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议婚

桓萝桓芙闻见母亲的声音,慌忙放下帘幕下了牛车接迎。

“母亲,不是这样的!”桓萝急急分辩,“是大雁!我和三姐姐都看见的!是大雁突然袭击阿姊!”

原来方才桓微同谢沂交谈时,台城中饲养的大雁突然自空中朝桓微扑去。谢沂只不过是想拉开她罢了。

这一幕,车中的桓芙桓萝同门下的王谢二氏家主,都看得极清楚。

桓芙目光在面色幽沉的王湛身上怔怔落了一刻,疑惑道:“可是大雁怎么会突然袭击人……”

“飞雁见后光艳,咸翔舞而下,攫后钗钏以去——这是记在前朝皇后纪里的轶事。言女子貌美,连大雁也为之倾倒,夺其钗环。”谢珩微笑着解释,又同匆匆赶来的庐陵称贺,“殿下有女若此,足慰人意。”

他瞥了桓微一眼,见雁下女郎冰骨棱棱,风神皎皎。玉柔花醉,仙人之姿,瞧着也娴静柔顺的样子,心中满意,暗暗点头。

大雁衔着金钗玉环,融入青瓷色的天,云深无雁影。

庐陵的脸色这才稍微好转了一点。

她青着脸啐道:“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不滚回来!”

桓微螓首低垂,面上有些赧然。从谢沂的角度看去,只看得见她莹白如玉的天鹅颈,和艳同芙蓉的小巧耳珠。

他面色沉凝如水,抓着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桓微心下原是有些愧疚的,抿了抿唇,轻蹙着眉抬起如露浸芙蓉的明眸,却与他不期然相遇。

两心怦然而动,他瞧见她强作冰冷却悄然漫出的耳尖绯红,怒气登时消了七八分,却仍是绷着脸,若无其事地别过她视线。

还不算完全泯灭了良心。

桓微一颗心烧得滚烫,同他轻轻颔首,转身欲要离开。手臂却再度被人一把擒住,水涧溪石的声音响在耳后,“沂心慕女郎多时,恳请殿下能将女郎许配与我为妻,沂必当白首不疑,恩爱不移。”

谢沂抓着她的手腕,字字句句说得诚恳。

他话声并不大,落在诸人耳中却似雷霆万钧。

桓微明眸一怔,一时忘记了挣脱,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了他。

他同她至多见过三面,他说要娶她?心慕她多时?

白首不疑,恩爱不移?

他是故意害她的吧?

桓微羞恼地瞪了对方一眼,迅速挣脱了回到母亲身边。一颗心砰砰跳着,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庐陵长公主也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直接,倒是微微一惊。

王谢二族家主面色各异,谢珩仍是淡然笑着,看不出情绪。王澹则捋着胡须同他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常情。倒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令侄很是不凡。”

桓芙下意识去看王湛的反应,却见他蕴出一丝笑,俊秀清逸的郎君,如珪如玉:“仪简,祝贺你。望你同十二娘早日结成连理。”

“十二娘?”庐陵掠了王湛一眼,凤眸中寒意深深,“瞎了你的眼!”

“这是本宫的亲女、你未过门的妻子!桓十一娘!”

场面一时死寂。王澹尴尬地咳嗽起来。王湛面上显出一丝慌乱,“这……昙郎实不知……”

“不知?”庐陵冷笑,“九郎不是看过我儿画像么,怎么连你未婚的妻子也认不出来,倒由着她叫别的男人救上岸?方才大雁袭击我儿,怎也不见你出手相助?!薄情至此,本宫如何还能放心地将女儿嫁与你?”

建春门既毗邻三省五台,多的是过往的官员,见这南齐最尊贵的三家争吵,纷纷遣了侍从过来查探。王湛欲要解释,庐陵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径直同谢珩道:“侍中大人若愿意为令侄提亲,便择吉日来桓府相商吧!王桓两家虽结姻在前,但当日我儿在朱雀航落水,王氏郎君在场却不闻不问,反而故意说成是十二娘!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实在令我这个做母亲的寒心!”

“既然王氏背誓在前,也别怪本宫悔婚了!”

她当着诸人之面抖出王湛当日事来,王澹气得嘴唇发抖,面色铁青。庐陵同谢珩道:“七郎人品贵重,芝兰玉树,这门婚事也是结得的。本宫在桓府等着侍中上门议婚!”

桓家轿辇浩浩荡荡而去,围观众人纷纷避让。一面又暗暗觑着王谢二族郎君。一个霞姿月韵,一个玉树挺拔,俱是赏心悦目的世家好儿郎。从前皆言王家郎君江左风华第一,谢氏郎君可排第二,但如今看来,这高下却要颠倒过来了。

王家郎君纵然姿容绝世,未婚妻落水却见死不救,实非良配。

也有认为王湛确实没有认出未婚妻、情有可原的,则指责谢氏郎君贪慕桓氏权势,不顾礼义廉耻夺人之妻。

谢沂将众人议论都听在耳中,未有一丝愠怒。这些议论他前世已经听得麻木了,夺人之妻又如何?分明是王湛自己将她推给自己的,两世皆如此!

至于桓微,她只能是他的。

他须得也让她尝一尝求而不得的滋味,才算公平。

谢氏家主谢珩脸上是一贯柔和的微笑,宽慰地拍了拍王澹的肩,安慰他道:“知好色而慕少艾嘛。我这侄儿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又不知个中就里,倒连累令郎清誉受损了。”

王澹气得脸色发青,勉强耐着性子同谢珩寒暄了几句,分袂登车。

日已暮,夕阳没入建春门高耸的阙楼,围观的人群各自散去。

谢氏的牛车缓缓行在台城平坦的御道上,谢氏叔侄同乘一车。谢沂道:“叔父不怪仪简今日擅作主张么。”

世家联姻牵扯甚广,故由父母做主,还须族中拍板决定,慎之又慎。他七岁丧父,自幼跟随叔父隐居会稽东山,侍叔如侍父。今日之事他没有事先同叔父商量,随心而为,令谢氏做了世家大族的饭后谈资,一时又有些愧意。

谢珩闭目养神,中指缓缓揉着额际,彷如坐定的老僧一般。闻言“唔”了一声,道:“喜欢就去求娶,不必为家族龃龉影响个人婚姻。”

“我陈郡谢氏,还没有衰落到需要牺牲儿郎婚姻来维持门户的地步。”

顿一顿,沉吟道:“只是你母亲那边……”

谢沂不言。

谢沂之母刘氏出身彭城刘氏,幼时双亲殉难,自幼长在外祖汝南袁氏家中。同几个表兄表姊的感情都很不错。

其中一位表兄,便是在谢沂父亲去世后接任豫州、去年跟随桓公北伐的豫州刺史袁桢。

当年五胡南下,齐室南渡,北方大地就此落入胡人手中。五胡相自残杀,政权更迭频繁。在历经了近一百年的倾轧后,鲜卑族的慕容氏自龙城南下,统一北方,与南齐划江而治,是为北燕。

桓公率师北讨,本是想从北燕手中收复旧都,不料在枋头遭遇前所未有的大败。他将罪责全归于袁桢身上,请求朝廷废袁桢为庶人,导致袁桢据寿春反投北燕。汝南袁氏留于京中的妻儿也被朝廷收系狱中,刘氏又岂能不怨。

在不久之后,袁桢就将病死,桓公攻破寿春,斩杀其子袁景,京中的袁氏族人则被族诛。前世,这是致使母亲厌恶妻子的重要原因。谢沂夹在其中两头受气,颇为无奈。

当初母亲听说自己向桓氏提亲,不惜以绝食相抗。最终是叔父同婶母齐齐出马才说动她。

重来一回,母亲这一关仍旧不那么好过。

谢沂目中微光闪烁,点点头,“沂明白。沂会说服母亲的。”

……

夕阳半山,清月沉湖。夜色如幕。

谢氏族居的老宅位于乌衣巷,与王氏毗邻而居。一池一馆,亭台简朴而不失古雅,处处沉淀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园中榴花欲燃,燕雀衔着落花飞回梁栋上的巢穴,廊下华灯初上,柔光静谧。

刘氏已然听说了建春门前的事,正装敛容,早早地坐在正房琅嬛堂中等候谢沂。

“先夫临终时,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我难道连你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么?”

“侍中有多少算计我都不管,我只说一句,我断不能容那兵家女过门!”

刘氏边说边掉下泪来。她是位严苛端庄的士族之女,自夫主去世后,独自将三女二子抚育成人。其中,长女端庄知礼,文词机辩,嫁入琅琊王氏,是建康城中世家妇的楷模。次女幺女谢令姎、谢令嫆也都聪朗有才辩,人称谢氏二姝,将来归宿也是不用愁的。长子谢汾娶的是太原王氏的女儿,已生有一子谢檀,年方四岁,小名唤作阿狸。唯一需要留意的,就是谢沂的婚事了。

她本来看中了清心玉映的顾氏女,却被桓泌横插一手,欲将桓十二娘桓芷许配给他。此后虽然拒婚,但顾氏攀附桓氏,也不敢同谢氏联姻。

近来她又瞧中了吴地本土高门吴江陆氏的六娘子,还没定下呢,他倒好!竟要求娶桓氏的女儿!还是已与王氏有婚约的桓十一娘!

他难道忘了他舅舅是怎么被逼反的么?若不是桓泌那天杀的将罪责全推至他身上……刘氏潸然泪下,啐了儿子一口道:“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婆子?若想迎桓氏女进门,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