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皇后不皇后的,这齐室的皇后我可不稀罕。”
她脱口笑言,话一出,马车内的空气都似停滞了几分。桓微也自觉这话说得悖逆了些,齐室虽衰微,到底是君。臣不可僭君,此乃自然之理。所幸是在车中,不至于叫旁人听了去。纤长睫毛一敛,羞涩地看他:“我是不是说错什么啦?”
“没有,你说得很对。”谢沂笑着抚抚她的小脑袋,“建功立业、振兴家族是我们男儿的事,我谢家,不需要再出什么皇后。”
那就好。
桓微心底松了口气。齐室不过一个主弱臣强的腐朽的空壳子,早不如渡江之初。世家各自不服,却又不愿其他士族上位,不过勉强维持君臣之礼。一旦某家创下功绩,废帝行“禅让”是必然之举。几任皇后的殷鉴在前,若有女儿,她的确是不想女儿嫁入皇室的。
默了默,又觉自己现在想这些实在为时过早……才一个多月呢。她有些发愁地看着仍未显形的小腹,这个孩子实在太安静,除了消失的葵水和早间恶心没有任何不良症状提醒她这个孩子的存在。听说妇人怀妊甚苦,她本来十分地担心畏惧,要是能一直这样,似乎也不错?
反正,都怪他呀……她哀怨地瞧着丈夫宛如玉刻的脸上光彩蕴藉的一双眼,张齿忿忿在他肩头咬了一口。春日衣衫渐薄,谢沂侧眸瞧她,她却如嗜睡的幼猫一般趴他肩头闭上眼了。
*
桓时的新婚定在两日后,他提前一日从姑孰大营赶回来了——前方战事渐紧,留给他的不过三日光景,新婚两日后他即得返回姑孰,连陪新妇子回门也不能够。
这日桓府里很热闹,箫鼓喧阗,红绸飞舞。桓时于昏时去乌衣巷接新妇子,吉时还未至,桓府中已然宾客盈室,桓微同三个妹妹在后院协助李夫人准备婚礼事宜,谢沂则同桓旺在门前接迎宾客,庭院里,桓泌正和尚书仆射谢珩说着话,不断有前来赴宴的宾客向他敬贺。
今日主婚的是司徒王毓,他虽与桓泌不对付,看在与琅琊王氏同出一源的份上倒也应下了差事。原本桓泌是请永兴帝做主婚人的,但小皇帝畏他如畏虎,本来应了,临到头又恐惧他是欲行伊霍之举,只派了王毓过来代行其职。桓泌不无遗憾地对谢珩叹道:“陛下为天下之君父,若能为犬子主婚,可谓莫大的荣耀,孤对国家的忠心日月可鉴,可陛下总是疑心于孤,令人遗憾。”
谢珩并不接他话,捋须微笑:“万乘至重,国为神器,怎可轻易下同万物?陛下非是猜疑之心,大司马多虑了。”
桓泌胡须微微一动,这老狐狸说话是越来越不经听了!倒也不愿为难这挚友之弟,只叹了声:“但愿吧。”
“仪简。”他唤住在门口迎接宾客的女婿,“还劳你进宫一趟。请陛下与太后前来观礼。”
谢沂因接迎宾客见了许多的陌生面孔有些微不祥之感,正欲提醒桓旺加强戒备,闻言下意识看向叔父,然谢珩此时却已背过身同过往宾客说话了,恍如未闻。琢磨着叔父是个默许的意思,他托桓旺照顾好妻子,策马往宫城去。
过了两刻钟,街口响起爆竹声,原本蓄势待发的各色乐器就如被春风吹绽的百卉一般,一股脑全响起来了。桓氏族里的小孩子拍着手奔至门口要看新妇子,桓泌讶然笑道:“子晟迎亲回来了!”
昏礼就此开始,桓时用红绸牵了王家九娘至庭中,宾客熙攘如云,将庭下围堵得水泄不通。
王毓念过祝词,一对新人便开始行行沃盥和同牢的礼节。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桓微同三个妹妹在廊下观礼,九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后。
宾客和喧闹都被回廊和茂盛花木隔在庭下,庭中红灯暖艳,王琀一身玄红绣凤吉服,正与亦是一身玄红婚服的桓时夫妻对拜,光晕朦胧打在她身上,有些不真实。
桓芙撇撇嘴,“去年流觞宴上,九娘子还曾为难我和长姊两个呢。如今,倒成了我们的嫂子……”
“无妨啊,你也快做她的嫂子了。你们两个怎么称呼对方还是个问题呢。”
桓芷淡淡地打趣同胞妹妹。长兄大婚,庐陵自己不肯回来只遣了她回桓家,桓芙与她本有心结,一张脸如同被灯笼烫过烧得厉害,啐道:“十二娘有功夫拿我打趣,不若想想自己将来的归处在何处。”
桓芷仍是一副看破世事的淡然,不咸不淡地反唇相讥:“阿父基业甚伟,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未嫁的女郎么?我不嫁人,我愿在寺中一辈子侍奉母亲。”
桓微本在人群中寻觅丈夫的身影,闻言微微厉声道:“吵什么?阿芙,阿芷并没有得罪你,你这么冲做什么?还有一点姊妹之情么?”
绯色帘幕随风舒卷,夜风微凉,桓微下意识把被吹开的春衫拢了拢,双手习惯性地交握于腹前。三个妹妹皆在,如今是她该拿出长姊威严的时候,罕见的辞严厉色。
桓萝呆呆地只是拉过了她的手,桓芙面上如烧,狠狠瞪一眼同胞姊姊转过脸去。桓芷忽也握住了桓微的手,却往她前面站了站,替她挡住风口微笑道:“还是阿姊疼我。”
桓微一时心情复杂,在荆州相处十年两人也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和睦。如今罪魁祸首既死,桓芷既肯悔过自新,到底是骨肉血亲,又何必揪住过往不放。她缓缓回握住妹妹的手,轻声道:“多谢你。”
她说的是去年离开京师时蒙她赠香和替她尽孝之事。即使她不肯原谅母亲,若没有桓芷在永嘉寺中替她侍奉,一样会被人贯以不孝的恶名,是而真诚感激桓芷。桓芷嫣然一笑:“我在寺中无事,常鼓捣香药,近来又调制了不少新香,阿姊可要一试?”
忽又踮起脚,凑到她耳畔促狭笑道:“是闺房中用的,对阿姊和姊夫都有好处,阿姊真的不要试一试吗?”
桓微面上霎如檐下新燃起来的红灯笼,又如三月桃花含面脂,艰涩启唇:“十二娘,你……”
她想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尽鼓捣这些香药,桓芷又抿唇笑道:“只是一些清心宁神的香啊,阿姊想到哪里去了?”
她话音才落,原本喧闹的宴席间忽地爆发出一阵高喝:“奸贼在此!吾乃大道祭酒,奉太清上清玉清之名,替天公铲除奸人,义军请随吾一战!”
他脱了外衫,露出里面的五斗米教的道袍抽出长剑来朝坐于庭上才受了新人拜礼的桓泌杀去。原先还喜气盈盈的宴席顷刻大乱,宾客们推攘作一团,不断有人从袖间抽出刀剑来,响应方才高喝之人。众宾客尖叫着奔逃,如退潮般散出一条道路。桓泌狠狠摔下手中清酒盈樽的犀角杯:
“府卫何在?!”
廊下的桓微等人本还有些许慌乱,只闻这一声令下,却见数百名玄色轻甲的西府兵如闻春雷而动的惊蛰般迅疾而出,拂动花木无数,顷刻间围住了庭下作乱的贼人,厮杀起来。
夜风肃肃,冷月无声。亦有一小队兵士执戈赶来护住她们,为首的正是桓微旧识的小秦将军,对庭下的尖叫厮杀如若无闻一般,公事公办的平淡语气:“女郎莫忧,请随末将往后院暂避!”
一边是震天动地的杀伐声,一边是青年人面无波澜的冷静语气,桓微忽然便意识到,今日行刺这件事,阿父定是早就知道的。
他是有意为之……
“阿姊,我们走吧?”
桓芙桓芷都很快冷静了下来,唯独桓萝胆子小,哀哀地勾一勾她的手指。桓微惊悸未定,忧声问:“谢使君……”
“女郎莫忧,使君已往台城接迎天子。”
她心中大石恍然落地,在兵士护送下退至李夫人所在的澄心堂。李夫人一直在后院忙碌,此时也已闻说了席间的事,将房门重重关闭,侍女府卫俱守在外,带女郎们退守在房中,忧心惙惙地等着前院的消息。
而此时,天子及谢太后的銮驾,已到了桓府所在的清溪街街口。
厮杀喧闹声远远可闻,谢沂策马在前,见桓府正门已然紧闭,门中灯火煌煌,当即命仪仗停下,派了个小羽林前去探问。谢太后从凤驾中撩开翠帷,美目中忧思流转:“阿羯,大司马府中可是出什么事了?”
桓泌邀请小皇帝主婚的事谢太后也是知晓的,既有众臣在场,想必桓泌不敢对小皇帝怎样,这又是个行使君主之权的好机会,因而同意。没想到临到头了,萧崇还是反悔了。谢氏怕他触怒桓泌,适逢侄儿重新来请,便力劝小皇帝同意,且亲自陪他来。
谢沂担忧地望着火光隐隐的桓府,羽林还未来报,他尚不知府中发生了何事,只隐隐从那些陌生的宾客身上猜到一些。只怕是有人混在宾客队伍里借机行事呢!可皎皎还在府中,若她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他脑中紧绷的弦如若断掉,心早已飞到府里,四肢皆冰冷。强撑着下马来报了一句“大司马府中似有兵燹之灾”,奉命前去打探的羽林这时返回,急喘着报了府中有人行刺桓公事。小皇帝坐在辇中,一颗心急剧地跳动着,渐盈喜悦。他高兴得近乎要叫出声来,要是那些刺客能将老贼就地擒杀,他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受他擎掣了?
谢太后想得却长远许多,美目中怒意灼灼:“是谁在府中行凶?陛下临时反悔之事并无几人知晓,这些乱臣贼子,难道置陛下性命也不顾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郎:???岳父又不做人?
某皎:吾奉太清上清玉清之名,消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