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幽闭的牢狱中,他整个人气度高华,若月华湛湛,雨霁虹现,宛如神祇。目光眉彩,实是奕奕动人,竟让那刺客生出不堪直视的自惭,哑然低了头去。
谢沂也不着急,心知这刺客身心俱疲,已然在崩溃的边缘。是人,总会有弱点的,纵是死士,也终究是人。他手中随意握了卷竹简,漫不经心似的:“既是北人,何为弃亲旧,在异国异土为寇?我虽未到过北土,也知敕勒阴山,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洛阳木衣绨绣,长安土被朱紫。金刹与灵台比高,讲殿共阿房等壮。这样好的地方,宁不思桑梓坟井吗?”
他随口一诵便是北朝经典,刺客还是不言,凝着汗珠的额发下眼中神采却陡然黯然了下去。谢沂极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变化,起身掸掸衣裘,语如流水澹澹:
“我也知晓你的主子是谁、派你来做什么。你招或不招,都无太大区别。之所以不杀你,只是好奇是谁予了你们便利进得城中来。你为你主子卖命,是骨气,怎么,还要为我们这样的江左鱼鳖之徒保守秘密么?”
“看好他。不要再对他用刑了。”
他向薛弼之吩咐过这一句便启步离开,薛弼之同玄鲤两个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使君这就审完了?
采绿持着竹篪候在牢狱甬道里,见他出来,颔首见礼。二人视线于冷寒空气里交汇一瞬,他面无表情地离开。
玄鲤同薛弼之两个兀自不解,采绿叫出他们二人,将一包迷魂药给他们,只让他们掺在饭食里给那刺客服下。等到黄昏日落,皓月东起,俄而篪声出,其声呜呜然,若湘妃啼竹、鲛人泣珠。悲咽婉转,不绝如缕。
采绿以鲜卑语柔声唱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颀城,暮宿陇头。寒不能卷,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她有一把雨润露滋的好嗓子,然这歌声寒凉,沁在寒夜疏风中愈发的凄婉。意识昏蒙的刺客如坠梦中,听到这乡音,脸上眼泪如注,沿着结痂的伤口滴滴掉下来,起先还有所抑制,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嚎啕大哭。纵使来时已做好了殒身异土的准备,此刻仍是被挑起一丝残存的生念。
采绿在隔壁房间听到这八尺男儿鬼哭神嚎一般的流涕恸哭,默默按下竹管。柔声唤醒一旁听得如醉如痴的薛弼之二人:“好了,你们现在去审吧。”
心底却有几分恻恻然。使君如此能洞察人心,轻而易举便能找到对方的弱点。狡兔死,走狗烹,不知他日等待自己的结局如何?
于是这一夜,原先还什么都不肯说的刺客将事端倒豆子一般的吐了个干净。太子妃是如何在石窟选址时拿出七皇子的画来,二皇子是如何意动、派了他们来,又是如何买通城中官员获得进城官凭路引扮作傩人……
事关桓微,薛弼之不敢多问,呈过诉状后便惶惶退下。谢沂面色铁青,一个慕容绍就够了,又来一个慕容纪。
他早知道慕容衎会害了她!
事已至此,采绿是留不得了。他冷沉目光在小女子被窗外月光照得皎若白绾素的脸上一扫,冷声道:“我不怀疑你的忠心,可你是慕容衎派来的,说什么感念夫人恩德故而留下来,这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自以为是又是自作深情的慕容衎,采绿多半也是他自以为“为了皎皎好”留下来看顾的。这次是为她造像,日后不知又当为何事、又当引出怎样的祸患呢。
被他道破,采绿微微窘困,面上却镇定如故。谢沂舒出一口恶气,把那纸攥成一团,眉峰亦攒作一处:
“你既回不了北方,我也不逐你。可刺史府你是留不得了,你有何打算?”
“但凭使君做主。”
“那很好。”
他十分满意采绿的识趣,“我欲将你嫁给徐仲,借成婚搬出府去。你意下如何?”
虽是询问,却是个不容反驳的语气。这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徐仲肉眼可见的会被重用,人才尚可,是使君看在女郎面上施与她的最后一丝温情。采绿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多谢使君,我会去向女郎求婚配的。”
……
谢沂回到府中已是月挂中天,窗外梅枝疏漏月光,莹莹如碎。房中,桓微一身绛红色曲裾,肩上搭着浅褐色的貂襜褕,正挽了袖在烛光下为白日的画作润色。
她已洗漱过了,匹缎似的青丝挽起脑后束起,只簪了那只海棠嵌玉金簪固定,粉黛洗净,钗环并无,素净至极。手中的画笔也是绛红色的,如雪净洁的腕上是他送她那对蓝玻璃镯子,是她周身唯一的异色。
案端笔墨砚台颜料依次放着,采蓝正在一旁侍奉,十分知趣地行礼欲退。知他进来,桓微头也未抬:“郎君怎生回来得这样晚,伤可还有大碍么?”
“在狱中审犯人,是故回来得晚了些。你在等我?”
他脱下大氅交给采蓝,走至案边柔声问。桓微面上微热,佯作观画不言。他便又问:
“今日怎生想起作画了?”
她既在作画,谢沂不好打搅她,随手拿了本前晋张华的《博物志》在她身旁的软塌上坐下。她喜欢道家典籍,案头上像这样的游仙怪力乱神之书不在少数。桓微一双柔波流倩的眼还凝在丹青上,笔尖在半空中滞了一滞,漫不经心地答:
“我看外头春色正好,一时起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做。”
谢沂探过身去,见她画上绘了云间白鹄,亭台楼阁,几树红梅怒放在雕梁画栋间,艳色如灼。
廊下则绘着潺潺曲水,簁簁红尾,笔法精妙,鸟雀之纤毫,林木之蓊如,皆栩栩如生。分明是无感无情的曲池馆阁,笔底春色,可被她捕捉进纸上,便灵动得似有了生命。
谢沂凝神看她笔下成双白鹄,吟哦笑道:“可怜双白鹄,双双绝尘氛。连翩弄光景,交颈游青云。我的皎皎这是思.春了。”
“怎么,郎君不过半日没陪你,你就想郎君了?”
他把书一丢,从身后拥住她,温热的唇似有意似无意地擦过她赧然晕红的耳垂,耳鬓厮磨。桓微脸上突兀一红,突然想起《毛诗》陈风里的句子,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半日不见,也该有一月半了呢……
她搁了笔,佯作端详画作偏过脸借烛光掩过,似随口地答:“我不过看见云间恰有两只北归的白鹄飞过去了,哪有郎君说的这些歪歪拐拐的心思。郎君若不信,那我再添一只好了。”
兀自嘴硬,谢沂也不拆穿她,便是云间白鹄是偶然,怎么也水里的鱼也恰巧是成双呢。他如饮了蜜酒般,又甜又醺,道:“画比翼吧。”
“你这《博物志》上说,南方有比翼鸟,飞止饮啄,不相分离。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像不像我们?”
未知生,焉知死?且比翼历来是凶兽,现则天下大水,只是近来才有了夫妇和合之意。桓微直觉他这话十分的不吉利,又怕直接拒绝他多心,婉婉一笑推脱道:“……这是传说中的鸟,我没见过比翼,怕画不好。”
“那比翼两个字怎么写啊?”
他笑着握过她执笔的手。不会画,总会写罢?
桓微一听他笑便知他嘴里必然没好话,难为情地红了脸,声音低如蚊鸣:“郎君明明知道的……”
谢沂但笑不语,执着她的手握笔蘸墨,在画旁题了一句乐府诗:比翼交颈游,千载不相离。
又以她惯写的卫夫人小楷仿她笔迹写道:谢沂和桓微永结同心。
这两行字写完,她脸上已然烧得如烫如炙了,眉若远山叠映,羞声轻嗔道:“你……郎君怎么总是这样腻腻歪歪的呀……”
再端详画作,薄薄的一层画纸也似生出千钧的重量了。她凝神看着那几可乱真的柳叶似的袅娜小字,忍不住在心间默念了一遍,口齿生甜,眼中也如涟漪荡开般漾出笑意来。
烛火通明,映在美人的脸上幽幽未定,谢沂将她眼中的笑意看得分明,抽走画作,把她拦腰抱起往画案上面对着自己坐了,笑道:“为什么,你不知道?”
她摇头,故作不知,可唇角掩不住的甜笑却出卖了她:“我不知道……”
“还嘴硬!”
谢沂佯作生怒,一把拽下她肩上的貂襜褕挠她腋下。她最受不得痒,很快便娇笑如泣地讨了饶:“……郎君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脸上酡红一片,玉腮上凝着泪珠儿,实在可怜极了,叫谁看了也忍不下心欺负她。谢沂放过她,未受伤的那只手扣了她脸迫使她看向自己,再度问了一遍:“那皎皎说说,是为了什么呢?”
她怔然一瞬,很快羞得低了眉不敢看他,但被他扣着下颌。那一点柔柔媚媚的视线,便和他对上了。见他眼中星星熠熠似鼓励,心中也觉甜蜜,粲然启齿一笑:“是因为郎君喜欢我。”
娇娇糯糯的好嗓音,掬一把能拧出蜜水来,再看那张霞明玉映的小脸儿,已然如霞如绯了。谢沂看得情动,轻轻锁住她檀口,趁两人都意识迷离之际,将她拦腰抱下往榻边走去。
被按在榻上的那一瞬,她还是反应过来了,咬了他一口趁他分心慌慌张张地去按他的手,羞道:“郎君的伤还没好呢!”
腰间的合欢带却被他扯了开来,谢沂笑:“我哪儿受的伤,皎皎不清楚吗?”
言下之意,那处可没受伤。桓微脸上更烫了,娇娇地抱怨:“那也不行……伤口裂开了怎么办呀……”
见她不是很配合,谢沂倒也没有勉强,锁在臂弯下俯身贴上两片红唇,直把她亲得呼吸不畅才放过了她,揽着她翻过身,让她俯在自己胸口。
桓微贴着他炙热的胸口吁吁地喘气,一开口,便觉喉口皆似稠黏,说不出一句话来,虽然衣裳尚是完整,难为情地挪进屏风榻里侧了。
两人并肩躺在鸳枕上,各自平复呼吸,桓微忽地惘声唤他:“郎君……”
“阿绿,是不是犯什么事了。”
这半月以来他几次三番把采绿单独叫走,她饶是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联想到他对采绿似有若无的敌意,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谢沂捉过她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手,轻抚手心,语声风轻云淡,“徐仲和我说喜欢这丫头,想讨她作妻子,我就先让他们两个接触接触。你……不会反对吧?”
他是打算用嫁人的法子把采绿撵出去,可采绿毕竟是她的人,这事总要让她点头的。桓微密密的长睫惘惘地一眨,他不愿意说呀……
原来亲密如郎君,也是会骗她的。
她有些不好受,心口被谁揪了一把似的,怅怅的疼。想生他气又舍不得,抽回手闷闷道:“她年龄是大了,我没意见,你自己问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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