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桓晏亲自率兵运送粮草,到达谢沂所驻扎的盱眙城内。
自广陵起兵以来,他已收复数座城池,威名大胜。这盱眙城也是收复不久的。月黑雁飞高,城内处处可见断壁残垣,百姓寥寥。然则城内灯火通明,秩序井然,四处皆有全副武装的甲兵把守,并无犯民之事。桓晏一路行来不禁感慨,他这妹夫行军打仗皆是一把好手,练兵犹以为最,合该是天下的府主。
然则这样的人才,战时是刺杀敌人的锋利长刃,太平时却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换了任何一个有实权的君主,也容不下他。
他那便宜爹会容忍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女婿么?桓晏冷笑,缀了泪痣的桃花眼在昏暗灯光下烁烁流光,愈发风流蕴藉。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战事平定后翁婿相争的境况了。
待守卫禀报后,进到府衙之中,未及修缮的议事厅内篝火热烈,陈列着沙盘、地图等军中诸物,燃油数盆,热流涌动,却压抑肃穆,宛如无声压着了一座沉沉大山。
寿春城内慕容琛寄来的劝降文书犹掷在沙盘之上,谢沂端坐主帅位上,薛家父子及徐仲等北府诸将肃然而列。他正在做战前动员,准备转守为攻,率军奔赴淮水前线。
原来当初北燕方攻打寿春时,南齐方也派去了一支五千人的援军,可惜未至而寿春城破,对方势众,这支人马只得驻扎在淮水要冲、寿春城西的硖石,死守不出,弹尽粮绝,向谢沂军发了求援信。恰好这时,慕容琛寄来的劝降信也到了。谢沂决意要与驻守在硖石城内的守军取得联系,合力攻破对方防线。然则徐州来的老将却持反对意见,桓晏进来时,便恰好撞上了几人的争吵。
“这是怎么了?”
他拨开厚厚的毡帐,含笑把那正严词力争的胡子花白的老将瞭了一眼。此人是徐州过来援助谢沂的伏波将军百里卓,曾是桓公的部将,如今在徐州刺史桓谦麾下。朝廷虽诏令谢沂尽发徐、兖、扬三州民夫,然北燕东路大军已至彭城,徐州的压力也不小,桓谦只派了百里将军带领五千兵马过来。
“小郎君,您来评评理。”
老将军是认得桓晏的,见他宛如见了救星,急切道:“慕容贼子寄信于使君,劝他投降,使君却执意要转守为攻远赴淮水,您也评一评,对与不对?”
“那索虏的亏我们使君是吃过的,星夜电迈,动如雷霆,谓其将死,忽然复来!如此劲敌,如今写信过来劝降使君,分明是诱敌之计,仆是担心使君中了敌人的诡计才会好言相劝,使君却执意如此,这,这不是送人头么!”
“战场上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服从命令与否!”谢沂神色阴沉,看也未看桓晏一眼,“正因为敌众我寡,才该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
桓晏入座,饶有兴致地看着面有倦色的妹夫。连日征战,谢沂已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风尘满面,下巴处也长出了一截未及修剪的淡青色胡茬,若是叫阿微瞧见,必然是要嫌弃的。心里便起了几分优越感。
如今北燕发三路大军南下,中路也是燕军主力由燕帝慕容延亲率,已至项城,百万之军近在咫尺,他这妹夫的压力显然可知。即使拔下了一座盱眙城,也不过小胜,来自北方的压力并未减小。建康城里人心惶惶,不少贪生畏死的世家竟已开始暗中学习鲜卑语,以待来日之需,好在有桓泌和谢珩二人坐镇,总体稳住了人心。
显然,这样的人军中也不少。
他便公事公办地禀报了运送来的辎重粮草数目,同百里卓道:“使君所言不差,对方攻克寿春沿淮水布防,等来日大军齐至,形势更加危险。当趁此时主动出击,方有转机。慕容氏的图腾是燕子而非龙虎,老将军未免太过畏惧胡人了。”
百里卓自恃年高,何曾叫两个青年郎君如此不留情面地驳斥过,久辩不得采用,又被桓晏讥笑,气得吹胡子瞪眼,恨恨道:“大敌垂至,朝廷却派遣几个不经事少年抗敌,胜负可知矣!只怕老夫很快就会披发左衽了!”
说着,便要摔门而去。
“拿下!”
谢沂一声怒喝,徐仲和另一个亲卫迅速将人擒住,利落地拿麻绳捆了强行按在了他面前。百里卓眼睛瞪如铜铃一般,怒发冲冠:“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拿我么?!老夫之言何错有之?!”
谢沂还未言,徐仲却是个暴脾气,劈头盖脸地骂道:“就凭你妖言惑众扰乱军心,使君便可治你动摇军心之罪!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油燃烈烈,众将皆沉默不言。薛弼之原想进言,偷偷觑一眼父亲薛况,到底没开口只望着使君。谢沂面色冷淡,居高临下睨着他:“你既视慕容琛为神人,胡人势重,不可战胜,认定此战会输。这仗也不用你打了!我北府军中容不得畏战之人。”
“看在桓徐州的面上,本官暂且饶你一命,好叫你看看,我今日之言绝非虚言。”
百里卓气性愈发上来,不服地挣扎着喊道:“真以为老夫怕死不成?使君若是能打败慕容琛,莫说是杀了老夫,便拿老夫的头去做虎子也使得!既使君执意贪功冒进,老夫在盱眙城内,等着使君大胜归来!”
“押下去。”
谢沂丝毫不为所动。一时百里卓骂骂咧咧地被押走了,众皆沉默,作为北府部将,他们绝对信任和崇敬自己的主帅,可,可对方兵卒实在太多,他们手中也只七万精兵而已,其余皆是这些日子从三州征召入伍的民夫,正在加紧训练,不堪大用。北燕的主力部队还在项城,势必是要齐聚寿春城了,数万对数十万,谁也不敢轻言战胜。
百里将军说的也没错,使君,使君实在是太年轻了……
谢沂眸子微动,慢慢扫过诸将或是畏惧或是担忧的脸色,语声放软下来,宽慰众人道:“北燕虽号称百万,然则兵力大大分散,主力应有二十余万人,也还未抵达寿春,只要我们抢先挫败对方的先锋部队,挫其锐气,定会取得最终胜利。”
“若依百里将军之言,畏战不出,等到北燕三路大军齐聚淮南,才真是披发左衽、再无回天之术!届时,你我皆会成为青史的罪人!”
他既把形势款款分析,众人重燃了斗志,只心里仍有些疑惑。即便北燕主力未至,寿春城中的前锋也有十五万之众哩!他们北府军的主力精兵总共也就七万之数,一场损耗也经不得,难道要把老底全部押上么?
谢沂便命人展开地图,把寿春、对方在淮水的布防和硖石的位置皆与众人指了,乌金马鞭一点,落在了淮水南岸分出的一条细细的支流上,冷静地道:“此水名为洛涧,与淮水相接的地方叫洛口,若我们攻陷洛口,便可乘胜西进,粮草辎重的运输也可无忧了。故而与慕容琛的第一战,我属意此地。”
“此战事关我军士气,只可胜不可败,可有人愿往?”
“末将愿往!”
他话音才落,薛弼之便很兴奋地响应道。抱拳下跪立下军令状:“承蒙使君赏识,末将等这一日久矣!洛涧不胜,某愿提头来见!”
他这一语,把众人的士气也提起来不少。北府军中的这些将领多是苦寒出身,幸得使君赏识不计出身方得为将,如今正是报效之时,焉得推脱。是以群情激奋,皆毛遂自荐。薛况原还想劝诫几句,但见帐中士气高涨,也不便再说什么。
于是谢沂定了薛弼之为先锋,于明日率精兵五千奔赴洛涧。训练了这么久,如今终是见证效果之时,众皆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扫方才畏惧之势。桓晏一直冷眼旁观了整场,拊手笑道:“公事既了,仪简,为兄这倒还有一件私事要告之。”
他一开口谢沂便猜到定是为妻子而来,眼中非见喜色,反落了愧疚和担忧,冷淡盯着他,屏息以待。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道:“小妹已然平安分娩,产下一子,你是做父亲的人了。”
北燕的南侵如压城黑云连日压在众人头上,虽是使君私事,这也算近日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诸将皆转了喜色,纷纷祝贺他喜得麟儿。薛弼之更觉振奋,兴奋道:“这正好!某必定拿下洛涧,恭贺使君得子之喜!”
谢沂一直控制着喜色不流于面,不过紧握马鞭,把那乌金的鞭身揉烂了也不晓。闻此方徐徐微笑道:“等将来诸胡平定,放马南山,我让这孩子认你做叔父,如何?”
薛弼之更加欢喜,叫人上了美酒佳肴,犒劳将士,既是出征在即鼓舞士气,也是恭贺长官。这日夜里,军中烹羊宰牛、麾下分炙,欢乐声至夜半方歇。谢沂却饮得极少,早早地回到了卧房里,拨了青灯,取了素笺,在灯下写起与妻子的家书来。
他胸中实有万言,落笔却只一句“皎皎吾妻,见字如晤”,灯晕照在原本泥金的笺面上,如冷霜,如月白。心中腹稿打了无数,却觉找不出一字一词写尽此刻的浓稠相思。等到铜漏滴尽,寒鸦息声,方提笔写道:
燕尔新婚,忽然万里。此夕我心,卿知之否?愿来日山河晏清,四海康宁,与卿共赏江山万里,万祀千龄,相守相依。安好,勿念。
作者有话要说:某皎:不知道不知道,大坏蛋,大骗子,出尔反尔,呜呜呜。
谢郎:不错,小骗子正配大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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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和下章都是打仗,估计大家不爱看,不过是谢郎的高光时刻,还是要交代的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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