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沂伸出去的手当即僵住。
桓微在抓住他袖子的那一刹便全然反应了过来,脸上霎时艳如滴血。但她不能让他瞧见,索性抓着他袖子当真哭了起来。
他衣袍熏了好闻的玉蕤香,芬香清冽。桓微不会撒娇,只能想着妹妹在阿父面前惯常扮可怜的样子现学,含着汪汪的眼泪,如小兽般咽呜嘤咛。声音又柔又软。
又像一把白茅草,轻轻撩过郎君的心。谢沂额上的青筋简直要炸开。
他、他何曾见过她这样!
不矜持!
难道她又喝了酒?
谢沂眼底浮起一丝惊疑。
桓微的酒量有多浅他是知道的。浅浅的一口自酿的粟米酒,便能将惯常端肃的她变成一只粘人的小猫,会抱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唱着《采薇》在他下巴上蹭来蹭去。采薇采薇,薇亦柔止。这本是一首军歌,可自她口中唱出来,便有了几分求欢的意味……毕竟,她自己就是一株薇草……
可如今,她身上半点酒气也无。只有一股辛夷花的冷幽清香,也如那曲《采薇》一样,勾着他,诱他采撷。
谢沂伸出去的手缓缓握成弓形,又缓缓握成拳。万幸,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女郎纤长白皙的脖颈,纤细婀娜的腰身,并瞧不见她泪水盈盈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莫名的燥热,冷着脸想要扯回袖子,却纹丝不动,也就沉默着,任她抓着自己的袖子哭。
桓微假意哭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郎君反应,不禁有些心虚。
难道这招不管用么……
她轻轻蹙一蹙眉,揪着袍袖一角抬起眼想要偷觑郎君反应,却不期与他视线对上。他瞳色深邃幽冷,看不出情绪,耳尖却悄然泛红了。她心中恍然,原来这人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呵……
她暗暗一咬牙,索性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一张莹白小脸掩在袍袖后,睫羽飞翘,眼如溪水浮玉。星眸中光泽闪动,盛着盈盈的眼泪,映着他清隽的面,实在堪怜。
谢沂脸上的沉冷再绷不住,别过脸微咳了一声,“不许哭。”
桓微适时吸了吸瑶鼻,示意自己有听话。纤手仍软绵绵地擒在他衣袖上,眼里晶莹还未敛去,大有他不依她就不放之势。
谢沂只好长长叹息一声,明知故问:“女郎要我怎么帮?”
事先的计划是一回事,临到头亲自说出口又是一回事。桓微怔了一晌,愣愣地放开他衣袖,对上郎君重新投来的视线,她有些脸热地侧了眸,声如小猫的轻喃。
“北燕要聘我和亲,我不想去。”
“……我想请郎君去淮南一趟,向,向家君……”
“提婚”两个字终究盘旋在舌尖,说不下去。来时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低估了自己的脸皮程度。只得委婉道:“家君最是看重同令尊的交情,也一向看重郎君。郎君当日曾在建春门下对十一说过那样的话,十一都记在心中,可郎君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她眼中适时浮起浅浅的残红,粉面含泪,楚楚动人。谢沂眸中闪烁,转过脸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女郎都记着。”
记着他说过的话,记着他说过会娶她。
桓微体感被调戏了,恹恹抿紧了唇,不说话。眼里仍含着莹莹的秋水,月露浸芙蓉。
谢沂眼中不自禁柔下来,扯回自己的云纹袍袖就着袍子一点一点地替她擦着脸上的泪。郎君手背的温热同她的脸更只有一层之隔,她没躲——因为觉得应该给他一些甜头。
郎君温柔地、细致地一点一点替她擦净了眼泪,看着她一张雪净的小脸儿为他露出小女儿的娇羞,哪里还生得出什么气,叹息一声,轻若箜篌的余音。
“女郎要我去向令尊提亲以此来躲避和亲,这没什么。”
“只是女郎,当真愿意嫁给我么?”
他望着她,沉静而认真,眼中似盛着澄澈的春水。
桓微这回是真红了脸,低了眉,纤手攥着衣袖。
他问她愿不愿意,当然是愿意的。虽然她对他尚无感情,但并不讨厌他,且谢家家风好,没什么妻妾不睦鸡飞狗跳的事,郎君成婚前更不允纳妾——当然了,就算他有,她也不在意。就这一条,就比偷偷养妾叫妻子拿刀追杀的王氏要好得多。比较下来,他是最合适的联姻对象。
刚好她对婚姻又无什么向往,找一个人品贵重又爱慕她的郎君成婚,相敬如宾,在高门联姻里已属难得。
但是这种难为情的事,怎么说得出口。
桓微两颊微红,丹霞浅晕,妍丽如暮春娇嫩嫩的粉玉兰。褪去了雪魄冰魂的清冷,这才真正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鲜少有这样娇媚的时候。
只是这样的她,谢沂前世从没见过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眸底一点冷意泛起,也就抽回袖子,脸沉如寒玉:“女郎先回去吧。正巧,沂前日向朝廷请了去淮南督军的职,今日进宫就是向尚书台报备。”
“三月之后,沂等着女郎兑现承诺。”
向朝廷请职是真,为了她也是真,但他却不能叫她知道。否则她日后有恃无恐,还不得又同上一世一样,拿他当摆设。
略走出几步,到底是不忍心,又折返回去黑沉着脸示意她伸出手。桓微抬眸瞧他,手心里已多了一方用绢帕包着的东西,她轻轻一握,便晓是梨膏饴。再抬头时,郎君已离开。爱红脸的小侍从窃笑着睇了她一眼,快步跟上前去。
无需再矫揉造作地演戏,雪铸的清冷一寸一寸重新攀上她脸颜,桓微垂着眼看着那包糖,沉默了许久。
他究竟是同意了呀……
但这个人,对她忽冷忽热的,似乎并不像他说过的那么喜欢自己。
谢沂此时已走至采蓝采绿身边,忽而轻咳了一声,低声斥道:“以后别让你家女郎喝酒!她酒量不好。”
说完,也不顾几人脸色,径直走了。
桓微耳力好,自是闻见了这一句,眼中秋水微凝。
她当然没醉。他这话是在替她遮掩。毕竟庾皇后的人还在呢,虽然她并不惧怕这事传出去。
她掀开帕子,放了一颗饴糖在口中,糖很甜,冰冰凉凉的,这令她眼底的冰雪融化了一点。
这边,采蓝采绿已是脸色惨白。
女郎如何不顾惜形象、如何拉着郎君的衣袖哭、又如何受了那包糖……她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而庾皇后派来送女郎回府的女官宫婢们,自然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事若是传到主上耳朵去……
两人不由担忧地看向了主事的女官。她唇角牵着暧昧的笑,眼睛却只望着宫墙夹道上微蓝的天,全然没看见一般。
桓微倒是不怕,攥着那包糖,仪范清冷地重新登了车。
庾皇后是希望自己去和亲的。没道理她的女儿去了自己却不去。她定然不会将这事告诉母亲。
况且,就算母亲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无非是被骂一顿。比起嫁给胡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
回到桓府,桓微毫不意外地被母亲叫去了正堂。庐陵长公主冷漠端严地坐着上首,沈氏侍茶在侧,说是要考问她这几日学的如何。
眼下北燕还只是聘婚,并未正式定亲,时间还早,庾皇后教的也有限。除了一些基本的礼节外便是慕容氏的士族渊源。庐陵便从这里考起,叫女儿敬了一杯茶,问起北燕皇室慕容氏的姓氏释义。
桓微按照宫中所学的煮茶的规矩,恭敬煮了一瓮茶汤。给母亲沏了一盏,柔顺地应:“慕二仪之道,继三光之容,是谓慕容。”
鲜卑慕容氏起源于龙城,是五胡中汉化程度较深的一支,很早就向齐室称臣纳贡,派遣使者学习汉家典章制度。后来齐室同室操戈,北方五胡趁此南侵,慕容鲜卑也是其中的一支,并最终做了北方大地的霸主。但其统一北方不久,根基并不稳固。这些,不用庾皇后教,桓微也早在史书中看过。
她吐字清晰,毫无谬误。但就是这无谬误让庐陵长公主勃然大怒,霍地将茶盏摔在桌上,“记得这么清楚,你就这么贱?上赶着要嫁?啊?”
横竖,她怎样都能找出理由来责骂女儿。
龙泉窑的冰瓷盖晃晃悠悠地在漆案上打着旋,泼出的茶水满地都是,间或有一两滴溅在沈氏手上,她轻蹙眉头,庐陵已一眼瞥了去,欲言又止。
桓微将母亲眼里未及掩饰的担忧看在眼里,眸子微微一黯,垂了下去。
“主上消消气。”
沈氏温柔噙着笑意,提过茶具重新替她添上一碗碧莹莹的茶汤,柔声地劝:
“皎皎过目不忘,从小学什么都快,想必也不是有心。”
“你别护着她!”庐陵厌恶地看桓微。这个冷心冷情的东西,连元嘉那样的小混账都知晓恋故土,自聘书下来后整日以泪洗面。
只有这个女儿,脸上不曾有一点伤心的情绪。就像是没有心一样,巴不得早日离开大齐!嫁给蛮子!
桓微这时却抬头看了沈氏一眼。
她脸上惯常是温柔谦卑的,此时面对母亲,也做足了谦恭贤良之态。而传言中与她不和的母亲,方才眼中确确实实的担忧,是自己从未得过的暖色。
可真是好一对娥皇女英。
桓微心中彻底地冷了下来,疏冷地道:“是啊。早在荆州时,阿姨就已经教过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母亲斥责儿可以,可别误伤了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