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云燕的婢子此时已将整张人.皮面具皆扯了下来,一双春水目,水汽氤氲,端的是楚楚可怜。
“云燕办事不力,请主人责罚!”
她跪伏在地上,整个身子皆颤抖起来,显然怕桓晏怕的厉害。桓晏身后那名婢子略有不忍之色,亦不敢开口。
原本,桓晏度着刘氏的性子,必然会将云燕送去庾家,届时,云燕又自有一番说辞挑拨离间。没想到她却蠢笨到落在了谢沂的手里。
桓晏目光如冷剑般迫到她身上,脸色阴沉极了,“带下去!”并不打算就在妹夫跟前处置下人。谢沂冷冷道:“阁下承认了?”
“是我又如何?”桓晏双目一睁,冷光烁烁,“我从未想过伤害阿微,也不会伤害她。她是我的亲妹妹,我绝不会动她。”
他应得倒坦然,谢沂倏地冷笑起来,亲妹妹,他还知道是亲妹妹啊。
桓晏以为他不信,薄唇掠过一丝淡笑,索性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仪简已经将人送上了门,那为兄也就只好如实相告了。”
“不错,贵府近日一连串的异动确是为兄一手安排,只是为了将祸水东引,令你两家生怨,以便他日我父惩治庾氏之时,贵府能保持沉默,也就足够了。”
“大行皇帝突然驾崩,新帝幼冲,朝野多有议论,庾柔、庾倩兄弟仗着是太后亲族,多行不法,更在城中散播谣言,以致人心惶惶。我父自当诛除奸邪,以正朝纲。”
前世,桓公确在废立之后诛除庾氏、建立威信。
但谢沂却知这绝不会是桓公授意。庾氏在朝中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更与宗室重臣、后来登基的会稽王萧昱之弟新安王交好,不是那么容易拔除的。前世,桓公是在行废立之后,才以“聚纳轻剽,苞藏亡命”为由废新安王为庶人,又称庾氏与新安王密谋谋反,收系廷尉,将其诛杀。庾柔的两个儿子逃回京口起兵,兵败自刎。
庾氏族人或杀或废,只留下了庾澄父亲庾为一支。他是庾太后的兄长,其亡妻则是庐陵长公主的妹妹海陵公主,与桓公乃是连襟,早早看出苗头,借着庐陵的关系聘了桓萝,由此保留一命。
换言之,桓公是个光明正大行阳谋之人,看不上桓晏这些鬼蜮手段。如今庾太后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新帝年幼,也要倚重新安王、会稽王这些宗室重臣。要在此时诛除庾氏,谈何容易。
桓晏之举,实在是操之过急。
等等,操之过急?
谢沂眉心蓦然一跳,抬眸睇了眼桓晏,倏尔冷笑。
还真是造化弄人。
桓晏仍是微笑:“如此,仪简还不肯相信为兄么?”
谢沂收回视线,满脸厌恶:“祸水东引又如何?你又凭什么算计皎皎?!她视你为父为兄,信你敬你,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他想起妻子醉后说过的“第二喜欢”便忿怒得紧,指骨捏得咯咯作响。这个觊觎自己亲妹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算计她的伪君子,怎配得上她的喜欢?
为父为兄……桓晏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却是道:“阿微是我在世上最在意的人,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害她。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父亲的功业,阿微是个顾全大局的孩子,她不会怪我的。”
顾全大局?
谢沂语气嘲讽,“子羡又何必将自己的私心说的如此大义凛然。这究竟是你的私心,还是岳丈大人之意,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么?”
桓晏一怔,眸光中一缕杀机转瞬即没。对方却已拂袖走人,“事已至此,你我原也没说什么好说的,望子羡还顾全着丈人的脸面,不要再把手伸到已出嫁的妹妹家里来了!”
桓晏脸色难看至极,却悠闲地掸了掸衣袖上的雨露,唇畔萦上一丝暖阳和煦的笑,“为兄送仪简一程。”
他仍是含笑奕奕的,紧随谢沂走出值房,持伞将他送到了府门外。
谢沂一刻也不想在桓府多待,漫天秋雨中,他如一只敏捷的猎豹蹿入车中。几名守在府门檐下的仆役察觉这二人之间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玄鲤则缩了缩脖子,披上箬笠蓑衣,麻利地蹿上车驾车走了。
桓晏立在檐下,目送他车驾消失在淅沥夜雨中,眸中的笑意逐渐冷了下去。
前世的输家罢了,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只不过他尚有一丝爱才之心,需要他替他抵挡即将南下的北燕。
这一次,他会亲手将他推上北府兵主的位置。
正欲回府,眼角余光却瞥见围墙脚一丛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茉莉花,怔忪了片刻。
南齐咸康七年三月,三吴女子相与簪白花,望之如素柰。传言天公织女死,为之著服,月余而成恭皇后崩。
既有实例在前,事情,已经可以安排下去了。
……
谢沂回到家中已近四更,妻子早已进入了梦乡。两个丫头守在门边,睡眼迷离地替他开了门,见他眉头紧锁、面色寒怒,不由面面相觑。
他沐浴后换上一件干净的中衣,趟到床上去,见桓微在梦中仍是一幅端庄神态,睡得酣甜,醋意又涌上来,长臂一揽强行将人抱在了怀中,相拥而眠。
一日下来又困又累,桓微睡意沉沉,仅是在梦中察觉到郎君温暖的怀抱,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也就由着他了。
秋雨缠缠绵绵地经了一夜,次日清晨,云销雨霁。雨后天空澄澈如洗,煦煦秋阳懒洋洋、暖和和地照进帘栊来,一地的日影,别样让人疲顿。
桓微星眼朦胧地从床.上醒来,身侧早不见人影,素来柔顺的青丝却因被他压着睡了一夜,凌乱得如同被什么啃过一般。
她有些恼,心道下次说什么也要让他远一点了。
上午有仆妇来报库房的失火情况,屋子塌了两三间,内里的香粉、自是烧没了。琅嬛堂中又差了人来,传达刘氏的意思:库房既烧塌了,亟待修补,院子里匠人来来往往也不成个体统,便叫搬去琅嬛堂后的菱风轩中住着,也好有个照应。
那菱风轩抱水环山,北望栊翠湖,东南方向就是刘氏所居的琅嬛堂,相距不过数百步,原是东院的藏书之所。早早收拾了出来只待她们搬进去。桓微知道这是婆母担心自己,又眼热谢家典籍,自然应了。
隅中一刻,长嫂王氏遣了人来帮她搬家。桓微无心置问庶务,全交予采绿指挥,自己则进到卧房,收拾要紧的东西。
收拾谢沂之物时,却从衣橱里寻得一个曲草纹紫檀木小匣。匣子没上锁,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藏放着的半截珠腕绳来。她见那珠腕绳有些眼熟,不由得拾起多看了两眼:一根红线,上攒了六粒色泽莹润的合浦珠,中心又坠着一小粒银铛——江南风俗,将彩线攒上珍珠做成珠腕绳系在孩子腕上,可保一生健康顺遂,平平安安。
她小时候还在建康时,李夫人也曾给她们姊妹四个做过珠腕绳,似乎也系着铃铛。
她还记得各人的铃铛上暗含着各人的名字,譬如她的铃铛上刻了一丛薇草,桓芷的是白芷,桓芙的自然是莲花,桓萝的则是一丛女萝。背面则统一镌有秦篆的“桓”字,很是别致小巧。她自己的那串珠腕绳早不知丢哪里了。恍惚记得是六岁那年随李夫人去会稽避暑时弄丢的,那年夏天平平无奇,她拢共就记住了这一回事。
她颦眉看着这条珠腕绳,其形制渐渐与记忆中的重合。捻起那粒还不及小指粗的银铛来,果然发现了秦篆的“桓”字标记。
桓微微愣,他怎么会有她们小时候的东西?
纤指轻轻拨动银铛,转到正面来,一丛白芷栩栩如生。
——是桓芷的那条。
桓微捧着那串腕绳呆呆地怔住,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倒似一朵烟润水浸的芙蓉花。继而想起,十二娘原就同郎君议过婚的,只是被婆母拒绝了。莫非,这是她送过来的不成?
可他为什么会留着……他昨日,不是还对十二娘的婢子那样凶么……
采绿同谢家的一个名唤画月的婢子正进来收拾郎君的衣物,唤了她一声:“女郎?”
她回过神,将珠腕绳放回匣中,锁扣扣上,状似无事人地交到谢家那婢子手上,“这是你们郎君的要紧之物,你且仔细收着吧。待搬过去后,原样放存。”
画月见她脸色不对,平日里虽也是一幅不苟言笑的美人端庄样,到底还算柔和,哪像如今这般,冰霜冷覆的。她心内惶惶的,更不敢多问,同采蓝将郎君的衣物放进箱子里抬着出去了。
日中过半,桓微被婆母请去了琅嬛堂中用了饭。下午则和两个小姑子一道做着女红,晚间又留在堂中听婆母长嫂说了一会子话。刘氏见她魂不守舍的,恐她不自在,便早早地打发了她回已经搬置妥当的蓼风轩歇息。
蓼风轩是处二进的宅院,有正房一间,东西厢房两间。入得正房来,却已置了两张床。书房里一间,卧房里一间。采蓝羞答答地道:“……女君的意思,国丧期间,女郎和郎君还是分房睡比较稳妥。”
天子崩逝,百姓黎民无论内心悲痛与否都要守足三个月的国丧——虽然已被她父亲削减为二十七天了。期间不得宴饮不得娱乐,夫妻更不得同房。桓微早有此意,只是介于某人还算知礼才没有赶他。如今婆母既发话,又焉有不从之理。
她冷冷哼了一声,也没应,早早地沐浴了趟到床.上去,却怎样也睡不着。她想着先帝蹊跷突然的死,想着谢家近日发生的一连串子事,眉间点了几分清愁。
她选择谢家,为的是可落得清静。可这几日来似乎也没落得什么清静。
一时又想起那条珠腕绳来,心里更是堵得很,又说不出什么原因来,兀自生闷气。
夜半一刻,谢沂从宫中赶回,这才惊闻自己的住处已被搬到母亲眼皮子底下了,还被迫分了床。
他进到最里面的卧房,见妻子侧躺在榻床.上,莹面朝内,分明是不想理他的态度。
作者有话要说:谢郎君:???
谢郎君:撩完就跑还吃自己的醋???
素柰就是茉莉花,二哥要对庾太后下手了。另外谢郎君不知道二哥不是亲哥~皎皎也是真记不得珠腕绳的事了(因为谢郎君那时候对她来说就是个路人甲)
明天有个认定,我尽量今天凌晨更,凌晨更不了就是明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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