眉头回答说:“什么仇杀、情杀,我都不知道。谁知道他和谁有仇?这都是那些包打听们散布的不实之词。有什么根据呀?至于情杀就更不可能了……”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不是说不知道吗?”古洛一下就击中了她话中的矛盾。
“我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他有绯闻,我说的不可能,是说我不相信陈老师会有情人或者什么的。”她开始时似乎有些慌乱,但立刻就挽回了败局。
“嗯,你很会说话。你的情人或者什么的,那个什么的是指什么?”
“我觉得你在鸡蛋里挑骨头,人说话总有语病,我没有其他意思,不过是随口溜出来的。”她看到胡亮也用不满的眼光看着古洛,就微微笑了笑。
“昨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古洛不理会她的愤怒,依然用同样的语调问道。米娜的脸红了一下。
“和田地生在一起。我的中国古代史学完了,老师让写篇论文,就当作考试了,我和他商量论文的提纲。怎么?不行吗?”看得出她是真恼怒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目的是想知道,你最后看见陈天晓是什么时候?”
“上午上课的时候。你应该直截了当地问话。”
“下不为例。”古洛表示了歉意。
“真是个难对付的姑娘。”沉寂了半天的房间里响起了古洛的话。
“那是你自找的。”胡亮想。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而且米娜还是个女书生,这难免让他想入非非。
“好了,整理一下今天的询问,说说你的结论。”古洛没有注意到胡亮的不满意。
“看样子情杀基本可以排除,当然他们也许不全知道,人都是有隐私的。但就目前了解的情况而言,我认为应该把主攻方向放在仇杀上。他们提供了几个人,有陈天晓过去的学生白芒、文革时打过的老师、评职称得罪的老师,还有不能排除他的前姑爷。下一步我认为应该找陈天晓的单位和那个徐林了。”
“很好,就按你指示办。”古洛说完笑了。
“最高指示,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胡亮也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