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边放着一个小摇篮,躺着被采蓝和采绿全副武装起来的团团和元宵。咿呀张着三瓣的嘴,露出新长出来的小獠牙,粉粉嫩嫩的,可爱得很。谢沂像逗弄孩子一般逗弄了一会儿,口中却道:“怎么今日又睡这么早,不听为夫讲故事了么?”
“……”桓微不想同他顽闹,闭了眼假寐。室内错金博山炉中香线袅袅,苏合香的香气沉闷而静谧。美人躺在青纱帐幔中,鬟低鬓軃,端的是一幅娇姿慵态。
谢沂心里纳罕,却还当是她为母亲分床的事害了臊、有意冷着自己,笑了一下也就进净室洗沐了。
沐浴后,他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轻手轻脚地坐上床。料想她这回总该赶自己了,不想她仍然岿然不动,脸朝着里面,不发一语。
采蓝不顾采绿频频的暗示上前,红着脸道:“郎、郎君,女君说了,请您去书房里歇息。”
谢沂不悦颦眉,玉面上拒绝之意明显。采蓝便两腿发软,打着颤同抿嘴偷笑的采绿一同退下了。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在妻子身边躺下,扯了扯锦被,“不说话,可就是默认了?回头可不许找阿母告状。”
她终于开口,却是极柔和的一句:“……郎君去书房歇息吧,不要违背阿母之意。”
谢沂察觉她情绪不对劲,轻柔地揽过妻子纤软的腰肢,将人转过来抱进怀里,放柔了语气问:“皎皎怎么了?在生谁的气?”
“妾没有生气啊。”她轻笑着举眸迎向他,眼瞤息微,像雨后的海棠不堪承受雨露、露珠儿滑下花瓣时的娇柔。话声柔和绵绵,春日缠绵的春雨一般。
她极少对他自称妾,此时含笑盈盈,眼眸浮光,乖软柔顺得如同一枝开过尚盈盈的芙蕖。谢沂心中蓦地一软,闭了眸朝她唇上吻去,她却轻轻撇过脸,让他唇仅是轻轻擦过她颊畔。温和地道:“眼下还是国丧,这怕是不合礼制,郎君还是去别处歇息吧。”
这是在赶他?
谢沂眉心紧皱,沉了脸松开她,套了件袍子下榻离开了。
榻床上,桓微澹然举眸,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轻薄如烟的帘幕后,复侧回身,闭上眼睛。
事已至此,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或许是因为十二娘的珠腕绳吧。她是不是该问一问他……
可倘若问了,他必定会觉得她心眼小,是在吃醋。唔,她只是有些小小的膈应,绝不是吃醋。
是这样的,只是膈应。她不喜欢十二娘,介意他留着她的东西。就是如此。
卧房内鸦雀无声,连床边小摇篮里的两只猫儿也异常地乖顺。正当桓微快要在这静谧中睡去时,谢沂去而复返。
他方才离开,乃是去找屋中伺候的几个婢子仔细盘查她今日去了哪见了谁,有何异常。采蓝采绿答不上来,倒是画月答了一句:“别的什么都好,只是今日女郎捧着您那个小匣子看了良久,想是十分喜欢呢。”
小匣子,他匣子里能有什么?就只有她当初留给他的珠腕绳了。谢沂猜测是她记起前事了不好意思才会故意冷着自己,倚在床栏上晏晏笑一声,将她抱起来置于自己怀中,从后环抱过她。
“……本来想晚一点、等皎皎也喜欢我的时候再告诉皎皎的……”
“没想到,皎皎自己先发现了。”
他眼波柔和得如同霰雪消融在春月的暖辉里,捉过她的手,欲将那腕绳套在她手上。桓微脸上微红,却不知他话中何意,只看着他耐心地解开丝线,复将腕绳系了上去。
雪白的一截皓腕,纤细温软,柔若无骨,比之当年也粗不了多少。红色丝线上婉艳如盛夏的石榴花一般,系着明珠、银铃,红白相间,愈发衬得那手皓白如月了。她微微侧了脸,眼角飞着旖旎的红,不解地望他。
他这是何意?
但见他目光诚挚柔和,并不像是说笑,一时心中迟疑。
谢沂还道她是忸怩害羞,不肯承认索性装作不知,刮了刮她的下巴道:“小骗子,又想装作不知是不是?”
“你难道忘了,当年,是谁从海棠树上跌下来,跌进我怀中,跌散了发髻哭着求我给她梳头的?”
“我说我不会,某人便振振有词——‘你不会梳头,以后娶了新妇子可怎么办啊?’这些,小骗子都忘了?”
他轻轻刮了下妻子小巧挺翘的瑶鼻,笑容若月光温柔明澈。另一只手则拉过被子盖在她胸前以免凉着了,复又扣回她腰间。桓微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郎君说的这个人,是我?”
她其实也记起来了。六岁那年的初夏,母亲同阿姨带了她们姊妹四个去会稽,前往东山的寒山观拜访她已故的姨母海陵公主。姨母因为姨夫纳妾,便在会稽东山修造了寒山观,常年分居。
阿姨同母亲似乎有要事要同姨母谈,只命傅母带着她们去玩。她闻说观里有海棠可看,便央着傅母带她去,傅母却忙着见什么人,将她丢在园中就不见了踪影。
她一个人在海棠园里磕磕绊绊地走着,最后走到了园子的最西边,门是落了锁的,青瓦白墙,阻断了门另一边的景色。
门边却有一株宛如玉簪斜插般歪歪曲曲生长的和人粗的海棠。不很高,粗壮的枝丫却一直向西蔓延,把一树红粉灿烂的花儿,全开在粉墙那头了。
她那时胆子大得很,索性攀着枝干爬到树上。到了尽头,就在树干上坐着,俯瞰门那头的风景。门的另一侧亦是一座庄园,种着蔷薇同玉兰,正值花期,姹紫莹白,争奇斗艳,与篱墙这端的海棠相得益彰。
她看见有个小小的少年正站在树下,眉毛拉得跟毛毛虫似的,捧着一个已经烧焦的紫罗香囊懊悔。她唤了他一声“喂”,他似乎很惊讶地抬头,然后她身下一滑,尖叫着扑着少年摔在了地上……
有人给自己做肉垫,她倒还好,只是那少年显然是摔疼了,抱着她好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涨红着脸,连指责她都忘了。这段记忆对于桓微来说是很丢脸的事,因而她在返回建康的那个夏天便全然忘记了。
更不会记得,咳咳,自己是如何恶人先告状地责怪对方害自己摔下来,又如何理直气壮地要求对方替自己梳头。
总之,这么丢人的事,绝不会是她做的。
现在想起来,尚书大人曾在东山隐居三十年,谢沂自幼丧父,少年时便养在他身边。或许还真是他……
桓微心虚地眨了眨眼睫,面上则是一脸迷惘,似乎在说“我怎么不记得,郎君认错人了”。谢沂却瞥见她悄然泛红的耳尖,抿唇暗笑,捉过她系着珠腕绳的手十指相扣,“小骗子又想抵赖是不是?可惜啊,你跑的时候留下了这个。”
“如何?我今日仍不会给女孩子梳头,怎么一样把小骗子娶回来了。”
他牵着她的手摇了摇,凑在她耳畔低低地畅笑起来,悦耳如金石相鸣。桓微只恨找不到地方藏起来,暗暗一咬唇便要挣扎着自他腿上下去。又觉自己这表现心虚得很,故作镇定地回头,迎上郎君含笑的目光。
“可是,这条珠腕绳,并不是我的啊。”
目中尽是迷茫。
郎君笑意微僵,她微微垂下脸,任烛光的暗影打在脸上掩去双颊悄然漫上的残红,解下那条珠腕绳来,玉指摩挲着铃铛上白芷的图案煞是茫然地看他,“我们桓家女儿的确都有一条这样的珠腕绳,可是,这铃铛上刻着的白芷,不是薇草。”
“这是十二娘的。”
谢沂蓦地怔住,自她手中接过珠腕绳来对着烛光看清了铃铛上的白芷纹案,沉默了良久。他从前倒是发现过这银铛上的纹饰,只当是什么寻常香草,却未认出是白芷,自然也想不到桓芷身上去。此时被她一说,这才认出是白芷。
莫非,真的是他认错了人?
桓微暗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能将这事遮掩过去了。轻轻侧过身子,想要下去。
十二娘小时候便对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总觉得她是嫡女,母亲和阿姨给她安置的东西一定比给自己的好。这珠腕绳,很有可能便是被她调了包,又因纹饰图案甚小,她一时未能察觉。
不过她如今倒是要感谢她——她绝不承认从前的那个自己。太不矜持了!
谢沂狐疑的目光又扫过来,他静静地看着妻子小扇儿一般上下扑闪的羽睫,一息之间,居然扇动了五六次。前世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她心虚了。淡笑一声,一手揽过她的腰径直调了个转,重新摁回自己怀里。
桓微煞地红了脸,杏眼轻瞪,薄怒地嗔他。谢沂伸手拨了拨她右耳畔微乱的耳发,唇角噙着暖柔笑意,“可是我记得……那个女孩子的右耳边,有一颗痣。”
不是……左边么?
桓微一愣,迟疑着,伸出手想要确认。却被郎君捉过牵引着抱住了他,身微微前倾,一手却抚在她背上,不许她退后——
“皎皎可真笨。”
“为夫骗你的,那颗小痣,是在左边呢——”
郎君温柔一吻落在耳畔的时候,桓微觉得似乎是惊雷在自己耳边滚过,什么也听不清了。
青帷落下来,掩住满室烛光,她迷迷糊糊地想,或许自己该找个时候回去找十二娘把珠腕绳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一直觉得跨坐啊亲耳垂啊什么的都很色气……
但是审核过不了,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咳咳。
另外谢郎君逗猫什么的,四舍五入就是逗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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