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被江风撩起的一瞬,码头上不少人都发出惊叹。桓微以手压下不安分的轻纱,向丈夫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底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强作镇定,没出半分错地随他下船。别驾从事佝偻着背迎上,笑容满面地请他入官邸,又问:“使君是骑马还是乘车?”
建康城里的高门大族都不兴骑马而喜欢悠闲缓慢的牛车。是故别驾有此一问。谢沂略皱了眉,掠过码头上聚集着的乌泱泱的人群及刺史仪仗。将妻子送上车,惜字如金:“骑马。”
朔风吹霰,云开雪霁。一直纷纷扬扬的雪花渐渐地停了。锣鼓宣扬,乐声震天。千骑拥双旌,军队奏响鼓角横吹曲,浩浩荡荡地迎了长官入城,京口城中万人空巷,百姓夹道而迎。
“真年轻啊……”
“乳臭未干的小儿却居于州郡之位,还带着妇人赴任。这不是胡来么……”
谢沂骑马走在最前头,其后跟着妻子的车辇,再然后才是州府别驾、治中从事、诸曹从事等佐官。车队甸甸,铁马铿锵玉鸣。围观的百姓不时低声议论。
桓微坐在青帷素嶂的马车里,将百姓的议论听在耳中,丹唇轻抿,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州郡车驾既启,余者随行。银甲红袍的小将军同文士并辔连骑,双手交叉握于脑后,双腿夹紧马腹,催马前行。一面笑:“这也不知是来的第几任刺史了。卿寒不若猜猜,这位新长官能在京口待多久?”
京口的流民帅势力以薛、彭、刘三家为大。这小将军就是薛家少主薛弼之,在其父建武将军薛况麾下任参军。薛况近日身体不适,只派了他来。
这话说得另有缘故。京口是南齐侨置的南兖州治所,也是建康东面与北面的门户锁钥。南北战事频发,年年都有北地百姓南下,聚于京口以及京口北岸的广陵,是谓流民。这些人都是从北方死里逃生回来的,多为青壮,又多与蛮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作战自然勇猛,渐渐地,形成了数股不可小觑的武装力量。中宗一朝,被高平郗氏的家主郗简拧为一股,创立北府兵。
流民帅们只听命于郗简,郗简死后,则作鸟兽奔散、各自为政。朝廷先后任命的几任刺史都压制不住。后来,桓泌与庾氏争权,将京口给了郗简之子郗玄。但郗玄却是个胸无大志、崇尚黄老之道的,被暗中支持桓氏的儿子盗了官印模仿字迹向朝廷上表请辞,索性回会稽养老去了。京口由此落入桓氏手里。
如今桓氏独大,朝廷不愿桓氏再占据京口,加之诸次角力,勉强同意谢沂出任此职。但他年纪尚轻,除却诛除庾氏的那一战,尚无拿得出手的实绩。这个位置与其说是高升,不若说是朝廷的一次试探。
“未必。”
文士名唤苏迟,是薛况帐下的一名主簿,心思还有些停在先前的盈盈艳色上,闻言略微皱眉,“朝廷欲以荆扬相持,桓大司马意在扬州。京口与扬州治所仅一江之隔,吾观桓公必当取而代之。”
换言之,今日来的这位新长官,日后可还有大的造化呢。
车队仪仗停在修缮一新的刺史府前,谢沂亲迎了妻子下车,执手送入府内。众人候在府门之前,见他对这位桓家新妇爱重若此,又纷纷猜测是否为畏惧岳家权势。
府中早有婢子仆妇侍立于廊下,恭敬垂首。谢沂替她把帷帽取下,携了她的手,柔声道:“皎皎,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你先在此休息几日,州中诸事繁忙,我恐怕过几日才能回。”
桓微眼中微有不舍,但也知公私泾渭,轻轻颔首应下,道:“你要当心。”
谢沂看着她眼角彷如雨打杜鹃的残红。丧服既除,她一身玉色绢袄,微云淡月的清冷皎然。一笑,又握了握她的手,命玄鲤留守府内,带了徐仲等人重又折返。
“薛参军何在?”
那姓薛的小将军贸然闻得长官传唤自己,忙朗声应到。游龙一般自人群中蹿出。
待看清长官形容,倒又懵了。先前忙着看新妇,哪里注意到长官是几只鼻子几只眼。如今见他面如美玉,身形颀长,濯濯如晴雪玉树,朗然照人。竟可疑地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使君有何吩咐?”
谢沂微微眯眸,静默看了这故人一晌。前世,薛弼之是他最得力的部将,骁勇善战,勇冠三军。也正是因为薛氏的支持,才能在短时间将散若流沙的北府诸兵重新召集起来。
这一回,他仍打算从薛氏入手。
于是他道:“我问你,城里的兵可都驻扎在城南五营?”
这位新长官怎地对京口的布防如此清楚?薛弼之心中起疑,应了“是”。谢沂又道:“两个时辰之后我将亲往清点人马,你速去晓喻诸营所,将他们全部召集在城南大营。”
“才两个时辰?”
满座哗然,薛弼之惊叫出声,被谢沂目光一扫,又都水泼尘息。薛小将军红着脸道:“使君,这,这时间是否紧了些……”
众官吏亦是议论纷纷。才下车就要观兵马督军事,往几任长官可都是要烹羊宰牛宴饮累日的……这位新长官可真是雷厉风行!
谢沂微笑:“嗯……原本是紧了些。不过以参军之隆望,何愁军之不至也。”
薛参军年逾二十却仍是少年心性,见长官信重,当即兴高采烈地抱了个拳,催马而去。苏迟隐在人群之中,面色沉静如水。少年人心思简单,只想到自己得了长官青眼,能在诸营面前开脸。却未想到他替新下车的刺史办此差事,无异于告诉其余诸家薛家的态度如何。
薛家真的,要投向这位长官么?
人潮前有道目光攫过来,苏迟抬眸,却见那新上任的长官朝自己微微一笑,不明所以,回之以礼。
这厢,谢沂往官署看卷宗去了。刺史府里,桓微却是无聊得很。府中新添的数百部曲、丫鬟仆妇正静默地立在院子里待她训话,桓微一向不喜理这些庶务,只由两个婢子代行其职,反正,以她的身份谁也不敢糊弄她就是了。
她端坐在卧房中,几上摆了副珍珑,左右手互搏。对面铺了锦褥的箧筐里,团团和元宵正在打架,两只猫咪咪叫着,互相撕咬,安静又吵闹。
当初说要陪她下棋的人已然不在,越下越无心思,她以手支颌,枕在一本..道经上,惆怅看了半晌猫儿打架。室中的布置虽然古朴雅致,水墨屏风,书案几凳,文房四宝,床帏箱箧,一应俱全,可这里一草一木、一床一几对她而言皆是陌生的。她原是个喜静的性子,只在丈夫跟前还略略有些笑脸儿罢了。如今他却不在——日后这样的日子怕还是常态。她便开始有些后悔执意跟来京口了。
“喵~”
猫儿尖细的叫声将她从神思中拉了回来。团团此时已被元宵欺到背上去了,发出阵阵略显凄惨的叫声,转身对着背上耸动的元宵就是一爪。元宵登时哀嚎大叫,从箧筐里跳出来,撞倒了架上摆放着的盛了梅枝的青釉瓶,砰的一声,如珠玉清沉。
悄悄走进的采绿将作乱的元宵一把捞起,就欲扔回箧筐。扭头望见筐里的团团耸着小鼻子闭着眼,两只耳朵也蔫蔫耷拉着,一副疲倦模样,便另拿了个箩筐安置。
桓微杏眼中清光微惑,迷茫望着两只猫。采绿这时已收拾过碎瓷,恭敬地问她:“女郎是想下棋么?”
她的伤已好了不少,只左臂仍不能提重物。桓微轻轻摇头,“你休息去吧。你的伤还未好呢。”
她精神也恹恹的,做什么都打不起兴致来,勉强自己看了两卷《白首太玄经》,早早地沐浴了躺去榻上。
傍晚时分又落了雪,窗外大雪簌簌,压在梅枝厚厚的一层晶莹,间或一二声轻微的爆裂与雪动风马声。她担心道路结了冰,郎君在外不便。揽衣坐起,却只见屋内红烛光荧荧跳动,窗上冰花雾凇寂寞开落,无人欣赏。心头忽然涌上未可名状的萧然,自己惆怅看了一晌,终睡下了。
屋中烧了地炉,暖意如春,桓微躺了不久额上便沁出一层细细的薄汗来,雪玉浮香一般。她睡得昏昏朦朦的,也不知今夕何夕。睡梦中,隐约听得门外两个婢子的一声“郎君”,恍然惊醒。
谢沂脱了大氅,打了毡帘进来,便妻子坐在帷帐里,髻鬟倾颓,鬓低钗落,正是个娇眼惺忪、勾人不自知的模样。她身上只着了一件鱼白绢衣,绛绡缕薄,冰肌玉肤隐约可见。揉揉眼睛,迷蒙唤他:“郎君怎么回来了?”
“怕皎皎想郎君想得睡不着,所以就回来了。”
他含笑走进,搂过妻子不盈一握的软腰,在她耳畔黏黏糊糊地说着。
他满身的风尘,胸腔里一颗心还在疾快地跳动着,显然赶了很长的路。桓微本将脸儿偎在郎君炙热的胸膛上,腕伸郎腰间,欲要抱他。听见这句话,雪面微涩,赌气推开了他,“脏死了。下去。”
“皎皎好霸道啊。”他唇角噙笑,笑着与她碰了碰鼻尖。偏是嗓音低醇迷人,叫她的心跳不争气地漏了半拍。却是从善如流地起身,去净室洗浴了。
等到他从净室出来,屏风榻床里的小骗子早已躺下,又是脸朝着里面,一枝娇卧醉芙蓉,显然不想理他。他爱极了她这恼一阵娇一阵的小性子,轻轻摇她,“皎皎,起来啊。”
“郎君有正事要同你说。”
桓微不愿误了他的正事,素手搭在眼上,慢慢地转过脸。谢沂将人捞起,按在腿上,对上她猝然羞怒的视线,又笑道:“不是想抱郎君么?抱吧。”
说着,当真将她的两只纤纤玉手置于他腰间,牵引她环抱住了他。
桓微羞恼地横他一眼,“郎君不是说要说正事么?”
原来他今日前往城南大营视察,竟发现驻守在京口的州郡兵竟有半数没有过冬的衣履,只靠着日常操练取暖。便想着让她召集城中妇人,为军士们赶制棉衣棉鞋。
这活儿本可他去做的,但夫妻一体,他却想借此事替她立个名声。桓微自然答应下来,不想他又道:“你也给郎君做一身罢。尺寸你是知道的。”
她怎么就知道尺寸了?
“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这反过来不是一样的么?反正郎君的腰身你也抱惯了。”
桓微一怔,放在他腰上的小手儿霍地收了回来,莹面泛起微微的恼怒。他当真以为她不晓这诗是何意么?谢沂只当她害羞,末了又笑:“总要给皎皎找些事情做,免得你整日牵肠挂肚地思念郎君。”
“谁牵肠挂肚地想你了。”
桓微自然不会承认,轻轻嗔恼,谢沂握过她手,佯作惊讶地问道:“那我今日在校场怎么老打喷嚏,不是皎皎在想我么?”
“不是!”她面无表情,答得斩钉截铁。
“我又无什么花娘相好,不是皎皎在想郎君是谁啊?”
桓微却不知想到什么,忍俊不禁,掩口笑道:“是元嘉公主在江北想着你呢。”惹得他倏地变了脸,容色清沉,眉心紧拧,嗓音略带了警告地怒视她:“桓皎皎!”
桓微敛了笑意,柔柔看他一晌,眼中似是春雪消融、冻泉涓涓。俄而将脸轻偎进他怀里。
“你又回来做什么。外头结了冰,天寒地冻的……”
她闷闷捋平他衣襟上勾了丝的线,怅然叹息一声。心道,地上那样滑,要是摔倒了可如何是好呢。
他是这样的忙啊,不过才出去一日,连衣裳勾了丝也不晓的。
冷不防被人揽腰抱起,勾过了莹白如月的下颌与他四目相对。谢沂哼道:“知道担心你男人,怎不多心疼心疼?”
屋中忽然静谧了下来,博山炉里宝篆烟消香已残,雪窗外月色晴明正阑干。桓微樱唇微张,本想争辩几句,察觉他投来的愈来愈热的视线,恍然明白,两颊晕赧,似起绯霞。
谢沂轻柔地将她放平,一吻落至她眉心,大手轻解她腰间香罗,却是问:“皎皎愿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起初:
薛弼之:见到这个嫂子,你这个大哥我认定了。
后来:
薛弼之:见到这个大哥,你这个嫂子我认定了。
某皎:????
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
出自乐府诗,据说这个吴绫束是女子束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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