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诚今日燕居在家,正和一班州府官员焦急地在厅中等待,闻说驿卒求见,忙将人招进来,匆匆接过了书信。
“明公,事情如何了?”
待周诚拆开绵纸封,一名掾属紧张地问。周诚震愕地看着手中仅是加封了朱色钤印的厚厚一挪白纸,手一抖,素笺如雪纷纷扬扬满地。失声道:“不好,只怕谢府台别有所图,是故设计我等!”
“报——”
一名守门吏快步奔至堂下,急喘吁吁道:“郎、郎主,徐参军求见!”
满座失色!周诚疾声朝那驿卒喝道,“尔速去藏匿!”
“嘿嘿,不用通报了,俺已来了。”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徐仲大踏步走入院中,身后还跟着数名不及阻拦的家仆。驿卒唰地白了脸色,徐仲立在堂下,抱臂跨剑,挑眉而笑,却也不看他,“周别驾,明府有请,走吧?”
被人连人带信地抓了个正着,周诚的脸色十分难堪。连声惶急地解释道:“参军,误会,这都是误会啊!”
“有什么事,到使君跟前去解释吧!”徐仲拎过那私自报讯的驿卒便五花大绑地扔在了马背后,扬长而去。剩下周诚等人,鹌鹑一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瑟瑟叹息着跟上。
南兖州刺史府衙。
萧风疏雪,横竿摇摇,积雪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沙沙有如细雨。徐仲拎着人自雪竹下行过,迈入前院的值房,高声呼:“使君!”
值房内生了暖盆,点了木樨香。案前,谢沂正伏案画一张京口地图。绢布上山形峨峨,城阙巍巍,北至长江泊泊江水、岧峣北固,南至南郊的错落青峦,京口城的里坊郊野皆了然于画上。薛弼之由衷称赞:“使君可真是好记性!属下在这京口城里长到如今,也画不出来呢。”
又“嘿嘿”两声,“字也好看……属下这等大老粗,是学不来了!”
他的字,龙筋鹤骨,玉润金坚。正如其人一般,锋芒敛尽,简文温理之中自有锐利。谢沂搁了狼毫,将那张布防图掸了掸,封进信函,温声笑道:“再予你画一幅如何?”
“真的吗?”薛弼之十分欣喜。
这时闻见徐仲的求见声,谢沂略一凝眉,唤了人进来。
不多时,周诚一干人也都赶到了,值房内乌泱泱的跪了一地的人。周诚诚惶诚恐地出列,泣道:“使君,下臣只是一时糊涂……”
谢沂并不理他,垂首悠然与薛弼之画城防图,等众人心里焦灼不安起来了,方缓缓道:“考第自有法度可依,已经决定的事,无从更改,诸位已在州中供职数十年,本官初来乍到,岂非不通情理之人?诸位这是何必呢?难不成,还想私自更改吗?”
末了一声诘问实在锐利。众人诚惶诚恐,忙称不敢。谢沂又道:“真正的升黜名单已于半个时辰之前送去朝廷,眼下,我这里还有一份补充说明的文书,看来,也只得一并送去了。”
他扬了扬那个装着城防图的信函,假意叹息。屋中谁不知朝廷总领行政事务、负责官员任免的正是他叔父尚书仆射谢珩,俱怕被他一封信断送了前程,纷纷哭嚷着求。薛弼之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众人之中,周诚哭得尤为卖力,自言双亲健在,子嗣年幼,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他了。哭了半晌见谢沂毫无动容,不得已拿袍袖揩了揩眼泪,狠下心来道:“下臣自知今日行事有悖职官律,不敢辩解,只求使君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将功折罪的机会?”
谢沂唇角浮过一抹诡秘的笑。周诚狠下心来,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他已帮对方隐瞒如此之久了,眼下为了自保也只好将他出卖!满面堆起谄媚的笑容:“还望使君垂念。”
“随我来吧。”
两人进了内室,谢沂命小鬟煮了茶,赐之上座。屏退众仆役,他懒洋洋品了一口煮得极酽的蒙顶雨露,“别驾,你可以说了。”
周诚忙又替他舀上一勺茶,被谢沂眼神一止,笑呵呵地搁了茶瓯:“老朽知晓使君近日正为彭生杀妻案烦忧。老朽不才,手里正巧有些线索,或能相助。”
周诚才学无几,到底也在州府官场上待了这许多年,这位新长官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处理这些陈年旧案,无非是为了竖立威信,博取民心。而他极力要求捉拿彭生归案,也不过是想利用此案撬动看似牢不可摧的流民帅势力。
当然,他眼力的确老辣,挑中的这个案子足以撬动彭治对于流民军的掌控了。只不过此案另有隐情,除非自己开口,否则永远也不会有新的进展。
周诚在心里打好了算盘,只等着与长官讨价还价。未想谢沂眉头一皱,语气极为冷淡:“别驾,播礼乐教化于民,还百姓以公道。这原是汝分内之事。”
“是是是。”他打了个寒颤,抖擞着擦了擦额际冷汗,倏尔正色:“可流民帅势力太过庞大,老朽也只是为了自保啊!”
“说吧,彭生的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周诚便将那案子仔仔细细地说了,原来那犯案的彭生正是彭治的亲侄子,既与赵玉奴定亲,意外撞上岳丈去世,不愿等丧期完毕,辄逼赵氏与他同居。赵家既无力退还聘礼,只得应下。岂知一日彭治去侄子家做客,看上了如花似玉的侄媳妇,与侄儿一商量,遂将赵氏逼淫。赵氏女不堪其辱,奋起反抗,彭治错手将其奸杀,后又推到侄儿身上。文书送到州府上,又贿赂他把文书扣下,将侄儿捞了出来。
换言之,彭生只是个背锅的。
这倒是解释了为何彭治死活不愿交人的原因,却与那玉奴之母所言亦有出入,看来此事真有隐情……谢沂面容凛绷,薄唇紧抿成线,周诚小心翼翼觑了一眼他神情,愁声叹气道:“老朽人微言轻,这京口地界一向是那帮泥腿子说了算,老朽也不敢引火烧身呐!因为此事,老朽也是愧疚难当,心里着实难安。当日郡府递上来的文书里有赵母的初次供词,虽然后来她又改过一次口供,只攀咬了彭生一人,这份供词也收录在案宗里,老朽留下了。使君若有需要,老朽即刻派人送往您府上!”
州府虽同时配备行政与军治两府僚佐,然军府地位重于行政.府,周诚此言虽是替自己开脱倒也不算完全没有道理。也难怪他这么大方地就把彭治卖了。谢沂冷笑,“事情我已知晓了。念你主动坦诚,本官可以不追究你知而不报、为虎作伥之罪。”
“那,升黜之事……”周诚忙不迭问,浑浊眼珠欣喜自生光。
“以州驾之尊位,升黜自不是沂说了算。”
他笑着丢下这一句,留周诚自个儿揣摩,便起身回府。临了又丢下一句,“过几日沂打算往北固山出钓大鲈,别驾可一同前往。”
州府堵截事件,终以参与官员罚俸二月画上结点。城南大营中,彭治也收到些许风声,害怕周诚出卖自己,忙命侄儿逃出军营逃回晋陵老家。
这端,等谢沂回了已数日不曾踏足的刺史府,却见府门外伫着数百名西府军士,悉是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玄鲤极高兴地迎上来,“郎君,建康来人了。这些是南郡公世子给夫人新送来的侍卫,皆是从姑孰再三挑选的壮士……”
原是桓时手笔,谢沂微微蹙眉,缓步进府。玄鲤犹在旁喋喋不休,“世子还叫人送了许多的布匹粟米来,哦,还送了一个女郎,身手可了不得了……”
女郎?
谢沂一震。难道是送给他的不成?
哪有大舅子插手妹妹屋中事的!他剑眉紧皱,脚下步履生风地进了内院,欲要找妻子问个清楚。候在门边的小鬟掀了毡幕,官靴方一踏入,一道疾若闪电的银鞭即刻银蛇一般朝他袭来。谢沂眼疾手快,死死拽手里擒住了,怒道:“何人在此放肆?”
迎面却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陌生脸颜。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一身玄黑劲装,青丝高高束起,眉目如冰雪凛冽。看其身形,当是个练家子。暖香袭人的内室里传来桓微的声音:“九黎,放郎君进来吧。”
名唤九黎的女子这才收了鞭,看也不看他一眼,漠然侧身屹立门边,如松笔直。谢沂脱了大氅,除靴换屐进到内室。桓微方在书案前描摹了一幅红梅图,与时下流行的山水写意不同。她只画了一只细颈瓶,一株红梅,素白雪浪纸上大幅空白若生烟云,略显单薄。
“皎皎在画什么?”
谢沂从身后环抱住她,握过她略微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暖了暖,又呵着气将脖颈贴在她脸侧,亲密极了的姿势。正在案边侍画的采蓝同采绿忙不迭垂下眼睛。
桓微略有些赧然,屏退两个婢子,眸光仍是停驻于画作上,轻轻道:“郎君的红梅快要枯萎了,妾用笔墨将它留下来。如何,这画还能入得了使君的眼么?”
自那日送回这枝梅花,她没向他问过一句这花的来历,可瞧着眼下这幅酸不拉几的模样,分明又是吃醋。谢沂心中如喂了蜜一般:
“怎生是我的红梅?只有皎皎才是我的红梅,不是么?”
他勾过她光耀下颌同她触了触额,意有所指地笑道。抱了她去小榻上坐着,软声在她耳畔道:“古语有云,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咱们此次分别好歹也有两三年,夜里没有郎君陪皎皎,都不想念郎君的么?”
上回便是在这张榻上叫他折磨得三魂七魄俱丢,羞愧欲死。桓微怕他又乱来,秀眉蹙蹙,嗔道:“现下可是白昼,郎君再胡来,我可就叫九黎将你打出去了!”
“皎皎怎生知晓我要胡来?看来薇儿当真是想郎君了。”
他笑吟吟地,将她耳后鬓发略抿一抿,对上妻子猝然羞赧的芙蓉面,正色问:“此人是谁?”
“你哥哥送她来做什么?我谢家难道养不起自己的部曲么?”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那个,见专栏简介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