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八,先皇祭日。
三年乃是大祭,这一日,永兴帝钦点了重臣宗室,随他前往钟山之阳的建宁陵拜谒。
元嘉因是已出嫁妇人,只能留在宫中。谢太后既为先帝之嫂,也不能前往。
这日四更时分小皇帝便起身了。殿外夜色浓稠,繁星璀璨。有秋风南来,吹的宫灯铁马乱撞,一排排禁军肃穆地候在殿外玉阶下,兜鍪上红缨也随风呼啦啦作响。
南风不竞,多死声。辛苦谋划近一月,临行,小皇帝闻着风声,仍是有些胆寒,此事若成,可一举扫除桓谢势力,若不成,可就身首异处、柴天改玉了。
元嘉亲自替他把冕冠戴好,又把他罩在衣裳外的素纱禅衣拉了拉,安慰他:“禁军皆是寒门,只能依附于陛下。诸臣忌惮桓泌,知晓您用意,只会视而不见。妾会请太后之诏,关闭城门,兵围桓氏,世人只会疑心是谢氏行事,不会怀疑到陛下身上。”
世家大族都住在台城外,要关闭外城诸门,单靠禁军是不可能的,需有皇帝和太后旨意。事关谢氏,谢太后必不会同意。元嘉此举是要假传旨意了。小皇帝如霜雪浸心,又问:“卫将军的死,却要如何推脱?”
桓氏跋扈,欺主反上的罪状屡屡皆是,不至于师出无名。可谢沂却是才打了胜仗的国之功臣,事后,天下必定哗然。
元嘉拢手入袖,把调遣禁军的虎符紧紧一捻,冷笑:“他如今,和桓家人还有什么区别?”
若说从前她还曾对谢沂有过幻想。到寿春城里他执意要把她送回慕容绍处,可算是看得一清二楚了。他心底一分一厘也不会有她,他从与十一娘成婚始便倒向了桓氏,与皇室日后必会争得你死我活不能两全。
小皇帝神色晦暗,仍是个举棋不定。元嘉又情深意重地握住他的手:“阿弟,古人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我姐弟二人同进退共生死,必能涤浊荡秽铲除奸孽。便不是为了我,也请想想父皇母后及后世江山。”
小皇帝心思如沧海风浪中的一叶浮舟,幽幽荡荡,起伏不定。他缓缓回握住阿姐的手,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坚定:“阿弟定会报此父母之仇。”
……
八月仲秋,丹桂芬香馥郁,隔着红绮绿罗的窗纱传入房中扰人清梦。才是五更四刻,雪斋里已亮起了灯火。谢沂站在屏风后,由妻子服侍着更衣,弦月挂在窗外,榻上,瑍儿犹在沉睡。
因是去建宁陵,他换上了朝廷下发的秋季的素色公服。他身姿挺拔,腰细腿长,公服正衬他身,格外的精神。把玉带系上,低头和妻子说话:“晚上我会早些回来,你等我,我们去青溪庙。”
今日虽是先帝祭日,却也是他们成婚三年的日子,他想带她重回青溪小姑庙,祈求神女的庇佑。
“去青溪庙做什么?”
桓微正把兽头囊往他腰间系,眼睫惘惘一眨,手只略微一停顿,便被他捉住了。谢沂把她鬓发理一理,握紧她手,嗓音温和:“自是为了还愿。”
“皎皎可是忘了?当年我在青溪庙中求得‘宜尔子孙,螽斯振振’的上上签,如今夙愿得偿,今日又恰是我们成婚三年的日子,不去何为?”
居然都三年了吗……
桓微在听到那句“螽斯振振”时心虚地垂了眸,谢沂揽着她双肩,眨了眨眼,忽然哼笑道:“不说话可就是默认了啊。”
他已想好,要再生一个女儿,和瑍儿恰凑成一个好字,名字就唤作珝。
珝者,亦指美玉。他和她的女儿自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桓微却不解他话里深意,还当他问的是晚上去清溪庙的事,点点头:“知道了。妾等着郎君。”
“阿父……”
榻上传来一声迷蒙的轻呼,桓微正催促着丈夫出门,闻此皆是一怔,回过头,瑍儿肉乎乎的小手正不安分地翻出被子来,噘着嘴于睡梦中轻轻的哼唧:“骑大马……”显然对父亲依赖极了。
夫妻两个相视而笑,谢沂俯身把他小拳头放回去,轻柔地在他脸蛋上亲了亲:“瑍儿乖,阿父晚上回来再陪你玩骑大马好么?”
这一月来瑍儿已和他亲昵很多,从一开始的讨厌他霸占了自己的床榻、看见他和母亲在一起便气呼呼地跑上来把他往外推,到现在,连饭饭也肯要他喂了。也会奶声奶气地叫他“阿父”,央他举高高,等到心满意足后又傲娇地不理他了。谢沂从前只见过儿子乖巧黏他的模样,哪里知道他小时候原来这般调皮,一月间,开怀大笑的次数竟比十几年里都多。
睡梦中的谢瑍不知是梦是现实,轻轻的“嗯”了一声,挺着小鼻子,漂亮的黑睫柔顺搭在眼皮子上,玉雕雪堆成的年画娃娃似的。他忍不住又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桓微唇角暗抿,却是拉他,柔声催促道:“郎君快去吧,莫要迟了。”
他便回握了握她的手,拿剑出去:“等我。”
卯时一到,谢沂人已在台城太极殿前,群臣熙攘,点了卯,一行人乌泱泱地奉送皇帝前往建宁陵拜祭先帝。
元嘉则站在建春门上,拥裘端立,静观天子车辇及随行的一千禁军消失于视野,眼瞳中忽然划过了一丝狠厉。
“去崇德宫,请太后旨意,关闭诸城门!”
秋日景色绚丽,从建春门行来,一路皆是红枫如火银杏灿灿如金,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桓泌同谢珩策马行在天子的车辇后,丝毫不知城中异样,见谢珩、王毓等人神情委顿,不禁有些得意:“行之如今不能骑马否?想当年,你我还曾纵马出城十余里驰骋打猎,何等快意!”
谢珩淡淡一笑,并不在意昔日上司的挖苦:“如今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从前,倒叫大司马笑话了。”
王毓却是偷偷觑着桓泌身后,拂袖拭去额上涔涔的冷汗。桓时桓旺皆不在,他身边只有近日才从彭城赶回的桓晏,玉人貌美,却是个风一吹就会倒的孱弱模样。微微松了口气。然回过头瞧见谢珩身后的身姿挺拔高据马上的青年将军,险些从马背上掉下去。
虽是一身朝服,他身上那股凛然的武将锐气也是掩不住的。谢沂感知他目光冷淡移过视线来,虽疑惑,但碍于礼法不过颔首示意,又很快移开。
身在司徒这个位置,小皇帝和元嘉公主的行事,王毓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但桓氏势大不得不除,是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他也是盼着小皇帝能手刃桓老贼的,但想到行之的好侄儿也会受到牵连,还是有那么点可惜。
都是美色惑人哇!王司徒最后如是总结。
钟山距离建康并不远,一行人很快抵达建宁陵下,只见林木蓊如、石人拱立,笔直干净的神道一直蔓延至尽处的地宫。正是隅中,倦怠的秋日终于破云而出,漏下厚重白雾与蔚茂枝叶照在神道上静穆的石马、石辟邪等物上,先皇地宫则杳杳没于轻岚朝雾。
守陵官将皇帝迎入祭殿,等时辰一到,便开始行上陵之礼。由小皇帝领着,依次向先帝的神坐禀报民间疾苦风俗粮价。等礼仪行完,群臣哭祭,底下哭声大作乱糟糟一片。小皇帝一双少年隽秀的目却漠然,背对着众人,望着象征父亲灵魂所在之处的空荡荡的神坐,心中只有一念:
父皇,请保佑儿杀此老贼!
祭陵的礼仪冗长而繁琐,拜祭过先帝陵寝,众人在陵殿暂作休息,用些吃食。小皇帝另起了一殿,手持戈矛的禁军皆候在殿外廊下,静悄悄的。
殿中群臣笑谈,谢沂用过酒饭,因念着赶回建康和妻儿团聚的事未免有些心烦意乱,按剑侍坐在叔父之后。
身后壁衣里影影绰绰有刀斧响动声,待倾耳再听时,却无任何响动了。谢沂神色一凛,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剑。展目而望时,殿中果然不见了王司徒、会稽王等人。他心头警钟大作,微微倾身俯至叔父耳畔,与他耳语,“阿叔,今日这殿中的情形有些怪。”
谢珩正不咸不淡地应付着桓泌,微微皱眉,才要询问,这时却有宫人来请,“卫将军,陛下诏您赴殿议事。”
叔侄俩诧异地对视了眼,又很快移开。君命在上,谢沂无法推辞,只好同叔父行了礼告退随宫人前往。他去后,桓泌皱眉:“仪简方才与你说什么?”
侄儿虽未明言,内里的意思谢珩却已猜中,但事关君王,未作证实之前他不能直言,只含混应付了过去。桓晏在后,正将谢沂方才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斟酌着禀道:“父亲,陛下这时候单独召见仪简,会不会有诈?”
“乳臭未干的牛犊小儿,能做什么?”桓泌不以为意,蔑然轻嗤。又安抚谢珩:“行之莫忧。”
另一道陵殿外头,谢沂却被宫人拦在外面,“卫将军,佩剑。”
面见君王,除非赐下九赐,臣子理应是除下佩剑的。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道流程,此时,他却莫名嗅出几分危险的味道来,垂眸看了那笑得谄媚的宫人一晌,慢慢解了腰间宝剑,交至他手中。
殿内寂静如死,几个宫人迎了他进去,小皇帝似有些萎靡,歪在御座上闭眼小憩,连宫人禀报他进来了也不晓。谢沂恭敬行至少年帝王御座前,端端正正行臣子礼:“微臣谢沂,拜见陛下。”
就在他垂首俯身行礼的一瞬,小皇帝眼中忽然精光大作,从袖中抽出长剑来朝他心脏处捅去,恨声喝道:“谢仪简,你还我阿姨来!”
作者有话要说:真·捅刀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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