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苑里,谢令嫆伏面而哭,又羞又怒。
婢子们见她哭着从蓼风轩里跑回来,还道是她在桓微那儿受了委屈,俱不敢问。桓微紧随而至,在她身旁坐下抚着她的背轻轻柔柔地劝:“三娘子消消气,我,我兄长他不是有意的。”
“仲嫂!”谢令嫆委屈地伏进嫂嫂怀中,眼泪簌簌。
她活了十六年,族中的兄长们俱是芝兰生庭的好儿郎,平日里见过的郎君也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何曾见过桓旺这等愚钝伧夫……说他是士族郎君都是侮辱士族之名了!
男女授受不亲,他怎么能拿剑打在她那个地方……
谢令嫆越想越羞,又不想为此事使得仲嫂难做,泪落无声。桓微安慰地顺着她的背,开解道:“我兄长那个人就是这样的。他是把三娘子当成西府军里那些新兵来训练了,不是有心要冒犯娘子……”
那他也不能这样!
谢令嫆满腹委屈,她长得虽不如仲嫂美,也是个窈窈窕窕的女儿家,哪里会像西府军士了?
桓微也知自家兄长的脑回路异于常人,沉吟一晌,有些难为情地道:“他小时候……”
“……我们在荆州,哥哥有一次爬树给我摘松果,从树下掉下来,摔着脑袋了。”
她不擅长说谎,还未说完脸上已是微微泛红。好在谢令嫆并看不见。又安慰自己,从树上掉下来是事实,这不算说谎。顿一顿,又略微赧颜地加了一句,“等郎君回来,阿嫂让郎君替你出气。”
谢令嫆闻言倒止了眼泪,既是摔着脑袋了,她和一个病人计较什么呢,她才不会为这愚钝伧夫掉眼泪呢!不值得!
这厢,桓微好说歹说把谢令嫆劝下了,回到蓼风轩,桓旺正围着采蓝采绿问着小猫儿的日常起居,见她回来,立刻紧张兮兮地望过来——
他从小什么都不怕,就怕这天仙似的妹妹不理自己,此时见她端肃着一张脸,心中紧张地如同鸣鼓。
桓微秀眉微敛,摇摇头,眼中满是失望之色,“阿兄,你太胡闹了。”
言语举止如此逾矩,若是传出去,流言蜚语霎时就能将三娘子毁了。
这事好在是发生在她院子里,并无几个奴仆瞧见,要是传到婆母耳中去,那才说不清呢。
“阿兄先回去吧,备上礼物给三娘子赔礼道歉,以后,若是没有事也不必来看我的。”
她语声柔婉,语意却很坚定。桓旺无奈地挠了挠头,回去了。
他不敢惊动父亲和母亲,料想谢令嫆当是喜欢弓箭的,就让他手下的兵跑遍了建康城,好容易搜罗了些造型精美的漆画木弓来,惹得他手下那群小弟纷纷猜测桓公是否要揭竿而起。又置办了好些古玩字画、钗环珰钏。于次日下午,送到谢家去。
谢沂同庾澄返回建康,先去尚书台叙了职,回到乌衣巷上,便恰好撞上车驾停在谢府西角门外探头探脑的桓三公子。
“桓子旺?”
谢沂从车上跳下来,眉宇倏地皱起。斜阳打在他俊挺的鼻峰上,染出几分阴郁。
前一回他来谢家就接走了皎皎,这一回不请自来,又是安的什么心?
桓旺正纠结着是请人去叫妹妹还是直接找谢令嫆,见他来,如逢大赦,忙搭上他肩愁眉苦脸地道:“好妹夫,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帮为兄把这些送去给令妹……哦就是令府三娘子……”
桓旺今年刚刚及冠,比谢沂还小两岁,但仗着妹妹的关系,也就恬不知耻地自称为兄了。
谢沂还不知他冒犯了三娘子的事,诧异扫他一眼,将他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拂下去。前世,桓旺强娶三妹妹是在桓公废帝迎立会稽王之后,如今还未到那时候呢,他怎么就上门了?
不过前世二人虽凑在一起就打架,孩子却生了好几个。谢沂对这位妹夫观感尚可,又急着回去见妻子,没有多问就打发玄鲤送去了。同桓旺告别,进了府门。
刘氏及王氏早得了消息,在琅嬛堂中等他。原本桓微也在的,闻说他回来了,借口更衣回去了。
“以后朝中的事,能推则推吧,新婚燕尔的,新妇子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也该在家多陪陪人家。”
庾期北逃的消息早于一日前就传回了京师,庾太后惊惶无措,严令宫中保密,只朝中几位重臣知道。但刘氏仍从谢珩的严肃中看出了事态的不寻常。
再且,因着先帝大殓那日谢沂帮着桓家的事,京中都猜测桓谢二氏结了盟,要联手铲除异己。刘氏不想儿子掺和进政治争斗,又不好直接劝他,只能借由新妇子说事。
“阿母教训得是。”谢沂含笑应着,又把从广陵带的弹棋弹弓取出送给阿狸,得了小侄子大大的几个熊抱后才出琅嬛堂,往妹妹处去。
玄鲤已把桓旺的礼物送到了,正立在檐下。屋内,谢令嫆看也没看一眼,冷道:“谁要他的脏东西了!送回去!”
“人家好心好意送来,既是赔礼道歉,收不收也当好言好语地相待,把话说明白。要像三妹妹这样,倒是有理也成没理。”
谢沂拂袖走进鹿鸣苑,在青花缠枝紫檀案前坐下,谢令嫆忙起来同他行礼,红着脸唤了哥哥一声。
“他算什么好心?”她亲自给兄长倒了一碗茶汤,说了昨日的事。谢沂无可奈何地笑了,桓子旺还真是如同前世一样。茶送到嘴边,小呷了一口,“桓子旺那个人就是如此,三五不着调的,三妹要多心,倒是同自己怄气。”
多心?素来爽朗的谢三娘子脸上一红,垂头不语。只听哥哥又道:“你若实在不想理他,也要留下几件,省得这人日后天天送过来,叫旁人看了笑话。”
谢沂搁下白釉的茶盏,起身就要离开。谢令嫆噗嗤笑了,“阿兄这就回去见仲嫂?也好,我瞧她给你做了个绣囊,倒是别有意思。”
给他做了个绣囊?谢沂眼波一闪,掂了掂腰间的玉佩穗子轻笑了一声。她怎么会给他做绣囊。前世十年的夫妻她都没有为他动过一针一线。
回到蓼风轩,果不其然她又在窗前看书了。见他回来,她也似半点不知的。以手支颐,半抹纤细绰约的影子叫透窗而来的夕阳照在绛纱屏风上,朦朦胧胧,深深浅浅,倒似一支九夏芙蓉生在潇湘水雾里,隔水看花,看不真切。
他恍惚间忆起从前,畏惧见到的是如冰铸成的那张脸。眼中微一黯淡,调整好呼吸,才拎着那包从广陵带回的锦袱进了屋。先唤了她一声,“皎皎。”
桓微抬起眼来,下一瞬,人已叫他捞在了怀里,转了好大一个圈。她霞飞双颐,小粉拳软绵绵砸在他肩上,嗔道:“你要死啊!”
谢沂抱着人坐在她方才坐过的那张矮榻上,扫了一眼她摆在案上的书,见是她早已读完的《列仙传》,弯唇一笑,另一只手将堆得满满当当的包袱摆上案来,“瞧瞧郎君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桓微叫他揽着腰肢按在腿上,动弹不得,也就微红着脸回头去看。有柳条编的小兔子,竹子根做的笔筒,虽然乡野,却还拙朴古雅。她见他又取出一包用白绢帕包着的糖面果子来,莞尔一笑,略微无奈,“郎君当我几岁啊。”
她有表现得很爱吃糖吗?
便是他从前送过她几回梨膏饴,她收下了,也只是因为糖里面她比较喜欢这个而已……
“皎皎不是五岁么?”
他挑眉笑道,取出拿绢帕包着的两支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糖面人儿来,拿那只捏成他模样的糖面人堵住她粉唇。桓微高门出身,何曾见得这些市集玩意儿,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眸中微讶,“这是什么?”
谢沂含笑将插着竹签的面人给她,“这个是我。”又从绢帕中取出另一只袅袅窕窕的、捏成个美人模样的糖面人,“这个是皎皎。”
“那我要这个。”
桓微霎时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微红着脸,伸手去换。谢沂却躲开她,笑着道:“不行,皎皎是我的,我是皎皎的。皎皎不愿要这个我么?”
“……”
果然又被调戏了。桓微颦眉,持着那个雕刻成他模样的面人含嗔不语。谢沂笑了一笑,“皎皎不吃我么?为夫可要吃掉皎皎了。”说着,作势要咬。
“留着吧!怪可爱的。”
桓微纤指忙捂住他的唇,眸子里留着期翼的光。在郎君逐渐灼热的视线里,雪颜又生出丹霞浅晕。她垂下眼睫,朱唇轻抿,欲言还休。
谢沂从善如流,将两只糖人都放在竹子根制的笔筒里,微微笑着,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那个皎皎不让郎君吃,那这个呢?”
唔?
桓微懵懂看他。这时,采蓝正端着煮好的茶汤进来,见状,惊叫一声就跑出去了。谢沂皱眉,喝住采蓝道:“回来!”
“郎、郎君有什么吩咐……”
采蓝不敢进来,站在窗外隔着窗惊魂未定地问。谢沂见她还识趣,冷冷扬声:“你们女郎前日里给我做的那个绣囊呢?”
这事若是问桓微,她必定又会装傻。是而谢沂直截了当地堵住了采蓝。桓微分辩道:“谁给你做绣囊了?你别自作多情……”
采绿也侍在檐下,她很识趣地自谢沂回来便退出了内室,不再进去。闻言把那个她收着的绣囊找了出来。恭敬呈上,复退出去。桓微面如初春桃花始泛微红,支吾道:“日间打发时间做的,郎君若是还看得过眼,拿去佩上也无妨。”
总之,绝不承认是专门给他做的。
谢沂却是怔住。
他错愕地看着那个绣囊,拇指轻颤着抚过囊上的丝线。
这个绣囊,他从前也曾见她绣过的,只那时她才绣了一半,他并看不出来。问她,她也不说,只得见了一回,下一次回来便是她兄长之死,从此再未见过她动一针半线。他从未想到会是给自己的。
再看那囊上,绣着蔚茂的春山,氤氲的春水,初发始茂的莲叶,尖尖如月的舟舻……
她分明,是绣的鲍照的诗:
春山茂,春日明。泛舟舻,齐棹惊。
入莲池,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两相思,两不知……
他额上青筋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前世的他是有多傻,才会看不出她冰冷外表下潜藏的一颗真心。
“原来,皎皎也很想念我么?”
他转眸看她,唇畔渐盈起淡淡的微笑,眼波柔和得如同沄沄春水。
桓微不言,羞赧地低一低眉,星眼将朦、云鬓欲坠,面如花光流转,端丽无匹。一低首间,坐令春树无颜色,娇艳春光千万里。
“可我很想念皎皎啊。”
他从身后环抱住她,将唇贴在她已然羞成胭脂色的耳畔,“我沿长江北上,行过江南江北,万水千山。见到的每一座山,都似皎皎的眉山。见到的每一处水,都不及皎皎的眼睛。夜里我看月亮,月中的姮娥也像皎皎。白日里我行过黎明……”
“郎君夜里不睡觉的么,还看月亮……尽说这些话来骗我。”
她掩口嫣然而笑,鸦羽似的长睫颤悠悠一颤,却是把唇畔一缕不经意泛起的甜蜜,悄悄抿了下去。
“睡的啊。只是夜里没有皎皎在身边,难免睡不安稳。”
他贴着她柔腻白皙的脖颈似怅惘地吐息,顿一顿,低低以吴语唱道:“来时正是浅黄昏,郎君做到二更深。芙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覆去,任郎了情……”
桓微怔怔睁大了水眸,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放空。
他、他从哪里学的这些淫词艳曲!
作者有话要说:谢郎君:调戏人者恒被调戏之?
某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