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兄妹

牛车稳稳停在乌衣巷谢府正门前。谢沂先下了车,接了叔父下来。谢珩垂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底安抚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等回到东院,却迎面撞上三娘谢令嫆。谢三娘子满面忧急之色,身后还跟着采蓝同采绿二婢。谢沂察觉出一丝不对来,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

身为谢氏嫡女,三娘子一向稳重知礼,鲜少有这般失礼的时候。

“阿兄!”

谢令嫆甫一站定便急急开口,“仲、仲嫂,被,被人接走了。”

被人接走?

谢沂惊怒地看向采蓝,眉间一股青气。小丫头急得脸都红了,忙解释道:“……是三郎君。”

原来今日上午,桓旺忽地驾了车来要接桓微回去。出室女无缘无故没有回娘家的,何况正是新婚燕尔,他又堵在门前,颇惹议论。谢令嫆刚好从外回来,担心传出两家不和的流言,便上前同他理论了几句。谁知桓旺却认定谢氏是故意怠慢,竟同谢令嫆当街起了争执。

谢家的后院与琅琊王氏的府宅仅有一巷之隔,琅琊王氏的奴仆听见了动静,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谢令嫆虽是女儿身,却很要强,又恼他堵在门前存心要让仲嫂做王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气涌上来,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怼得桓旺哑口无言。桓三公子双眼煞红,恨不得一个手刀劈晕这小女娘,最终还是桓微匆匆出来、同他回去,才送走了这尊瘟神。

“这、这桓三郎君,也太没有规矩!”谢令嫆羞愤总结道。京中原就有些流言,说桓氏子弟兵家子出身,愚钝伧俗。但仲嫂教养却很好,那流觞宴上见过的桓二郎君看着也是知礼的。是以谢令嫆还曾为自己的先入为主羞愧自责。

今日见了桓旺才知——他可真是不负愚钝伧俗之名!

谢沂眸光微闪。桓旺接她接的那样急,连两个婢子都没有带上,显然是有备而来。想必一定有她不能拒绝的借口。

转身唤了玄鲤过来,“速去备车!”

此时,青溪里的桓府里,桓微正同桓旺在澄心堂内替李夫人侍药。

时维季秋,天气转寒,李夫人感染风寒,却还要强撑着处理府中庶务,就病倒了。她额上搭着冰水浸过的帕子,虚弱地倚在床栏上,美目半阖着,勉强开口训斥跪在床前的儿子:“原不是什么大病,怎么把你妹妹惊动了!”

她不过是个妾室,哪有让夫主的嫡女给她侍疾的资格。出嫁女无故不得回门,可别因为回来看她惹出什么不好的议论。

在生母面前,素来粗枝大叶的桓三郎君是最识礼数的,挠了挠后脑勺,憋着笑侧目看向身旁的妹妹。桓微正捧着一个黑漆红底绘云气纹的小碗,里面盛着治疗风寒的桂枝汤。她素腕拨勺,待吹得凉了些,才送至李夫人唇畔。

她目比秋水,肤如凝脂,倾身给李夫人喂药的姿势优美娴静,如同风荷低昂,柳枝垂水。

光乎如屈阳之华,沉沉如芙蓉始生于湘——

桓三郎君莫名想到古人相剑的句子。觉得自己的这个妹妹,简直比芙蓉剑还要锋利美貌。

再看母亲,年近不惑,又添了病色,亦不减美丽。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在前,桓三公子不免自惭形秽。不禁懊恼,怎么自己就没继承阿姨的好容貌呢。

唔,为了下一代的容貌,以后找婆娘一定要挑个好看的,便是相貌不好,也一定要性情温顺。绝不能选谢家三娘子那样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

堂下,桓芷三人依次跪侍在座。桓芷低敛眉眼,眸中却闪过一丝分明的厌恶。

李氏不过也是个妾室,亡了国的前蜀罪人。三兄凭什么叫她们来侍疾!父亲也忒抬举这贱人!

桓芙与桓萝心思各异,桓萝年纪小,一心记挂着李夫人的病。桓芙却有些担心长姊贸然回来,会引得谢家不快。

李夫人的婢子阿竹轻手轻脚地上前,禀了庐陵与桓泌回府的事。李夫人挣扎着要起来,却实在乏力。桓旺忙扶着生母重又躺下,她摆摆手,“你们去吧。我没什么事的。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桓芷三人行礼告退。桓微放下药碗,水目萦了一缕担忧,不肯离开。李夫人欣慰地冲她一笑:“没什么事的,你先去吧。”

只是她这一病,阿姊势必会放出沈氏了。李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庆幸桓微已经嫁去了谢家,不必再陷入这内宅争斗了。

桓微同桓旺走出澄心堂时,桓芷几人已走远了。桓旺神秘兮兮地拉住妹妹衣袖,对上妹妹惘然不解的视线,自己倒先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问:“……那个,皎皎啊……阿兄想问,谢三娘子还没有婚配吧?”

一开口就是问人家婚配没有。桓微心中了然,却好心地故作不知,“似乎还没有。”

“我猜也是。”桓旺兴高采烈地道,“她那么凶,肯定嫁不出去!”

“……”

桓微一阵无言,轻轻抿唇一笑,同哥哥一起到了正厅。

桓泌与庐陵坐在垂脚胡床上,桓芙与桓芷正在侍茶。兄妹二人先行了礼,得唤才进。庐陵锐利双目先在女儿身上扫了一圈,见她不着粉黛,不配钗环,容色姣好秀婉,气息却要较从前柔和许多,不再是从前的冰冷。

不禁凝眉。看起来,她在谢家过得可比在娘家舒心多了!

没良心的东西!

桓微行过礼便安静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桓泌淡淡掠她一眼,抚盏说道:“你阿姨病了,又听闻谢家前日走了水,担心你得很。你去看了么?”

那日火虽不大,且谢家对外宣称是刘氏的琅嬛堂起了火,到底传了些风声出去。桓微忙应了。桓泌又道:“既如此,你就暂且在家小住几日,别让你母亲和阿姨担心。”

桓微心里咯噔一声。父亲此举,是要将她留下么?她不是对政局一无所知的金屋鸟,从谢家人对待自己小心谨慎的态度就猜得出来,两家在朝中的关系必是不睦。

庐陵却冷冷开口:“她既已出嫁,哪有在家住的道理。大司马是要把十一娘往死路上逼么?”

这话说得颇有些重了。桓泌倏然耸眉,“公主此话何意?下官怎会将女儿往死路上逼?”

“出嫁女除非被逐,无故不得回家!”

庐陵怒而拂袖起,堂内诸子女齐齐跪下,噤若寒蝉。桓萝年纪小,竟忍不住轻轻颤栗起来。

桓微眉目低垂,眼睫担忧地一颤。母亲会维护她是她意想不到的事,而父亲……父亲是想用她胁迫谢沂还是试探谢家?

桓泌面上一丝怒意也无,亲自起身欲扶妻子坐下,却被她盛怒拂开,重又坐回,柔和声音道:“公主言重了。下官只是见寄柔想念……”

“你少拿寄柔说事!”庐陵怒气冲冲地打断丈夫,“她怎么病的,你以为我当真不知?即便你要十一娘回来,也该拿我作筏!让十一娘来侍我的疾!”

桓泌目光陡沉,这是在怀疑他故意让李氏生病?

他让十一娘回来,也不过是想试探试探女婿,兼之谢家那日走水确有些不放心罢了。好好的一个女儿,才嫁进去几天,就要整日提心吊胆的!他不让女儿回来,岂不是让谢氏觉得桓氏可欺?

“既如此。待谢氏来接,十一娘回去便是!”

桓泌怫然不悦,叫了几个儿子回书房,甩袖而去。堂内只余四个女儿同庐陵,气氛僵滞得滴水成冰。

桓芷几人皆是第一次目睹父母当着她们的面儿大吵,各自不安。桓晏临去时则给妹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一抬眼却对上嫡母恨怒的视线,低头出去了。

庐陵厌恶地收回目光。这小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是她小看他了!

庾太后命老奴辅政后,老奴原想退回姑孰、遥制朝廷,却被他鼓动得留在了京中。今日太极殿上当着先帝灵柩闹这一出,桓时作为嫡子也在场,揭发那医正的却是他,不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又会是谁!

他也姓萧,心思怎能如此之毒!

庐陵忿忿坐下,直直看了女儿一晌,挥手叫她们退下。

从正堂出来。桓微让桓芙和桓萝先走,叫住了桓芷。

桓芙奇怪地瞥了两个姐姐一眼,桓萝眉眼弯弯,宛若月牙,“那阿萝待会儿再来找阿姊!”挽着桓芙的手相携离去。

园中僻静,松柏冷幽凝绿,修竹叶落无声。桓芷的两个婢子一脸警备,立刻护在桓芷身前。桓芷倒镇定许多,挥退她们,含笑问道:“长姊有何事?”

她回门那日桓芷为替生母求情,曾送过香料给姐姐,都是精心炼制的好香,略掺杂了几瓶闺房助兴之物,叫那姓谢的不识好歹当街倒了,讨了个好大的没趣。

是而这时被叫住,桓芷心中并不畏惧。反正,她也没做什么。

桓微摊开手,将那枚珠腕绳推至她身前,桓芷愣了好一会儿,才忆起小时候的事来,面上赧红,蹙了柳眉哀哀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长姊还不肯善罢甘休么。十二娘小时候不懂事,已经知道错了。还求长姊不要再拿此事羞辱我了。”

心中则愤懑,不就是条珠腕绳么!过后桓微既没有找上门来,也没有把她的还回来,她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这都十多年了,怎么反倒这时候拿出来说?

“还我。”

桓芷愈发觉得奇怪,“阿姊可是在说笑?难道次兄不曾给你么?”

她那时前脚才换了珠腕绳,后脚就撞上桓晏,被缴了去。原以为那时就给了她了,如今瞧着,却不太像。

二哥?

桓微略一抿唇,径直离开。穿花拂柳,过亭度台,到了位于桓府西侧的桓晏的慎始阁。

桓晏还在父亲处,她不便进屋,只在院中等他。小院里木樨正茂,银杏荫蔚,籽实累累可爱。院中仅有一方白石打的桌子并几张白石圆凳,正对着来时的青砖小路与一池残菱枯荷。

她在石桌边坐下,桓晏的婢子给她倒了茶,秋阳杲杲,透着同样金黄的银杏树叶筛下来、照在人身上,不免便有些犯困。桓微略饮了口茶汤,想着郎君何时来接自己,渐渐的、困意袭上来,倒在小石桌上睡着了。

桓晏回来时看见的就是一幅清艳的海棠秋睡图。她脸儿斜斜埋在臂弯里,蛾眉微敛,双眸轻闭,只露了半张姣好秀婉的脸儿,半个秀巧挺翘的鼻子。唇角微微上扬着,似乎正在历经一场美梦。被银杏叶透得金黄的夕色仿佛一件纱衣披沐她身,秋阳温柔而静谧。

她这样安静地睡着,倒像极了桓晏前世所见她的最后一面。躺在冰冷阴暗的牢房里,胸前宛如绽开一朵艳丽的花,鲜血沾染衣襟。她去得这样艳烈决绝,唇角却是上扬的,可见去得安详。

可,当日分明是她自己要求让她去送那姓谢的最后一程,若他知道她存了殉情的心思,说什么也不会放她去。

桓晏目光一黯,劲节修长的大手轻按在她额上,前世始终深埋心底的欲念和情感宛如春草疯涨,有个声音在心中同他叫嚣,管他什么伦理廉耻,她原就不是他的亲妹妹,等他登上帝位,杀光所有的人,她就会是他的。再没有人能把她从他身边夺走,她自己也不能。

桓晏的指不由往下,想要抚一抚她的脸,却又畏惧惊醒她,在她羽睫前略停了停,深吸一口气,轻轻勾勒过她入画的眉目。

“阿姊!”

桓萝畅快的声音却从院外传来,桓晏猛地收回手,惊疑侧目。桓萝脚步猛地止住,未尽的半句“姊夫来接你”堵在喉口,脸上还挂着笑,心内却是惊恐不已。她方才好像看见……次兄好像在摸姐姐的脸……

可他是她们的兄长啊!姐姐还嫁了人,他怎能如此?!

“十四娘有什么事么。”

桓晏很快调整好表情,淡淡问道。桓萝却似脑后有一盆雪水沿着背脊骨滑下,恐惧得喉咙发干。她畏惧地朝后退着,几乎是哭了出来:“没,没什么!”

十三岁的稚女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惊恐之色溢于言表。桓晏眉目阴沉,语气却温和,缓步朝她走去,“十四娘这是怎么了?”

见他过来,桓萝愈发恐惧,不觉竟退至池边,脚下一滑,咚一声掉进了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郎君;???

_(:з」∠)_dbq我又鸽了,这章留评有红包,姑且算是给大家赔罪。我以后不会再胡乱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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