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桐在读什么?”
桓晏入台城的时候,顺道去建章殿看望了正在读书的侄儿。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空气中都似黏结着料峭的春寒。建章殿外,满地桐花凋零,雨水湿哒哒地从花叶间漏下来,落在水泥金砖的地板上,是戛玉敲冰。
建章殿内,王琀正领着儿子在窗下读《后汉书》,见他进来,微微一笑,叔嫂彼此见礼尔后退了下去。
“王叔。”
桓恺是个知书懂礼的好孩子,规规矩矩地行了家人礼,“在读《后汉书》。母亲已教到宦者列传这一篇了。只是,尚有少许不解……”
“有何不解?”
桓晏探身去看,小侄子手里捧的那卷竹简正是《宦者列传·吕强传》,所诵者,正是后汉宦官吕强给皇帝的一封上疏陈事。桓晏见那竹简上写着:“……臣又闻后宫彩女数千馀人,衣食之费,日数百金。比谷虽贱,而户有饥色。案法当贵而今更贱者,繇赋发繁数,以解县官,寒不敢衣,饥不敢食。民有斯厄,而莫之恤。宫女无用,填积后庭,天下虽复尽力耕桑,犹不能供。”
太子妃竟在此时就教他读这个了。
他目间晦暗一闪,微笑着问:“阿桐有何不解?叔虽不才,或可为之解惑。”
他在皇室是个几乎特殊的存在,桓父既忌惮着他又任用着他,封他为彭城王,却只让他在廷尉任了个副职,掌平诏狱,把人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桓氏诸人都和他不甚来往,唯独小一辈不知往日恩怨,反而相处得不错。桓恺皱了皱秀气的小眉头,倒也直言:“王叔,我只是不懂,不是都说宦官是坏人,是奸邪,是‘后汉之所以倾颓也’的小人么?这名叫吕强的,怎还会上书给君主上疏时事利弊,为民争利呢?”
从小,母亲教他的是圣人之道,是“亲贤臣,远小人”,自然是瞧不大上宦官这等天生缺陷的小人的。在母亲的故事里,宦官是乱秦的赵高,是后汉祸乱纲常的十常侍,是帝王的鹰犬。总之,宦官始终扮演着奸佞的角色,他若与服侍他的小宦官多说了几句也会被责备。小孩子的世界里只有黑和白,如今读史书读到一位贤宦,便有些困惑了。
“大臣有忠奸之分,宦者亦是,并非所有的宦官都是奸佞。”
“那,后汉是亡于十常侍之乱吗?”
桓晏沉默了一下。
后汉之亡,亡于天灾,亡于宦官,也亡于士族。
正是豪族门阀大肆地进行土地兼并以致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寒不能衣,饥不能食,以致朝廷失去民心所向,黄巾一呼,天下云集响应,开启三百年乱世直至今日方得平定。
前世,他登基之后,锐意改.革,颁布均田令,从士族手中收回土地分予农民,大肆打击士族门阀,终因步子迈得太大遭至反噬,不得已而停止,最终被遭大臣收买的心腹宦官在饮食中下毒,含恨而终。
不过,他原也没想多活。从她死后,他在世上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了。
如今,小侄子又问起这个问题,他一时颇有感慨。可作为既得利益者,有些话,他不能说。
桓晏微一踌躇,这话尚未出口,殿门口忽地传来一声甜甜的“舅舅”,他一转身,便见那瓷娃娃一般水润可爱的小丫头乳燕投林般噗通撞进他怀里,抓住了他衣上的两根绶带,吃痛地揉揉额头,奶声奶气的:“阿舅,抱我。”
殿门漏进的天光里正站着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女子,纤腰楚楚,体长而秀,剪裁得体的曲裾托着她丰盈的胸口,纤秾合度。眉目淡在强光里,如雪模糊。她就像是踏着光而来,身后繁花如海,素白桐花簌簌而落,像一只只纯白的蝴蝶,打着旋儿从枝头萎落,做了这幅静谧春景的点缀。
于是很自然的,想起子夜四时歌里的句子,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是坚贞之物,可她的感情却从不会加诸于自己。
“阿舅,你抱我啦。”
小姑娘的娇声软语将他从神思中拉回,他垂下眼睫,敛去眼底一切讳莫如深的情绪,将小姑娘抱了起来。桓恺这时也同妹妹和姑母问好,谢珝却哼了一声傲娇地转过了头,不理他。
“阿微今日怎么来了。”
他尽量平和着语气,状似无意地问道。桓微牵着谢瑍走进来,先笑着抚了抚侄儿的小脑瓜,轻声应他:“已近三月,我们该返回京口了,特此进宫和阿父告别。”
宫中昭仪思念嫡公主,因而每年的冬月和春天的两个月桓微是在建康度过的,连谢沂也获准在建康开府处理州郡诸事。到了二月末,则乘船返回驻地京口。她才带着一双孩子从阿姨处回来,特来同侄儿告别。
“姑母,阿兄也要走吗?”
桓恺望着安静地立在母亲身后的表哥,眼神中流露出不舍。
两个少年郎幼时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情同手足。谢瑍回以一笑:“阿桐莫忧,等到年底我们就回来了。等到了京口,阿兄给你寄鱼鲊吃。”
两个小儿郎相处得融洽,桓微便想出去找太子妃叙旧。不想却被兄长叫住,“我们也好久没有见面了,阿微,陪哥哥出去走走吧。”
的确是好久没见了。兄妹上一次见面,还是元会宫中家宴。知道郎君有心结,她总是有意地避着这个兄长,况且她心里也并没有完全地放下当年的事。但如今当着孩子的面不好拒绝,默认了。
于是留了几个小孩子在殿内玩耍,兄妹二人行到殿外廊下,看白玉阑干下种植着的许多的桐花。桓时和王琀感情和睦,他被立为太子后也不置姬妾,为博妻子喜欢,更在殿外移植了许多的桐树,每到春日清明前后,青宫花开绚烂,浅素轻红,如梦如幻。
叶上初阳,宿雨沿着翠绿的新叶和纯白的花萼滴滴答答落下来,碧天外一痕雁影乍现,写破祥云片笺,掠过头顶上的宫阙杳杳不见了。
“你还在怨我。”
桓晏开门见山地道。
“当年的事,我早已放下。阿微为何,始终不肯原谅我?”
他眼中漠然,心中却如撕裂了般。他如今已能很平静地看着心爱的女子和他人连理成枝,鸾凤和鸣,唯独不能忍受她对自己的忽视。
建宁陵前,他以为她已经原谅他了。不曾想,还是这样的终日躲着他。
桓微微微着恼。她想,他有什么资格说放下。她抬目看向廊下种植的梧桐,柳眉蹙起,默了许久才道:“哥哥为什么不把荔之姑娘接来呢?”
当年兄长离开京师去彭城与薛女郎完婚,她原也是欣慰的。可如今,三兄的孩子都呱呱坠地三个了,薛女郎那边却什么消息也没有。
自然,怎么可能有消息呢。这夫妻二人婚后就形同陌路一般,桓晏只身住在建康,薛荔之则远在彭城,连桓家的大门也未进过。当年兄长也曾托她问过薛荔之情况的,她心里便隐隐有些愧疚,觉得是她们桓氏耽误了人家女孩子一生。
桓晏却古怪地笑起来:“我接她??你以为她就很想来么?”
“她也并不喜欢我,成婚当夜便清楚明白地告诉我,她是为了家族才同意婚事。她终日只痴迷弓马骑射,一味冷落我。留她在彭城,于我们都好。”
桓微愕然,当日她去寿春见丈夫,薛荔之的确明确告诉过她自己并不喜欢兄长。可后来家中提亲对方并未拒绝,她便以为两人大抵是彼此满意的。未曾想竟陌路至此。
“那,兄长当初为什么……”
“阿微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蓦地抬眼,反问道。桓微毫无防备地和他目光撞在了一处,他眼神灼灼炽烈,情潮浓烈地似乎要将她燃烧。桓微畏惧地朝后退了一步,一瞬忆起了梅园风雪里那被刻意遗忘的不堪。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怎么还……
桓微脸上已经红透了,气愤地,摇着头道了一句“我不知道”转身便走。桓晏的声音从身后追来:“你当我为什么要娶薛荔之?”
“薛出身寒门,其父兄更是北府军中的猛将。父亲知晓我与仪简不睦,也乐意我们互相牵制。薛况不敢违背父亲意思,也愿意和桓氏结亲。我娶她,是遂了所有人的愿,唯独不曾遂了我的愿。”
“阿微,有时候,其实我很羡慕长兄,甚至是子旺……”
桓微几乎是落荒而逃,踉跄行进建章殿来,恰好撞上太子妃王氏。王琀见她脸上如起绯霞、慌不择路,眸中掠过一抹讶色:“十一娘这是怎么了?”
抬眼再看,回廊尽处,彭城王面无异色地朝这边走来。王琀心中微震,没有再说什么,同他微笑示意先领了桓微进殿。几个孩子正在书案前玩耍,桓恺正捧了一顶金树璀璨的皇后步摇冠戴在妹妹头上:“妹妹,这个给你,你戴上它一定很好看。”
流光灿灿的一顶花冠,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缠绕,上有黄金打造的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做装饰,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榼,绕以翡翠为华。桓微一眼便认出那是皇后才可有的规格,乃是前些日子阿姨打扫前朝库房清点出的皇后形制的冠服,暂交到建章殿里由太子妃清点。
她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摘下谢珝头上的花冠来,“乐安才五岁,这花冠太重了,她承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的be番外会在专栏里另外开一篇,不用买就可看。因为前世还是比较虐的,就不在这里给大家投喂玻璃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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