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纪召见步六孤娘子惯常是公事私事一起的,因而事先的侍卫仆人都乖觉地候在院外,竟无人知晓。女子摘下他腰间挂着的青玉夔龙纹玉佩,撕下遮脸的面纱及人.皮的面具,又褪下外面的黑衣,露出里面的灰蓝麻布服来,拿了个漆盘端着乘酪浆的白釉鸡首壶低头出去。
她算准了时间,眼下正是两班侍卫交接之时,无暇他顾,顺利地出了庭院后又出了府,混入人群中往宫城而去。等晋王府里因久不闻主子声响的婢仆们入房发现慕容纪尸身时,人已在章城门下了。
从晋王府到章城门的短短一段路程,她又换了一套衣物,把那块雕刻着白鹭的铜制腰牌往守城的羽林军面前一摆,进入未央宫。两个羽林卫的说笑声传入耳中:“果真到了春天了,秋去春回的白鹭官也回了宫。”
白鹭官。
司侦伺刺探情况,取义于白鹭能伸长脖子远望,秋去春返,来往于南北之间,是北燕为刺探情报取古法所设置的官职。从前岁秋日离开长安南下,采绿已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仰头望了望艳阳吻在屋脊上的流金吻.痕,黑白分明的双目中闪过一丝迷惘。
起先是吴王的一个吩咐,后来是新年里的一碗岁饭,短短一年间她做了许多连自己都觉得困惑的事,也早就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了。
太子东宫坐落于椒房殿以西,曾是前汉的少府,如今启用做了青宫,燕帝慕容延为显对太子的器重命人重新修缮了一番,宏伟壮丽,远胜前朝。宫室恢弘,两侧屋脊如鸟翼,艳阳下,阴沉沉如一只展翅的鹏鸟。她停在杳然上叠的白玉殿阶前,只觉心口也似被那高大宫殿压着,气闷如窒。
等到升阶把令牌交给门口的寺人过目,等着宣召,心绪稍稍平复了些。守在门口的小寺人原不认识她,见了令牌知是太子倚重却不常在宫中的白鹭官倒也和颜悦色,待同伴进去通报后悄悄提醒她:“殿下这会儿正发着火呢,娘子进去时要小心应对。”
采绿十分不解:“今日不是殿下大胜回城之日么,听闻陛下龙颜大悦,赐下许多赏赐,既如此,贵人何故生怒?”
小寺人便努了努嘴,“是因为太子妃呢!”
采绿心中便有了数,等到寺人自殿内出来召她进去,面上已然毫无惧色了。
殿内青灯照壁,即使白日也燃着点点的宵烛,自铜枝灯上卸下,照得水磨金砖的地面上一片幽幽的寒。太子妃元嘉亦在殿内,白净的面皮上赫然浮着几道红印,鬓发也散开了来,正跪坐于地捧着半张脸侧过头幽幽地哭。太子慕容绍一身玄黑常服,龙章凤彩,头上的武冠还未卸下,剑眉高高蹙着,一身的凛冽怒气。
“段氏,你竟还有脸来见孤!”
采绿面不改色,伏低眉身微微前驱恭敬奉上那块青玉夔龙佩来:“我为恭贺大王而来。”
元嘉公主本难堪地捧着半张脸无声垂泪,乍然闻见这一声有些微耳熟,悄悄移目来看,便赫然吃了一惊。十一娘的婢子怎会在这里?慕容绍勃然色变,近乎是奔上前来取过了玉佩怀疑地看着,满脸不可置信:“你杀了二弟?”
这块夔龙纹玉佩可是二弟洗三时父皇特意赐下的贺礼,多年来从不离身。慕容绍眼中已然泛起怀疑的冷光,眸光一转,幽幽冷笑:“孤从不留背叛之人,你杀了二弟也对孤没什么助益,孤还是不能留你。”
元嘉在旁听着二人对话,显然采绿是他派过去的细作,连权势滔天的大司马府他都可以安人,还有什么不能的?已然浑身发颤,慕容绍阴鸷的一眼丢过去:“阿妧大可光明正大地看,这不是你的故人么?怎么,为了离间孤和七弟连老情人都可以算计,如今倒怕了?这也是你给孤惹出的祸事来!”
采绿无心听这对别扭夫妻的争吵,瞧着元嘉公主瑟缩地低了脸眼泪绵绵的模样,显然她在东宫的日子远不如传闻里的那般受宠,心中原有的那点担忧此刻也荡然无存了。辞气柔和地禀道:“我能为殿下杀一人,也能为殿下杀千万人。至于晋王之死,他可以往江左.派刺客,难道江左就不能派人过来么?”
“陛下志在南图,这正又添了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机会。”
慕容绍为她话中的凌云之志所惊,不禁伸手抬过她下颌,把那一双经江南烟雨氤氲过而变得妩媚多情的眼睛看了,微微点头:“段氏,孤从前可真是小瞧了你。区区一个白鹭官,倒是屈才了。”
采绿澹然举眸,秋水转盼,同旧主眼睛对上,眸子里沁出一丝柔媚来:“能为殿下效力,是下官的荣幸。”
“还自称下官么?”慕容绍笑吟吟道,一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长臂一揽,人便进了怀里,“眼下有件事,孤正须你效力。”
说着,拦腰把人一抱,便进了内室。采绿俯在男人宽厚的肩头,朝元嘉投去幽幽的一眼。春寒料峭,元嘉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冲自己来的。
寝房内低吟如篆香缭然不散,直至半个时辰后小黄门慌慌张张地来报晋王死讯方止。采绿挣扎着自榻上下来,竭力忍着那股羞意要侍奉太子更衣,粉泪垂腮地泣道:“妾无父母,幼蒙殿下见怜,方可出掖庭得了几年自由。如今又闯下如此祸事,要倚仗殿下为妾粉饰……妾此生都系于殿下一人了,赴蹈汤火,亦在所不惜。”
慕容绍心说这女人睡过了就是不一样,瞧着她这样子,哪还有当年做白鹭官时的平淡无趣,否则也不至于今日才享用。难得地抚慰地替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孤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呢?安心侍奉孤,就是你对孤的报答了。”
“好生跟着孤,孤必不会薄待你。”
说着,在她裸.露的香肩上虚揽了一把,整好衣冠,出去应付二弟的死了。
男人绣龙织金的袍角在眼端一闪,采绿低着眉,眼中的那点柔情蜜意顷刻虚无。待慕容绍去后良久,方抬起枯井无波的眼,问端水进来伺候的宫人:“太子妃可还好么?”
宫娥也低了眼避开她身上那些羞人的痕迹;“太子妃已然昏死过去,殿下出去时叫了医官来瞧了。”
采绿便点点头,再不多问。慕容绍肯留下她,也是留她在宫对付着萧妧,别让她再整什么幺蛾子。他这正妃还有几分和南朝争正朔的用处,想来慕容绍也不会彻底无视萧妧。可等他出兵离京之后呢?渭水铸像一事,段皇后如今恐怕是容不下她了。
她不能为女郎颠覆自己的国家,除一个毫无根基的太子妃却是绰绰有余。尽管女郎恐怕并不会在意她的报答。可为了那一碗岁饭和这些年毫无保留的信任,她还是想为她做些什么。
……
慕容绍出了宫门后,先去椒房殿安慰了母亲段皇后,方赶去宣室。宣室里燕帝诸子及一干文武大臣及宗室宗亲皆已到了,晋王府中的管事早禀了晋王遇刺的事,燕帝慕容延十分悲痛,得知来龙去脉后痛心地叹了一句“是朕害了皇儿。都是朕的罪过”便吐出一捧鲜血来,再度昏迷过去。
一干北臣都慌了手脚,忙命待侍在侧的医官猛掐皇帝人中。慕容绍便是在这片混乱中姗姗来迟,平静地跪在了榻前。
慕容衎正跪在他身后,此时见之,眉目间闪过一点担忧。太子兄弟失和是宫内皆心知肚明的事,私下里明争暗斗已久,父皇需要晋王牵制太子,往往多所纵容,如今晋王暴死,若非阿干和他今日才回城,父皇定会认定是阿干所为。即便如此,来迟终究是不妥的。
但他已得知了渭水河岸的事,疑心太子妃篡改他的画献给父亲是兄长授意,这一声问候便始终不能出口。慕容绍却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低声问:“还在生阿干的气?”
“臣弟不敢。”慕容衎语声谦和,然而终究不复往日的友爱了。
燕帝悠悠醒转,见嫡子正跪在身前,不禁怒火中烧:“你二弟横遭不测,你却姗然来迟,是心里根本没有兄弟友悌,还是连朕也不放在眼里?”
“父皇恕罪。儿方才去椒房殿看望母亲,是以来迟,请阿父降罪。”
慕容绍半点没推脱,主动揽责。听他提及妻子,燕帝微愣,又想起那早逝的发妻来,心如刀割。都是自己一时色迷心窍才会牵扯出这些祸事来……当年发妻饮鸩而死时,伏在他膝头依依托付过的。皇后也素来疼爱这个小儿子,如今中年丧子,如何经得住?
他满心凄怆,也无多少气力追究儿子的来迟,当着诸臣的面气若游丝地命令道:“派廷尉去查,是何人刺杀了你弟弟。若查不清楚,你这个太子也不用做了。”
……
晋王之死并未阻挡燕军南下的进度,七日后,当慕容绍将做得天.衣.无缝的供词呈在父亲案上时,北燕的十万大军已分三路抵达襄阳城下了。
慕容绍坐实了是江左小朝廷派人行刺杀的“事实”,燕帝雷霆大怒,正式向江左朝廷递交了开战的文书,命益梁二州之军沿长江南下猛攻荆州,又从兖州战场调回名将慕容琛,弃徐州而攻淮南,同时集结各方军队共八十万人,号称百万大军,准备御驾亲征。
南齐梁州刺史朱然在死守襄阳半年后,兵败投降。襄阳失陷,荆州告急。
台城里,坐镇中枢的一帮老头子被北燕的鲜卑精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惊惶不已。永兴帝诏求文武良将可以镇御北方者,谢珩和桓泌不约而同地上书推荐了自己的侄子(女婿)。
作者有话要说:谢郎君:一仗没打,又升官?不太合适吧。
作者君:舞台给您,您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