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微有些懵。
她同他认识不逾三月,何来爱过?
好端端的,他……他怎么问她这么难为情的问题?
但见他一副兴师问罪而来又伤心脆弱的样子,又不好同他置气。她小时候曾养过一只狸奴,知晓怎么安抚这种喜怒无常忽冷忽热的生物。迟疑着,纤白如玉的手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用哄孩童的语气哄他道:“……谢、谢郎君,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然而这个动作,看起来倒像是她回抱住了谢沂一样。采蓝采绿怔怔睁大了眼睛。
谢郎君是逾墙进来的。
这座庄园平素闲置,只有几个婢仆守着,清幽而僻静。可这里毕竟是户外,保不齐有奴客来来往往。采蓝和采绿担心叫人瞧见。
虽说两人还有一个月就要成婚了,但,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搂搂抱抱的,到底也还是不合礼数。
然而二人之间气氛不大对,她们也不敢劝。只好打起精神来守着,唯恐被人瞧去。
桓微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是前世她哄瑍儿时惯常的语气。可就是这样的惯常,谢沂也从未得过。
他想起那张签文上冰冷刺骨的“太上忘情”四字,心中疼得已经没有了知觉。深吸一口气,将女郎揉得更紧,薄唇翕动着,轻轻吻在女郎的耳发上。
“你爱过我吗。”
他嗅着女郎颈间幽幽的辛夷香,重复了一遍。
灼热的呼吸拂动着她耳发,只差一点点就要贴上她的耳垂,酥痒至极。桓微浑身的血液似凝冻住,莹面艳如流霞。
这人到底怎么了?
她推了一把郎君坚硬如铁的胸膛,见纹丝不动,不禁有些羞恼:“……我没有心疼他,你先放开我。”
桓微哪里知道他是在问前世的自己,还道他是为昨天的事吃味,轻轻拉了拉他绣着卷云暗纹的衣袖。谢沂沉着俊颜略略松开她,静静看着女郎清冷自持却染上旖旎桃红的面颜,山眉水眼,含嗔带怨,有淡淡的恼意,唯独没有厌恶和拒他千里之外的冰冷,心中稍稍熨帖。
他手指情不自禁地抚上去,描摹过女郎若工笔细绘的精致眉目,就似在绘一幅上好的仕女图一般。
“那你会吗?”他语声不觉温柔下来,看着她的双目亦含着柔情。
他知晓她是重诺之人,虽然这种事,承诺了也不一定有用。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她说。
想听着她的声音,说着爱慕他,心悦他,依恋他。
宛如碎金的秋日落在他长密的眼睫上,在郎君宛如雕玉的面庞上映下剪影。桓微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眼睫这样长,眼睛这样好看。
她心中微微悸动了下,忘记了退开,只有些忸怩地道:“……下次,别这样了……”
怪难为情的。
下次?下次已是大婚过后,怕是不止这样呢。谢沂微微挑眉,见她避而不谈,不再强求,冷硬着脸从袖中取出簪盒,又从盒中取出那枚嵌着玉兰花的金簪来,插在女郎若蔷薇斜开的随云髻上。
桓晏带着两名武婢款款而来之时,看见的就恰是这一幕。
他停下脚步,拨开披拂如云的柳帘看往这边,面色冷峻。采蓝心里咯噔的一声。未想对方冷冷一笑,转身离开了。
桓微还不知哥哥来过,伸手扶了扶髻上新簪的玉兰花簪,这是……他送她的?
怔神时,郎君已松开了她,他侧过身去,乌瞳中沉若寒潭,“皎皎,你已经戏弄过一次我的感情,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下月廿七,我来接你。”
说完,郎君松竹般清隽的身影越过篁竹笼盖的院墙,消失不见。留下桓微一人微红着脸,莫名其妙,她何曾戏弄过他了?
……
谢沂走后,桓微被哥哥叫去了正房里。
他屏退旁杂婢仆,只留下采蓝采绿在侍,瞧见她髻上仍未取下的簪子,语气不虞:“谢仪简来过了?”
桓微蛾眉低垂,远山横卧一般,默认了。
桓晏叹息一声,“阿微,大婚在即,有些话阿兄也不得不和你说了。”
“你嫁过去之后,夫妻和睦固然要紧,可更要紧的是,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首先是桓氏女,然后才是谢家妇。明白了么?”
这些话,原本该母亲同她说的,但她有母无若无母,就只好由桓晏来效劳了。
桓微明白哥哥的意思。若丹鹤垂颈,缄默不语。
两家政见不同,谢氏未必会将她当自家人,恐怕更多的,是视作桓氏安插的眼线吧。她终究是桓氏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谢沂肯护着她,谢氏其他人呢?会真心接纳她吗?
“这桩婚,阿兄原本就不看好。”桓晏手指闲闲敲击着桌案,眉宇间霜雪凛冽,绝口不提自己曾撺掇谢沂求娶之事,“士族联姻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谢仪简求娶也不是因为心慕于你,不过两家的利益交换罢了。”
“他谢氏没有自己的方镇,青年郎君们想走军政的路子就不得不倚仗阿父。你以为你的嫁妆只是长公主许下的这几个宅园么?”
桓晏冷笑了一声,“阿父为你备下的嫁礼,是京口。”
桓微愕然。
京口,是长江下游的重镇,建康与三吴之间的枢纽。虽然地广人稀,条件恶劣,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
阿父竟肯把这个位置给他!
不过京口原也是阿父使了些计策从高平郗氏手中得的,惹得朝野愤懑,认为他既拥荆、益,再占京口,是对朝廷有异心。在这种情况下,将京口让给谢家,倒也是情理之中。
见她愣住,桓晏以为她听进去了,声音柔缓下来:“阿兄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叫你同未来的郎君生分,只是……”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阿微,阿兄只盼你婚后不要沉溺于情爱,丢了自己。”
桓微清冷的面如古井沉澜,神色没有一丝起伏。她点点头,“阿微记住了。”
桓晏淡淡笑了一声,轻柔地抚了抚妹妹秀如春云的鬓鬟,放她出去了。
屋外天色转阴,渐渐的,下起了雨。雨水绵绵不尽地敲在芭蕉上,湍湍作响。桓微站在檐下,看着雨打芭蕉,忽而没来由地想到,谢郎君这时回去了吗?
这念头使得她脸上微红,缓缓拔下髻上的簪子来。淅沥雨声中,她看着那支金簪刻着的“约同白首”的字样,又想想哥哥的话,沉默了许久。
雨势渐大,数里之外,雨点敲在台城的黄墙碧瓦上,若衔枚疾走。
今日休朝,乾元殿中淫声四起,崇宁帝正同几个男宠大肆淫乐,不知今夕何夕。殿外,几名宫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元嘉公主站在长长的回廊中,面色若寒霜冷月。
她想就和亲的事拜求父皇,未曾想父皇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在这紧要关头还在与男宠淫乐。
元嘉眼里含着莹莹的泪,一咬唇,转身回去了。
出了乾元殿,她乘辇返回后宫。路过郑昭仪的含章殿时,却瞧见了母后的车辇。不由疑惑,母后怎么会来这里?
昨日宴席上出事后,虽查明是御厨疏忽,但郑昭仪作为主事人也被关了起来,崇宁帝罚其俸禄半年,禁足一月。元嘉一向厌恶这个庶母,本想去落井下石,此时见母后的车辇在这里,便命宫人停辇,冒雨进了含章殿。
庾皇后的宫人候在殿外,见她来,便要去禀报。元嘉摆手屏退她们,蹑手蹑脚地拐进宫门。郑昭仪同庾皇后皆在偏殿,隔着图写列仙的窗棂,庾皇后怅惘的叹息传来,“阿怜,你这又是何必——”
“后宫不是前朝,至尊做的决定,我们这些深宫妇人怎么能更改。至于阿妧,那是她的命。”
庾皇后说着便轻轻地哭起来,元嘉听到对话同自己有关,不由竖起了耳。便听郑昭仪激愤地道:“至尊被几个常侍哄得五迷三道的,当真以为同北燕结了姻就有人给他撑腰了!北燕那样惨无人道的后宫制度,他也半分不为元嘉考虑!只想着做北燕太子的岳父!也不想想,连老奸巨猾的桓泌都与慕容氏绝了婚,这亲哪里和得成!阿妧过去,不过是白白的牺牲罢了!”
郑昭仪越说越激动。元嘉听在耳中,脸上慢慢泛起红晕。原来郑阿怜竟如此为她打算。而她从前竟还想着揭发她私通的事……
“那你也不能让食物相克——”庾皇后着急地道,“若是胡人真出了事,两国交恶,桓大司马追究起来可是诛族的事啊!”
郑阿怜的声音冷静无比,“妾没想着个人的生死。至于郑氏……”她古怪地笑起来:“他们当初送妾来这里,妾恨他们还来不及呢!他们的死活与妾何干!”
庾皇后的声音戛然而止。郑阿怜似乎冷静了一瞬,放柔声音道:“阿姊放心。胡人不是没有追究吗?妾只是遗憾这次没能成功……阿妧也是妾看着长大的,是崇儿的姐姐。妾不想看着她被至尊推进火坑!”
……
元嘉慢慢从回廊间出来,不经意间已是眼泪如倾。连郑阿怜都肯为她考虑,而她的父亲,天底下至尊至贵的一位父亲,却只想着让自己做他与世家博弈的垫脚石!
她从很小就知道,父皇身边总有许多衣着鲜艳如妇人的男子,不亲近母后。对她,也仅仅只是在物质上大度罢了。一旦涉及到他的根本利益,他根本不会顾惜她。
譬如她害桓微那一次,他便当着宦官的面将她按在地上打,丝毫不顾她的脸面。
元嘉想起这些年所受的委屈,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她的宫人见状,忙替她拢上一件披风。
元嘉却半点感觉不到冷,她手指无意识攥着系绳,一个念头忽在脑中掠过。
若是父皇驾崩了呢。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摇头,企图甩去这荒谬的念头。却有道声音,在她心底无比清晰地响起——
是啊,倘若父皇驾崩了,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留下来为父皇守孝。萧崇会登基,母后会名正言顺地临朝称制。至于桓大司马,当着群臣的面儿,桓大司马也不能毫无顾忌地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甚至,阿羯同桓十一的婚事,也可因此延后……
元嘉的心噗通噗通跳着,她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有弑父弑君的能耐。但想到传言中好色风流的太子慕容绍,再想到那芝兰玉树的郎君,两厢一对比,目中怯怯弱弱地闪过了一丝坚定。
……
窗阴似箭,转眼已至八月。建康城中芙蓉渐烬,丹桂飘香。宫中同桓谢二族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婚礼,从金银器皿,到绫罗锦缎,甚至燕飨饮食,除却各族庄园上上供的以外,更在城中大肆采购,偌大的建康城几乎卖断了货。
城中又渐渐起了流言,却是有关崇宁帝及太子萧崇的身世。有人说,崇宁帝好男色,不能人道。太子萧崇乃是郑昭仪与他后宫男宠私通所生。这则谣言很快传遍了建康城,街头小巷,小儿争唱童谣。崇宁帝气得腰杆子也硬了,连着几次朝会大骂京畿总管丹阳尹,责令他务必扑灭谣言。
值此人心浮动之际,又一则消息在建康城中不胫而走——
桓大司马要回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桓皎皎: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作者君:咳咳,可能是婚前焦虑综合症。
噗这章可能有点小虐?后面不会有虐了毕竟这是一本破镜重圆的甜文呐。公主的事是主线,虽然她要搞事,婚期也不会延后的。另外周二周三更新时间调整为晚上9点……我要努力把生物钟调过来。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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