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接月,朱光四射。江陵桓氏的乌篷进入后渚篱门的时候,正是建康莲叶接天的夏暮。
后渚地处建康外郭,江水从这里入城,十里随舟行。迭迭翠盖间,采莲女的歌声随暮色洒下,清甜如蜜:
“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叶滑不留綖,心忙无假薰。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歌声散入莲叶中,裹挟着波痕,渐渐飘远。
采蓝擦了把汗,一面听那菱歌,一面偷偷地打量立在船头的新主人——月白罗衫,天青画裙,腰腹纤妙,悬玉璆然。头上笼着雪色帷帽,待得晚风吹动,便能觑得轻纱下眉山青黛、双瞳剪水,一点朱唇如樱,容华艳艳将欲燃。
容色却是冰冷的,似冬日银雪裹裛的绿梅,美则美矣,太过寒矣。
采蓝一时忘记摇桨。
夕色中的女郎实在好看,像是玉雕的小人儿,清丽,娴雅,如何也不能同传言里的“淫奔无耻”联系起来。
她拉住同伴衣袖,痴痴如呓:“阿绿,女郎可真好看啊。王家郎君一定会喜欢女郎的。”
采蓝采绿是荆州桓大司马府上的家奴,奉命送女郎入京完婚。不料却在途中遇上水匪,同行侍女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们两个。
同行的还有桓家十二娘子同其母沈氏,事发时她们在另一条船上,就此失散,也不知平安与否。
采绿只有十七岁,性子却沉稳许多,上前同主人禀道:“女郎,前面便是朱雀航了,人多眼杂,您且入舱避一避罢。”
采绿轻言禀报的时候,桓十一娘——桓微正凝神睇望着远处的烟波芙蕖发呆。
前方即是朱雀航,再往前,榴花欲燃的地方,便是世家大族聚居的乌衣巷。两岸边淮列市,游人不绝。
岸上多的是策马游街的青年郎君,见有女郎的船驶来,纷纷降了马速,脱帽著帩,频频张望。岸边传来游人嬉笑的声,“昙郎!先向你贺喜了!听闻新妇子已从荆州归来,府上不日便要摆酒罢!”
昙郎,是王家九郎王湛的小名,京中公认的江左风华第一,正是桓氏女的未婚夫。
河岸垂柳之下,几名世家郎君布袍缓带,并立闲谈。另有一人持碧竿,整垂纶,汲汲于垂钓。被问话的郎君束发小冠,容貌俊美,此时并不作答,径直撇了脸向树下垂钓的玄衣青年笑道:“仪简,你还走不走了?这里人来人往,又岂会有游鱼上钩。”
一笑时,恰如雨霁虹见,万物洁齐。相貌倒是极好的,但他似乎并不想提起这门婚事。
采绿下意识觑了眼主人,她正侧了脸朝岸边看去,显然已闻见王湛之语。
“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
“虽说如今时节未至,却也是难得了。”
琅然一声清啸,金光粼粼的河面应声跃出一弯一尺来长的鲈鱼,岸边士子讶然惊呼,“还真叫你钓上来了!不愧是吴兴溪中的钓碣!”
那弯鲈鱼被钓线抛起的时候,河中櫂移藻挂,萍开船渡,那船上的女郎恰也似一朵玉色芙蕖被晚风吹来,伴着烟波朦胧里渺渺歌声,盈盈踏破河心一轮红日。
正逢风起,船上女纱帽被吹动,露出一小截莹白如瓷的下颌,熠耀辉日。她护住被风吹歪的纱帽漫不经心看来,纤手皓腕,白皙若透明。
一瞥之间,惊鸿婉转,秋水乍起。天青水碧皆失颜色。
一众郎君神魂如被击中,身子酥了半边。唯独王湛对上她目光,脸色铁青。
“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
河岸有人拊掌,朗笑赞叹,“敢问船上是谁家女郎?”
采蓝听出他语中狎弄,生气地举棹激起大片雪浪以示不满,岸上郎君纷纷大笑,留心睇着女郎目光,然而桓氏女实则并没有看他们。
她的船驶出荷花时,那弯鲈鱼正随钓线在熔金落日中划过半弧,叫树下垂钓的青年利落地擒在手中,扔进了鱼篓。
星星点点的碎金下,他俊秀的面庞明光清润,清隽雅逸,玉人之姿。仿佛钟山的神秀、淮水的清灵都养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如彼白珪,质无尘点。
清不增洁,浊不加染。
感知她目光,他举目朝她望来,眼中浅淡笑意未消。二人视线交融一瞬,隔着茫茫烟水红蕖碧叶,神魂俱失,一目万年。
唔。吴兴溪中的钓碣?
桓微先时是觉得这名有趣,继而想起这是父亲故友、前豫州刺史谢琮的儿子——陈郡谢氏七郎的诨名。
桓父极看重这故人之子。桓微听阿兄说过,父亲曾想把十二娘嫁给他。
非礼勿视,她俯身往船舱去。岸边那垂纶的青年、陈郡谢氏谢七郎谢沂神魂若失,半晌,收回视线,转向身旁挚友,“新妇子可是出身桓氏?”
王湛语声冷淡,“是大司马同庐陵长公主的长女。”方才的轻薄儿庾澄促狭笑道:“那敢情好,某听说这次某的两位表妹都回了京,你俩恰凑成一对连襟。”
庾澄的母亲是庐陵长公主的亲妹妹,父亲又是庐陵的表兄,这一声表妹自然唤得。然王湛似是逆鳞被触,神色陡然转冷,“庾抱嶷!慎言!”
“哟,怎么,昙郎还害羞了不成?”庾澄惊叫。
众人皆大笑起来,谢沂也笑了,他望着苍茫烟波里如叶小舟,唇角的笑容便渐渐冷淡下来,眉目幽幽如晦。
“快来人啊!救救我家女郎!”
却闻一阵尖叫,船上佳人已在水中浮沉。烟波一浪高过一浪。
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
众郎君愀然作色。王湛冷漠地看着那张清艳花颜随水颠簸,没了纱帽遮掩,其形貌显露无疑。面莹如玉,眼澄似水……美人就是美人,纵是处境狼狈,也难改倾城容色!
他将掌心缓缓攥紧,温和笑道:“男女之别,礼不亲授,我是有婚约的人啦,不去凑这热闹。”
又转向谢沂:“仪简,你还未婚配吧?我观这女郎容色倾城,可为良配。”
谢沂本怔怔看着水中浮沉的女郎,目色幽深,神色难辨,闻得此言,目中猛地一震。
“怎么了?”王湛微笑着,如清风明月。玉刻似的下颌微微一扬,“你不去,可就便宜他们了。”
岸上一众郎君果然跃跃欲试,时下风俗虽不算保守,但下水救人需有肌肤之亲,顺势结姻也是理所当然。谢沂冷冷哼出一声,阴沉着脸扔下垂纶便扎进河中。夕阳金辉下,宽肩窄腰形如展翼苍鹰。庾澄的惊叫落在身后:“他还真去了!”
河心,桓微在水里浮沉。
河水灌进唇鼻又没过头,带着浮萍腥味的河水咕咕噜噜地往喉中灌。水下,一个衣衫褴褛、形似水鬼的男人不住地扯住她的小腿往上攀着,她狂乱地挣扎着想要踹开他。
没有人知道,她方才并非失足落水,而是船舷底下诡异地扣上一只手,径直将她拖入水中。这一带荷叶荷花甚密,他事先潜伏在水下,竟无人知晓。
适才将她拉下水,现在却又想借着她上岸,对方显然非是要她死,而是想污了她的清白。桓微拔下头上一支金钗便朝他戳去!那歹人疼得一嘶,抱住她双腿的手蓦地弹开。她立刻狠狠地朝他头上踹着,一手握住金钗不管不顾地往下戳!
渐渐的,拽着自己双腿的那股力道越来越小,水底下埋伏的男人已无声无息地沉底,桓微体力不支,眼前一片黑暗,河水裹挟着她无可抑制地朝河底坠去。谢沂便是在这个时候近身,他冷着脸朝她探出手,想要拉她上去。
条件反射,桓微握着金钗对着他便是一道。玉映雪堆的一张脸,夏中发艳一般,就这样艳生生闯入他眼中,谢沂心间一乱,闪着金阳光辉的钗尖刹那间已刺向他命门。
“别动!”
谢沂反手扣住金钗,另一只手揽过她,一搏一拉之下,她像只受伤的小兽物猝然撞在他心上,四目相对,她一双清泠水澈的眸子蕴满了恨意,看清是他,倒是一怔。
“多谢郎君。”
桓微被灌了好几口水,本就是一口气强撑着。她脱力地瘫在他胸口,长发乱湿,容色如纸,灵眸沐水绝艳,红唇娇艳如滴,如同志怪奇谈里勾人嬿好的莲花妖,美得摄人心魄。
她眼睛无力地合上,终于放心地昏迷过去。灼热的呼吸携着如兰香气徐徐萦在他颈窝。谢沂眸中添了一分暗色,于天空地静中,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原来重来一世,他仍旧会为这个冷心冷情的女人动心。
谢沂缓缓、缓缓地拥紧她,寻至她白皙柔嫩的耳垂后一点胭脂色小痣,音色暗哑,“皎皎,你不是说,若有来生,再也不要遇上我么。”
金光粼粼的水面上,漂浮的血沫叫夕阳一照,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