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说着便颤悠悠地欲跪,桓微见她哭得不似有假,略微沉吟:“我非有司,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理,这件事我原是不该过问的。”
“但事关人命,老人家可据实告知。若此事为真,我会代为转达使君。”
她命采绿在此主持,又让人将喜极而泣的老妇人带进里屋,请她细细将事情说完。农妇之中不乏有家人托身流民军中的,见之窃议纷纷。采绿命婢仆将人陆续引入织室之中做活,启身返回。
屋中,桓微已命玄鲤将老妇人所言完整记录下来。妇人自言姓周,南兖州治下晋陵郡人氏,亡夫姓赵,膝下止有一女名唤玉奴,于三年前许配给同郡彭生为妻。聘礼已行,婚礼将近,却意外撞上赵父去世,玉奴不得已留下守孝。又因家贫,聘礼之资币已做了赵翁的葬资,并无余财。彭生以此为挟,逼迫赵女与之同居。赵女以孝期婉拒,却被奸.杀。邻里执彭生往官府。
郡府依律判处彭生死刑,然齐律,凡死刑重犯须上报朝廷,由廷尉审核无误方可执行。郡府将文书递到州上即被阻拦,再未上报。彭生也由郡府转至京口,羁押不到三月,便被同族流民军首领彭治金蝉脱壳移至军中,至今逍遥法外。
桓微听罢,秀丽的蛾眉不由皱起。彭生行凶杀人,赵氏女贞谨自守,可怜一个大好年华的女子,竟遭此横祸。然京口势力盘根错节,郎君初来任上,强龙不压地头蛇,未必能为她主持公道。周氏见她为难,颤巍巍又跪下磕头,“老身给夫人磕头了,求夫人还我那苦命的女儿一个公道啊!”
“老人家,快快请起。”
她命婢子将人扶起,软声道:“事情我已明了,你且在府中住下,等使君回来,我会报给他的。”
此番安排,一则农妇里耳目众多,或许传至彭生耳中,担心老妇人被报复;二则疑心有诈,未肯全信。老妇人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地磕着头。
……
州府官衙。
州府里一众属官昨夜千赶万赶,总算是将昨儿剩下的卷宗批阅完毕,按照刑罚轻重分门别类,耸如数座坟陇。
一排人仍是战战兢兢跪着,等候发落。谢沂在死刑犯与流刑犯那两堆的卷宗前略转了转,“犯人在何处?卷宗可往上报了没有?”
他手里亦擒着一卷竹简,负手在后。别驾从事名周诚,出身义兴周氏,已年过半百。自恃年老,陪着笑道:“原是要往上头报的,后值新皇登基,天下大赦……”
周诚有意将此事借大赦掩盖过去。因为前几任刺史不管事的缘故,审理冤狱的事就落在了他的头上,死刑判为流刑,流刑改为赎刑,以此敛了不少油水。敛不到油水的他就懒得处理,一律扔进牢狱中关满三个月送进流民军中。这位新长官若真追究起来,他是必然跑不掉的。
“齐律,犯十恶及故杀人狱成者,虽遇赦,除名。”
谢沂眼风漫然一扫,“我年纪轻,忝列刺史之位,可别驾是朝廷的老人了,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晓么?”
周诚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论起资历,他可比谢沂老了不少,别驾从事虽是刺史佐官,然总.理州府众务,只矮了刺史半级,所乘之车规格也近似刺史座车,何曾叫上级这样指摘过!奈何义兴周氏衰微已久,门第不显,又畏惧桓谢二氏势力,不得不说了句软话带过去。
其余属官见他碰了满鼻子灰,再不敢言,眼观鼻,鼻观心,屋室中针落有声,如屋外流滴垂冰的冷滞。
谢沂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脸上神情,语声幽然:
“我不管前任刺史是怎么处事的,你们从前那些烂账,我也懒得过问。”
“只一件事,死刑犯罪不容诛,处置不可不慎。本官再问一遍,这犯人现在何处?”
“啪”一声将竹简扔至众人身前,珠散玉碎。一名掾属如梦方醒,诚惶诚恐地捡起卷宗看了,努力回想了一刻,“现在彭将军营中。”
彭治啊……谢沂在心间默念这个名字,“给你们三日时间,将卷宗所录犯死罪者缉捕归案。倘若拿不到人,趁早家去。似汝等这般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的尸位素餐之徒,也不必白白地占着这位子了。”
此话既出,属官皆惴惴去了。周诚担心得罪了他,踌躇着欲要上前。徐仲却于此时走入府衙内,“使君!”
他抱拳行礼,看也不看周诚一眼,“薛参军求见!”
“小薛?”
谢沂略微惊讶,唇畔不自觉点了丝笑意,启身与他出去,“走吧,我也正好要找他呢。”
他态度亲疏分别,周诚气红了脸,强忍着行礼退下,暗中叫人前往城南通报彭治。
谢沂同徐仲走出府衙,薛弼之正在庭下徘徊,银甲红袍,少年人身姿高峻挺拔,岧峣涧松一般。见他出来,欣喜行礼:“属下见过使君。”
“小薛啊,有什么事吗?”
谢沂微笑。对于这位前世的部将,他一向是极喜爱的。
薛弼之愕然了一瞬,受宠若惊,以至于涨红了脸,局促地摸了摸后脑勺道:“上次您来营中视察,家君卧病在床,未得相见。今日特在营中备下薄酒脔炙,邀使君一叙。”
谢沂眸光微闪,淡笑颔首,“也好。冬日麾下分牛炙,不失名士风流。既有这等雅事,便将彭刘二位将军一并叫上罢。”
好好的烤牛炙,分给这俩死对头做什么。薛弼之默默腹诽,但见长官同意下来,又兴高采烈地亲为他牵来马,一行人踏着积雪驰至城南军营之中。
冬日昏倦,积素未亏,愁云凝聚的天空数点寒鸦飞过,枝桠轻颤。薛家家主薛况早领着大小属官候在雪堆尺厚的营门前,远远望见谢沂的马,屈膝行礼。谢沂下马,亲自扶起了两鬓已见斑白的薛况。
“老将军快快请起,沂乃后生,万不敢受。”
彭城薛氏亦是大族,随齐室南渡后定居京口,世代领兵。虽是流民帅,地位声望却与彭、刘二氏大不相同。薛况之父曾在元帝时担任太守,薛况则官至建武将军,虽受他辖制,地位并不在他这个侨州刺史之下。
他此来京口,打的是“拉一家,打一家,做给一家看”的主意。意在收编三股流民势力,薛家无疑是拉拢的对象。
礼仪寒暄后,一行人迎了谢沂入营。途中路过校场,谢沂见薛氏军容威严齐整,纪律严明,与当日大营阅兵时所见的彭、刘二氏迥然不同。顾笑薛况道:“泰山大人常言,‘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沂今日才算见识了,老将军治军有方。”
薛况笑而捋须:“京口历来出好酒,黄酒为‘百花’,黑酒呼‘墨露’。引之甘醇,清冽香美。今日营中亦备下万瓮清酒,使君必能尽兴。”
谢沂见他不接话,不过一笑,抖落裘上风雪进入中军帐。人群之中,主簿苏迟神色晦暗,谢沂这番话,表面上是在称赞薛氏治军严明有别于彭刘二氏,实则有拉拢收编之意。
薛弼之听不懂言语官司,憨笑着跟了进去。
帐中设了篝火,食案按次序排开,羽觞玉壶鎏金碗筷一应俱全。金铛酡酥氤氲,暖如三月阳春。几人择次序落座,便闻得帐外军卒来报,彭刘两位将军来了。
“哎呀老薛,有这等麾下分炙的好事却不叫上我,你可真是不厚道啊!”
毡幕被人揭起,帐外进来个面色朱紫、鬚目惊人的高大武将。见了主座,笑容不过微僵一瞬,很快笑道:“原是使君来了,我说呢!老薛何日如此大方了!”
他笑嘻嘻地自顾入了座,也不行礼,言语中更无多少尊敬。此人正是彭治,现任牙门将军,麾下有五千人马。他是行伍出身,瞧不惯建康城中世家大族重清谈、轻武功的那一套,见新长官年纪尚轻形容毓秀,愈发的不放在眼中。
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白面小儿罢了。还想找他要人?做梦去吧!
刘升跟随而进,生得膀大腰圆,黄须鼠目。此人惯会投机取巧,虽然心中轻视,面上并不显露,满面堆笑地行礼问好。谢沂目光在彭治身上多留了一刻,适逢主簿苏迟前来斟酒,他微微点头,命刘升落座。
眼见得气氛凝滞,薛弼之忙命军士上了脔炙女乐,朱唇翠眉的美人进帐行酒,脂粉扑面,丝竹喧哗。帐中笑语晏然,四座并欢,气氛很快活跃。
薛彭刘三家与这新上任的长官都不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些话,恭维应和罢了。唯有薛弼之少年心性,仰慕士族风采,又是亲割牛炙,又是斟酒的,忙前忙后,竟是将专司此事的营妓都挤下去了。
彭刘二人搂着劝酒的营妓,酒酣耳热,渐飘飘然。彭治见一名身着紫罗襦的美人含笑捧过玉壶要为谢沂斟酒却被他挥退,借着几分酒意,假意微醺地唤薛弼之道:“贤侄何日改做了苍头奴的营生?来,坐到叔伯身边来,拥炉毳火、红袖劝酒本是人生乐事,你可别扰了使君的兴致。”
薛弼之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抢了营妓的活儿,担心长官不悦,征询地看去。谢沂神情澹澹,搁了酒觞,“不必。我亦不喜旁人斟酒。”
“也是,使君家有美妻,自是瞧不上这些千人骑的货色。”彭治笑得意味深长,不顾谢沂陡然寒沉的眼神,醉醺醺地唤薛况:“既如此,老薛何不叫些干净的来,陪使君饮酒。”
这时,毡幕从外被人掀开,一把脆生生的女儿笑语宛如霰雪为寒风涌进,“女儿听说新上任的刺史是位神仙般的人物,不请自来,诸位将军不会怪我罢?”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下小薛他爹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