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星进了屋,在屋内喝了口热茶开口。
“……我听见我哥的吼声立马去找他,可他见了我便跑。我追着他一路打上了画舫檐角,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四周涌出一大批人,不要命似的向我杀来,幸好我们身手够好,那可真是十面埋伏。”
“然后呢?”虞秋烟紧张问道。
梁元星拣了块橘子塞进口中,吐出橘子籽,坦然道:“我身手虽然好,但也扛不住这么多人啊,少说也有数十人,幸好还有肃王的人在……”
“如今匪徒已经全被制服了。”
这话听得虞秋烟心有余悸,听元星描述,不明白为何那群人为何一开始要冲元星而去。
虞秋烟见她衣衫之上沾了点滴血色,伸手抓住她仔细打量:“你受伤了?”
“没有,这都是别人身上的血,我是谁啊,怎么会受伤?我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看她这精神样,何止是没受伤,还越打越兴奋。
虞秋烟松了一口气,“我方才也瞧见了...肃王,你兄长确实是跟着肃王来查案的,并不是如你所说来画舫胡闹。方才我瞧着肃王似乎是追那匪头去了,也不知如何了。”
梁元星又喝了口茶,呼了一口热气:“也好。既然是肃王,那确实不需要我了。”
“方才船上那样乱,可肃王的话一出,谁还敢哭闹,肃王可不像是说空话的人,枭首示众的事情干得可不少……如今那剑还立在了船头,渗着血呢,鬼火晃晃的。我瞧着半片江水都是黑色的,这画舫上的血气只怕数月都洗不净了。”
梁元星摇摇头:“虽然镇住了场子,但如此作风实在让人瘆得慌,难怪肃王在坊间名声差,那气势简直不亚于断头台上的刽子手。”
虞秋烟想着方才那一幕弯弓搭箭,那人站在船檐之上却像是立于千山万仞之上,白雪琼瑶也不过是不起眼的景。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刽子手呢?
梁元星说完了,停了半晌都没听见虞秋烟的声儿,扭头一看发现她早已神游天外,只当她是吓着了,安抚道:“今天是我连累了你,我送你回去罢。诶,你什么时候换的女子衣裳?哪里来的?”
虞秋烟看着身上的衣衫,无奈道:“就是...就是喝茶时不小心将原来的衣裳打湿了,这是,玉楼的丫鬟备的衣裳。”
“玉楼丫鬟?玉楼上贵客众多,会备衣裳倒也不稀奇,只是这披风还挺特别。”梁元星上手摸了摸披风,“这料子好像是细云锦,以前圣上赏赐过一会,我娘可宝贝了,玉楼还有这样的上等货色?”
“果真如此贵重?”虞秋烟眉头一跳。
梁元星又摸了摸,挠了挠后脑勺:“这个色泽又不太对,兴许看错了,你知道的,我不大懂这些。”
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紧跟着丫鬟的声音响起:“小姐受惊了,画舫上众人俱上了岸,我们主子派人来送小姐们回去。”
戏散了场,船舷甲板也不再如原先般人影幢幢,四周仅点亮了三两烛台,纵使两侧珠帘翠绕,帐幔绫罗,在烛火晃动下也显得落寞。
湖面折出渔火的微光,船舷上有一抹亮影。那柄孤剑立在船头随着湖面波光粼粼晃动。
风带起一丝血气。
这是一柄和它的主人一起征战过沙场的剑。
虞秋烟突然觉得梁元星有句话说的不对,无论如何,肃王不会伤害画舫无辜的民众。
梁元星跟在后头问那丫鬟:“我兄长呢?”
“梁公子已经到了。”丫鬟手指着岸边。
那岸边早已停了辆青黑的毡顶马车。
“他倒是跑得快。”元星笑了笑。
没一会,马车边传出一声熟悉的声音:“元星!莫再胡闹!”
两人抬头一看,那马车上的车夫竟是梁元朗,他还是一身白衣,只是溅上了点点血色,头上的幂篱也被卸下放到一侧。
“快上车,我先送阿烟妹妹回府,回头再与你算账。”梁元朗横了元星一眼,这丫头根本不知今晚有多凶险。
虞秋烟钻进了车内,回了一声:“有劳元朗哥哥。”
因着虞母与梁母的关系,三人私下里一直是如此称呼。
待虞秋烟坐好了,梁元星才翻身钻了进去,上车前还不忘调侃梁元朗:“不愧是销金窟,连车夫都不是寻常人哩。”
画舫东侧厢房的门窗开着,姜一跬从章启的身后探身向外看了看,“梁世子办事王爷都不放心?王爷您要真亲自送梁小姐回府只怕要将人吓到,虽说是未来太子妃,但到底还没成……”
姜一跬调侃的话尚未说完,就消了声。
车窗卷帘被人撩开,在岸边渔火的照耀下,露出一张明艳的脸蛋,红唇轻启。
虞秋烟对着马车外的丫鬟道了谢,犹豫片刻又道:“你替我谢谢你家主人。”
“是。”
整个画舫沉入夜色中,与岸边石桥融为一体,岿然不动。虞秋烟似有所感往画舫之上瞥了一眼。
姜一跬本是随意一看,可马车毡帘微开,他恰好瞧见虞秋烟撇头回眸的一瞬——宛如芙蓉雪面开。
原本半开的雕花窗被姜一跬伸手彻底拉开,他不自觉喃了一句:“梁大小姐身旁那位瞧着有些眼熟,是哪家的小姐?”
马车渐行渐远,章启伸手重新合上窗子,回转了身。
“不知。”章启道。
姜一跬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冷淡,摸了摸被窗子打到的鼻尖,暗叹,长年在边疆的人,只怕都没见过几个女人……纵使姜一跬内心满腹嘲讽,面上也还是不动声色:“肃王殿下心性非下官这等俗人能比,如此悦目佳人,下官若见过必然见之不忘。”
章启不置可否,抬起步子,坐到了太师椅上,手指轻敲。
姜一跬在屋内踱步,沉思片刻后笑道:“下官从前未见过,今日见了,却也能猜出是哪家的小姐,与梁家交好的不过虞家和薛家,都是京中难得的清流之家,薛尚书那老家伙可没这般大的孙女儿,想来只能是虞太傅家的小姐了。”
“你倒是清楚。”椅子上的人掀起眼帘,冷眼看过来:“姜大人可还记得今日此行目的?”
瞧着十分不耐。
但与章启相处久了,姜一跬也有些摸着他的脾性,表面瞧着唬人,若不触及底线肃王也不会轻易动怒。
姜一跬道:“不过是难得见到如此佳人,心下欢喜,一时失态,可若真是那虞家大小姐,那可是早就与宋成毓定了亲,啧,虞太傅倒是看重宋成毓那小子,只是他才回京就闹了个笑话。的也不知如今我去虞府提亲虞太傅会不会考量一番……”
姜一跬还没叨叨完,又被打断了——
“本王何时问你这个了?不相干之事你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看来姜大人玩忽职守,醉死过去的事情已经想好如何向圣上解释了。”
姜一跬当即正色:“殿下方才追击之人……”
“死了。一箭穿心。”
那匪徒利用了地势之便,在画舫间穿行,可还是被人一箭穿心,只怕他自己也没料到。
姜一跬心服口服,却见章启毫无骄色,仿若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殿下早知他们会生乱?”姜一跬想起一事又问。
船上人虽多,但玉楼的护卫也不少。姜一跬早有所察觉。
生事之时,虽有肃王威慑,但终究人数众多,难保有意外。可在疏散民众时才发现有不少着便装的护卫在暗中安排得井井有条,显然是早就得了示意。
章启点头:“本王早已画舫做了安排,方才你出手既已暴露身份,下次若想抓人只会更难。不如直接告诉他船上有人盯着他,只要他惊慌之下露出马脚,必然逃不掉。不然你以为为何这几日画舫总要游到湖中央去。 ”
不过寥寥几句,姜一跬便明白过来。
今日之举全然是因为他们得了消息——洪义的手下近几日要在玉楼做交易。
他们依据所抓凶犯的描述,乔装打扮,伪装成新的接头人,可好几天了,匪徒就是不露面。
要想抓人本很简单,但问题便出在这船上人数众多,贸然出手极易伤到普通百姓。匪徒选玉楼只怕就是因为这一点,而若为了抓人让玉楼闭门谢客也会打草惊蛇。
所以他们才大费周章地乔装打扮。
可今日姜一跬对虞秋烟出手早早暴露了自己,他本以为这一番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却没想到肃王将计就计,直接告诉了那匪徒船上有人盯着他。
“不知道王爷用了什么法子才叫他们自乱阵脚成这样?若是他们沉得住气,不暴露身份呢。”姜一跬想来想去还是没想通此处。
正此时,楼下丫鬟进来回话,将虞秋烟的话复述完,继续道:“那几名小乞儿领了银钱,不知王爷可另有交代?”
章启摆手,待丫鬟走后方才回姜一跬方才的问题。
“没做什么,不过是告诉他们,本王在船上。若是被本王抓住兴许生不如死。”
姜一跬:“……”
合着名声臭你还挺自豪。姜一跬不由腹诽。
说起来,那匪徒也不是全然没计划,先是在船上造乱子,引得民众惊慌,再趁机引开朝廷官员的视线,只待画舫靠岸混着人流逃走……
只是那匪徒得了真真假假的消息确实慌了神,又因为梁大小姐横空而出与一身奇装异服的梁元朗互相打斗,竟误以为梁大小姐是朝廷中人。
姜一跬想通其中缘由,连连感慨肃王英明。
至于肃王恐吓民众的差事,姜一跬思来想去,觉得当时那般乱象,由肃王出面再好不过,肃王么,号称修罗,便是行事张狂些也压不着那一身恶名。
他躬身行了官礼:“今日之事,多谢殿下精心安排,下官铭感五内,日后若王爷……”
“不必。”章启抬了手。
其实这还是姜一跬生平第一次出自真心的对除了圣上以外的人言谢,他是天子近卫,更是圣人在外的左膀右臂,对京城诸家的纠葛了如指掌,便是世家也大都对他毕恭毕敬。
可他的谢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毫不领情,章启随手拿起姜一跬放在桌面上的折扇,拾起来把玩了片刻,无情打断道:“姜大人既有这个脑子,还是少管不相干之事。虽说锦衣卫有稽查之责,但整日只盯着东家的孙女,西家后宅女子的婚事,未免见识短了些。”
这话无端含着几分怒火与烦躁。
姜一跬听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回过神来已经将话说出了口:“殿下莫非在边疆呆久了不分妍媸,还是说殿下和相国寺的大师一样立地成佛了?认为美人不过骷髅脓血……”
章启静静看着,双手一拉,折扇顺着划痕彻底一分为二。
那厢梁元朗与梁元星回到府上,元星便问:“听阿烟说你是和肃王一同去办案的,那另一个人是谁,他一直没摘幂篱,不过身手不错,方才受人围攻,他替我挡了不少。”
梁元朗沉思,还是道:“是当朝指挥使姜大人。”
“难怪呢。哥,你还与指挥使有交情?”元星随即兴奋道,“你和他切磋过吗?”
见她跃跃欲试,梁元朗曲起指头敲了敲元星的头:“祖父寿宴在即,你可安分些吧。”
他送元星到房门前,便要抬步离去。
元星强行将人留下:“诶——你还没和我说说你怎么认识的呢?”
他这妹妹,天性活泼,本来无拘无束的,若不是因为要进宫,只怕还真会被带上战场见识一番,何至于每次他回来都要扯着他问东问西。
梁元朗于此也有些愧疚,摸了摸元星的头:“你乖一点,那指挥使可不是好相与的,我与他算不得有几分交情,他同王爷倒是相识甚久。”
梁元星听完更加好奇了,道:“指挥使?和肃王?这倒是有趣,这可是大兆两个名声最臭的人,果然是同类相聚……”
还没说完又被人磕了一脑袋,她才想起来她哥今天也在。
——是“同类”啊。
而她惦记的名声最臭的两人之一正对另一个明嘲暗讽。
“……听闻殿下曾在青楼伤了近身的歌姬,从前也拒了皇后娘娘为殿下相看亲事的提议,至今府上连婢女都没几个,下官斗胆,莫非殿下其实更想去的是南洲馆……”
南洲馆是大兆有名的小倌馆。
姜一跬对着肃王慷慨陈词了一长段,总结起来,意思是:你不辨美丑,坐怀不乱,要么是眼瞎要么是不喜欢女人。
片刻之后。
姜一跬整个人直直从窗户上被人“踢”了出来。
好不容易在了岸边堆砌的货物之上站稳了身形,碎成两段的折扇如箭一般,紧随其后,直直向他面门拍来——
避无可避,姜一跬干脆一矮身直接坐到了货堆之上。
一只小狗不知从哪钻出来,扑向那只被扔出来的折扇,叼起来就撒丫子狂奔。
“呵,连狗都要欺负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