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
戏台上生旦对唱。
“凤头钗挽乌发煽动煽动”
“状元郎骑白马威风威风”
……
虞秋烟被梁元星怂动,穿了一身青灰的男衫,同梁元星一起到了玉楼。
如今听了近半个时辰的戏,算是听明白了这折戏的隐喻。
先前梁元星便讲,这戏同她有两分关系。
虞秋烟原本还以为会是一出探花郎夜会佳人的戏码。
倒没想到讲的是娇小姐夜遇歹徒,义侠客英雄救美,最后侠客考中了状元,惩恶扬善的折子戏。
巧合就巧合在,这戏里翻墙夜探香闺的歹徒正巧也是个探花郎。
虽未点名身份,但京城中人只怕都能对上号。
梁元星拿起手中折扇,“唰”的一声一手拨开:“你可知这小旦对应的是哪位小姐?”
虞秋烟腰间也悬了把折扇,作戏作全套,她不止换了男装,就连身上环佩都是男子样式,学着梁元星开扇轻摇。
扇骨上桃花点点,花枝横斜,扇面底下的面容骨秀形柔,笑起来眉目含情,倒真像个留恋乐坊的小公子。
“小公子”收了扇:“自然知道,可不就是赫赫有名的盛大小姐。”
梁元星点头:“你扮男装也很有天赋……”
虞秋烟笑了笑,大冷天的,要演个浊世贵公子也不容易。
“确实是盛家大小姐。那你可知这戏是谁让玉楼唱的?文令侯为官虽不机灵,在这种事情上那还真是一般人拍马都赶不上。这是告诉那些说闲话的,他家瞧不上区区探花呢。你瞧瞧那戏里演的,盛玉英一副不为权贵所屈的模样。”梁元星自问自答道。
当初宋成毓夜半翻墙的传闻甫一出,盛府的人临头也不知闻见了什么风声,立马倒打一耙。
宣称府上小姐在和顺医馆见到了歹徒翻墙而入,吓得花容失色,好在盛府的人来得及时,一伙子人撞开门,赶跑了歹徒。
这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还真叫人找不出破绽。
因为盛府的小厮前往医馆时动静极大,许多人都可作证。
梁元星:“盛府如今竟还成了伸张正义之士了。她和宋……算了不提也罢。”
梁元星嫌提宋成毓晦气,又害怕惹得虞秋烟伤心,便转移话题。
“阿烟,你可知道为什么盛家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捧着盛玉英?自她入京,便在外头肆意宣扬她的名声。”
这问题虞秋烟确未多想,自从盛玉英成为文令侯之女之后,在京城没多久这西子捧心的名声便传开了。
白衣娇娘,寄人篱下,弱质纤纤,身边奴仆都能欺压到头上。
高门大户的贵女不屑与之为伍,但扔挡不住她的声名远扬。
梁元星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听我娘她们说,盛家是把盛玉英当瘦马,可不是当女儿——”
江南瘦马,身娇体弱,也算闻名天下了。不少官员家中都有这般出身的妾室。
虞秋烟大抵懂得了梁家伯母的意思。
梁元星补了句:“这话我偷听来的,可别说出去了。”
“我自然不会。”虞秋烟哑然失笑。
戏曲渐入佳境,响过阵阵喝彩,先前虞秋烟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因而不曾察觉,如今整个船身猛然一荡,竟有些头晕——
这才发现身下木椅微微晃动,脚下的地面也有波动,如熟睡之人的腹部一般缓缓起伏。
自戏开唱后。这偌大的画舫早已不再停靠在岸边,而是在湖面来回游动。
天色将晚,屋内除了戏台,四周灯光迷暗。
“坐久了,我出去透透气。”虞秋烟与梁元星打了声招呼便起了身,她有些晕船。
四周嘈杂,梁元星听罢便说:“诶,你识路吗?我找个丫鬟为你……”
话音还未落,虞秋烟已经走远了。看着虞秋烟身上那一身男子衣裳,倒也稍稍放了些心。
梁元星心想不那么打眼,应当无事。
玉楼中央是一个硕大的戏台,有时候是戏曲,有时候则是乐舞,曲目安排并非一层不变,这也是玉楼招揽客人的手段之一。
画舫分数层,楼上都是厢房雅间。
此外画舫四周围着布幔,外侧临湖还有一圈小案雅座,坐于其中,一面听着屋内的乐舞缥缈,一面赏这湖光水色,也算风雅。
“正是要下雪,才好观湖啊,只怕梁公子不懂此间妙处,一面红尘纷扰,一面白雪孤寂,再饮这绿蚁新醅酒,如此才称雅趣。”
虞秋烟甫从甲板走出,便听得侧方一男子爽朗大笑着说出此话,倒是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确实是雅趣。只此时,又响起一声煞风景的话——
“孤寂?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景色,有几分孤寂?”
说话之人音质醇厚清泠,蓦然间,让虞秋烟感到极为熟悉。
因为近了年关,泠水河便多了许多画舫,个个张灯结彩,白雪之下实则是一片连绵的红稠缎子,衬着十分喜庆。
何况其中娼伶往来,觥筹交错,隐约可闻见男女艳笑声。
先开口的男子饮了一杯酒,不甚在意,笑道:“姜某自罚一杯。”
他放下茶碗,看向梁公子身后:“不知这位兄台,可有甚么事?”
——他眼光直指虞秋烟。
虞秋烟闻见声音熟悉,不自觉循声而至,隔着帐幔往内看。
这三个人只能说形容古怪。
因为他们都戴着幂篱,遮着脸在饮酒,瞧不清面容。
才往内瞧了一眼就被发现。虞秋烟只好收了打量的眼神,从帐幔后露出半边身子,粗着嗓子道:“实在是闻见几位兄台之雅趣,才误入此处,还望兄台勿怪。”
自称姜某的人站起爽朗笑道:“无妨,既不由自主,那便是兴趣相投之人,不知小兄台何解此等雅趣?”
虞秋烟硬着头皮道:“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自然,自然也别有一番乐趣。”
“正是,正是,看来是巧遇知己了。”
那人撩开幂篱饮完手中酒,唇角还带着三分笑意:“既然是知己,今日必然要敬小兄弟一杯……”
“兄台,你不用看他两了,那两位都是俗人,不懂咱们。”他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虞秋烟。
很快又给自己满上,随后双手抬起举起酒杯敬虞秋烟。
此人实在热情,虞秋烟推脱不掉,举杯仰头,一时酒意冲鼻——可酒还未入喉,便听得“叮”的一声。
对面之人也在仰头,从他的杯底竟弹出一把匕首,刀尖直直向虞秋烟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姜某”身侧坐着的两个男子一同起身,蓦然间银光交错。
——“噗通”
匕首从虞秋烟身边擦身而过,划破了她胸前露出的半面折扇,后被斜侧之人挑飞,匕首落入湖中。
一场危机骤起,又悄然消散。
虞秋烟的折扇从怀中掉落到地上,扇面题诗一分为二,徒留一道整齐的划痕。
虽不过一刹那,虞秋烟却有劫后余生之感,那出手相救之人站到了虞秋烟身侧,伸出一手扶着她。
姜某还举着杯,只是身体却转向了出手之人,脑袋微歪,尽管看不见神情,却透着几分疑惑。
另一人本也要相救,但刀不够快,瞟了一眼虞秋烟低声对“姜某”解释:“不是她!”
嗓音听起来像是梁元星的哥哥。虞秋烟狐疑地看了一眼。
短短三个字,姜一跬懂了,坐下后又喝了一杯,懒洋洋地冲虞秋烟道:“兄台,对不住啊,手滑。”
“可惜了。”他随手一挥将幂篱掀开,露出脸上一道长疤。
姜一跬、梁元朗和肃王到此确实是办案的,三人装作是江湖雅士,谈起奇珍古玩头头是道,又穿着十分打眼,为的就是引幕后人上钩。
谁知那幕后之人狡猾得很,他们在此聚了多日,每回都只是派小厮以手信来相谈,几人也浑不在意继续装模作样,耐心地放着钩。
谁知还会殃及池鱼。
幸好肃王殿下反应快。
“反应快”的肃王此时冷眼瞥着姜一跬,周遭气势转变,连姜一跬也察觉了。
他回看过去,见肃王的眼光落在那位“兄台”身上,而那位“兄台”因刚刚那一遭,精致的脸蛋煞白煞白,仿佛离了魂。
只怕整个人若不是被肃王殿下扶着,能立马倒在地上。
姜一跬又瞧了一眼,这小兄弟长得着实好看,就是有些文弱。他心生愧疚,他刚刚那一下,莫不是要给人要留下心理阴影了。
又心想,肃王这人冷得很,只怕不耐烦这般纡尊扶着人。
姜一跬起身,正要伸手亲自去扶。
结果,他才伸出手,便被一柄剑抵住了指尖。
姜一跬疑惑地看过去,又是一记冷眼,他讪讪收回手。
为缓解气氛道:“小兄台,刚刚确实是手滑,我想在兄台面前抓鱼呢,你看,这匕首一下分错了方向,马有失蹄,便是如我这等高手,也有出错的时候,幸得兄台无碍,兄台可千万勿怪。”
说着,姜一跬抽了梁元朗的剑,走到画舫边,挽了个剑花,看那架势还真准备抓个鱼上来。
又是“叮”的一声,紧接着,姜一跬手中的剑舞着舞着便只剩下半截了——
另外半截“啪”的一声落到了湖里。
章启将手臂默默背到了身后。任由姜一跬在那嘀嘀咕咕,他不再理会,只扶着虞秋烟轻声道:“我带她去休息。”
说罢,抽过虞秋烟手中的酒杯放回桌案上,便带着人转身离去。
“我没得罪这祖宗啊????”姜一跬背对着湖面,举着剩下的半截剑陷入了沉思。
想不明白,姜一跬便干脆将剩下的半截剑反手往背后一扔,也丢进了湖里。
梁元朗还没来得及阻止,剑已落了水。
他冲到了栏边张望:“那剑穗是我心爱之物……你怎么就扔了!”
姜一跬咳了咳,拍了拍梁元朗:“什么心爱之物,大男人的,大气一点,莫小女儿作态。”
扶着船沿的人脱了幂篱,也不装了,咬牙直接吼出了声:“那是我的剑!我的剑穗!”
姜一跬自知理亏却毫不愧疚,厚着脸皮无耻道:“扔都扔了!”
他见梁元朗咬牙切齿的模样,敷衍地伸出手:“要不然...在这给你刻个记号?”
姜一跬的手指了指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