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州失陷谢沂早有预料,不过略略皱眉,接过了文书。周诚却吓得面无血色,“使君,这……这可怎么办呐?”
兖州也就罢了,横竖才刚吞进去。可益州归属圣朝已有十余年。如今东西二头俱失,是两国正式开战的讯号否?这些年来虽然两国边境磨擦不断,却也从未爆发过大的战争。北燕如今这般兴师动众地奇袭益州,想必即将南下了!
周诚急得抓耳挠腮,他即将调去广陵,若真打起来,只怕广陵很快就会沦为前线。北燕的土地、财力、人力俱是数倍于南齐,又是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他是真的担心北燕打过来会小命不保。
谢沂却扬眉:“什么怎么办?”
“如今,不正好向大司马讨要广陵么?”
益州失陷,情势危急。他以此为由讨要广陵作为练兵之所,真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他早提醒过泰山大人益州危急,已然仁至义尽。老丈人明知他和桓晏不合却把桓晏扔过来,也别怪他趁火打劫。
谢沂顺势取回已递出去的公函,重新写了一封。周诚在一旁看的呆呆的,不禁问:“使,使君,胡人真会打过来么?”
“打过来又如何。”
他慢条斯理地将新写的公函加贴棉纸钤印封口,“南北早晚会有一战,我从建康来此,正为此事。别驾与我,当勠力同心,寄望于克复神州才是!”
“是是是。使君所言极是。”
周诚冷汗涔涔地陪笑着,说了几句恭维话便寻了个借口走了。才出了值房的门,谄媚的笑便垮下来,愁眉苦脸。勠力同心、克服神州?天,他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房中,谢沂打发了驿卒出去,徐仲也带着采绿从审问渔女的暗室中回来了。他重又研墨铺纸,写起给叔父的家书来。随口问道:“如何?”
采绿轻轻摇头,“奴与徐将军俱是仔细问过了,此女广陵郡人,应当只是一名普通的渔女,她所唱的歌谣,是江北一带近来才兴起的。她也是从旁人口中听来。”
“文词呢?誊下来了么?”
采绿点点头,忙将记录文词的笺纸呈了上去。谢沂搁笔,见那歌中正有“皎皎佳人,在彼江左”、“溯我淮水,涉彼兰泽。俟而不见,辗转反侧”等句,面色凝滞如水。
淮水几乎是南北的分界线,渡过淮水就是由北至南。兰泽也是诗文里具有江南特征的典型地名。再加上歌中所嵌的皎皎的小字,歌中思念佳人的主人公是谁简直不用思考。
他真是高估了慕容衎的品行!
中间却缺了两句,采绿面有为难:“奴已记录完毕,只是中间有几句不明……”
渔女不识字,不过学人传唱。她也只能循着字音推敲。中间有两句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只得按照渔女所唱之词复述了遍。
“羽佩陆离,花钿杂错。罗绮娇春,珠玉艳秋。”谢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化自沈约《丽人赋》和江淹的《别赋》。皆言女子美丽。你不通南朝典籍,自然不解。”
被他这样毫不留情地道破,采绿微微脸红,敛眉不言。谢沂眼神发冷:“此歌曲辞藻华美空泛,绝非民间所作。虽有汲取汉家典籍却流于文赋表面对女子美貌的描写,实非佳作,作歌之人,当是对汉家典籍有所了解却一知半解之人。也不大可能是我朝的文人。那就只能是北边的人了。”
他想起慕容衎给妻子的那封婚书,起首正引用了《与陈伯之书》中的名句,可见他的确对汉家文化有所了解。
难道真是他么?
采绿犹豫一瞬,忽而跪了下来,伏地恭声禀道:“使君,当是慕容绍,奴猜测是慕容绍。”
“慕容绍很喜欢南人的诗文典籍,但出身于游牧部落,毕竟学识有限……以奴对吴王殿下的了解,他绝不会做出这等有损女郎名节的事!”
采绿说完,又是郑重的稽首,额头触地有声。谢沂冷漠一哂:“你倒是忠心。”
采绿愧色难当,嗫嚅着唇半晌,讪讪道:“奴如今只忠于女郎,不过据实直言。”
房中短暂地沉默了晌。谢沂眸中喜怒难辨,倏尔重重一拳砸在案上,怒不可遏。
“无耻索虏!”
北燕太子慕容绍,他早有所耳闻。前世北燕大败后还能召集残兵退守河北坐稳风雨飘摇的江山的人,性阴狡,多奇谋,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江北不会无缘无故传出这首歌来,把慕容衎对皎皎的思念编成歌在长江沿岸传唱,慕容绍同几个弟兄关系都不好,唯独很器重慕容衎,总不能是对弟弟的遭遇喜闻乐见。
谢沂猜测,他或是不满慕容衎被退婚,行此计报复。也或许,是得知了自己镇守京口准备练兵的消息,想动摇军心。
时下对于女子总是苛刻的,一州刺史的夫人叫人编进歌谣思慕追求,对于男人是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对于女子,却几乎是灭顶之灾!
所幸发现得早,若放任歌谣在两岸传唱,只怕不出一月,京口的黎民老少都知晓小骗子的小字了!
“你还能和北边联络么?”
采绿摇头,“先前吴王殿下让奴选择是留在女郎身边或是回北方,奴选择了留下,已遭弃用。自奴来了京口后,慕容绍就再未用过奴了。”
顿一顿,迟疑着道:“慕容绍在江左部下大量细作,京口的线,奴是不知的。但从前在建康的线人,或许还能试一试。奴如今已无可去之处,愿替使君彻查此事,以报女郎大恩。”
她心里很清楚,旧主阴险残忍,已遭弃用的棋子绝不会有好下场,北燕她是回不去的。于情于理,都该留在南齐。
她眉眼低垂,极安静地跪着。谢沂望一眼采绿,想起汤山驿她的所为,眸中阴冷明灭,最终决定赌一把。
“这件事,先不要让夫人知晓。”
谢沂命人释放了渔女,又令徐仲同采绿借着给家里送节物为由返回建康。待采绿去后,徐仲已从一开始的愣怔回过味来,忍不住好奇地问:“使君,万一这细作在路上逃走了怎么办?”
“我要你跟着去是做什么的?”
谢沂凉凉瞪他一眼。退一步说,他来京口练兵是满朝皆知的事,即便采绿逃走,她手里也并无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并没有任何损失。
徐仲便有些腼腆地笑。他将两封信函都扔过去,示意他附耳过来:“还有个差事。”
“把书信送到我叔父和大司马手中,另外……”
谢沂神情忽冷几分,脸上闪过一丝冷淡幽长的笑:“想办法让临海郡主知道两国交战的消息。”
“使君,您这是……”
乍然听他提到那幽废在寺中的女子,徐仲万分不解。但看他神情阴冷莫测,也不敢多问,恭敬应了。谢沂勉励地拍拍属下的肩,启身出去了。
前世的杀子之仇始终是横亘在他心间的一根刺,即虽这辈子瑍儿还没有出生,但以临海郡主做过的事,也早该死上几回了。原以为她被废为庶人囚在庙里岳丈大人会下手,但如今看起来,他倒像是忘记了这个已无威胁之力的跳梁小丑。
只能自己动手了。
……
新年转瞬即至,朝廷有元日朝会——自然,今年因了益州失陷之事朝官们这个年是过不好了,地方州郡上也有元会。从除夕到元月晦日,每一日都有节俗庆典。
为此,桓微不得不早早准备了。她难得亲自管一回事,采绿又奉命送节物回建康了,从元日要饮的椒柏酒和桃汤,连同州府元会要用的五辛盘屠苏酒胶牙饧,都要她一一过问。几日间忙得脚不沾地,夜间倒头就睡。便越发想念在建康有婆母长嫂主事的日子。
这一夜谢沂从州府回来,见小妻子累得连仪态也不顾了,趴在案上昏昏欲睡,采蓝在旁替她捶背。一旁的篾萝里,元宵才从团团背上下来,亦是累瘫得如它主子模样。他示意采蓝把篾萝搬走,将人从案上捞起来往榻边走去。
桓微霎时便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看清是丈夫,主动搂住他,眉目含嗔:“你怎么才回来呀……”
岁末州府公务繁忙,这几日他都歇在州府——自然的,也就一并利用公事把桓晏拖在了官衙里。算起来,这还是他们争吵后第一回见面。他又把采绿叫走了,她有好些事想要问他。
小骗子难得主动一回,视线对上后,却又赧然地低了眸把脸儿贴在他胸口,薄面红如春日的粉蔷薇。谢沂知她是为那日的荒唐害羞,揶揄一笑,吻了吻她额头把她放在榻上坐了:“我不在家也让夫人如此劳累,真是过意不去。不过今年,我们就不在府里过除夕了。”
“不在府里过了么?”
她朦朦声,心里却有些失落起来。如此一来,自己那些准备还用得上么?他们之间好像总是他付出得要多一些。这几日她想了很多,不能总是他主动,是而也很想为他尽一尽力。
“嗯。我们去北固山上过吧,我早已命人把山上的别院收拾出来了。”
谢沂看出妻子的失落,还道她是为了不能留在府中和某人一道团年而不快,眼神微微一黯。又微笑着替她把莹润玉耳边凌乱的鬓发理一理:“我有份礼物想送给你。”
唇角却止不住地暗扬。你不是把桓晏留下了么?已经答应的事不好反悔,那就留个空宅子给他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dbq他俩要提前过年了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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