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秋烟带着满宵回到茶楼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让盈香带着满宵先去周围街市买糖葫芦,她自己则带着赏云坐到了茶楼临窗的座位。
这座位并不是雅间,只在四周围了一道竹帘。
是以周围人交谈声俱能相互闻见。
从支开的半扇窗望去,天边半片云团横贯,冬日暖阳从中洒下点点金光。屋脊四周积雪渐消,檐下的冰棱折出斑斓色彩。
乍然闻见一阵锣鼓声。
虞秋烟放下茶盏,仔细辨认,这声音好像是从对面楼里传来的。
赏云从窗边弯出半边身子,还不待她看清,身后便传来茶楼伙计的声音。
“新请的戏班子,班主像是从南边来的。”
“过阵子还要去玉楼开台唱戏呢,听闻丰乐楼老板还有玉楼老板放了话,重金求购新鲜的戏折子。城中不少书生都琢磨着往楼中递词赋,也能挣些润笔。”另一声起。
锣鼓声断断续续,夹杂着一阵急切的弦乐声——里头似乎正要开唱一折《火烧敌营》。
听戏的喜好,还是上辈子被启言救走后才有的,那时候她缠绵病榻,说太冷清了。
隔日戏班子就到府上搭台开唱,热热闹闹的唱,她便也开开心心的听着。
但戏总有散场的时候。
虞秋烟静静坐着喝了半盏茶。
“阿烟。”有人掀开竹帘唤她。
回头,来人一身青色长衫从竹帘中先探了个脑袋,方才从帘后钻进来。
——是梁元星,安国公府的小姐。也只有她惯爱穿着男装招摇过市。
虞秋烟见了人不由展颜笑开了。
好久没见了。
梁夫人与虞秋烟已故的娘亲同为江南人,算是手帕交,而后又都嫁到京城来,两姐妹义结金兰,连带着虞秋烟也同梁家儿女极为要好。
自虞夫人走后,梁夫人对虞秋烟倍加恋爱,将她当作半个女儿,时常邀她过府相叙。
她与梁元星年岁相当,是上辈子仅有的手帕交。
梁元星看着阿烟在那头傻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也没人啊。
阿烟父亲是当朝太傅,因而家教甚严,即便笑也是笑不露齿,倒是少见她这般笑。
背靠着半束金光,眸子清清亮亮的,手边半盏茶还往外吐着热气。
——还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仕女画卷。
梁元星呆了片刻,抬步也步入画中。
她撩了青衫衣摆,大马金刀地往桌案后一坐,带起腰间环佩轻鸣,一副世家小公子模样。
“有什么开心事吗?”
“小公子”坐下后用膝盖碰了一下虞秋烟,眉飞色舞。
虞秋烟哭笑不得,将她不安分的膝盖推了回去,继续笑:“看见你才开心的。”
梁元星听这话恨不得抱着她揉上一圈:“这小嘴甜的,等着,回头就让我哥上门提亲把你抢回家。”
“这岂是能随意玩笑的,”虞秋烟无奈扶额,替她斟了一杯茶,“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这话上辈子梁元星就老说,还总怪她太向着宋成毓。
可哪里是她向着宋成毓。
“说吧,我是在等我哥,你是等谁?”梁元星眼光微眯。
“等满宵。”虞秋烟无奈道。
“满宵?你那个继妹?你什么时候和她那般好了,还一起出门。”
“就今日。”
梁元星不再追问,拿起手中的茶杯一翻,一杯茶已经见了底,叹气。
“说起来我哥也不好,就是个绣花枕头,会耍几个剑花,我两在肚子里肯定是分错了性别……我要是可以我肯定自己娶你,保管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看着眼前这人喝茶跟喝酒似的,说出的话愈发离谱,虞秋烟摇头又笑开了。
“你今日是特地来等元朗哥哥?”虞秋烟问道。
今日梁小将军随肃王等人班师回朝。
“是啊,那个绣花枕头上了战场待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厉害一点。”
梁元星与其兄长是同胞兄妹,她从小便持枪耍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安国公府三朝忠勋世家,满门忠烈,梁家男儿俱上战场,赫赫荣光背后却是用血肉身躯换来的。
五年前大兆与北牧交战,梁父身先士卒,以身诱敌,后虽取得胜利但他受伤极重,甚至来不及等到儿女来疆场见最后一面。
梁家兄妹扶灵回京,圣上为表嘉赏,下了一道旨,钦定梁元星为未来太子妃。
尽管那时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比元星还要小上三岁。
后来边疆战事又起,圣人点了梁元朗随军,那时元星就闹着要披甲持枪,随兄从军。
只是婚事在身不能由她如往日那般胡闹,因而被梁家人拦住了。
虞秋烟点了点梁元星身上一身男子衣衫:“你怎么穿成这样?”
元星抓着她斟茶的手腕:“好阿烟,我这是出了门偷偷换的,这儿位置好,我看一眼就走。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我罢。”
想必又是偷跑出来的。
虞秋烟转而问:“班师的队伍何时来?”
虞秋烟想着宋成毓回京述职,兴许也要面圣 ,估摸着等到肃王等人进了宫,宋成毓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快了…快了,你看前头卫兵正在肃清街道。”
眼下边疆战事大捷,只剩下一些收尾之事,又靠近年关,圣上特许带兵出征的肃王等人提前班师回京,还准许京中百姓夹道相迎。
其实先前早已在京师三十里外为兵士们办过接风宴,今日这一回只是让一些有功的将领入宫论赏。
大兆文武并重,得胜归来的武将游街同状元游街几乎是一个样。进宫的这一路上如此大张旗鼓不止增长士气更能稳定民心。
虞秋烟顺着元星指尖瞧过去,街口一匹跟着一匹冒着热气的马匹悠悠地走来。
在此之前早有人打着梆子报着:“肃王班师!闲杂人等一应避让。”
随着两侧卫兵开道,后头的部队才慢慢从大道尽头走来。
城中两侧的百姓跟着扔鲜花香囊。
梁元星拉着虞秋烟往窗边探,尽管她刚刚还一直抱怨兄长,但这会却还是难掩激动。
不多时,那队人离茶楼越来越近,虞秋烟也瞧清了马上的人影。
领队之人一身戎装,身姿挺拔,悠悠地穿行于长街之上。手持缰绳像是闲庭散步。
肃王的名声在民间如雷贯耳,威名与恶名同在,因而就算是沿路的百姓扔香囊也都避着他扔。他一人在最前头走得格外轻巧。
而跟在后头的梁元朗等人就没那么轻松了,剑鞘都用上了。
梁元朗手握剑鞘,银光不断,挡了不少小娘子扔来的花枝手帕。
虞秋烟远远看到他左支右绌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发笑,视线挪转,在梁元朗前头的人身姿挺立,披甲持剑,瞧着倒是轻松得很,步步走来宛如闲庭胜步。
那就是肃王啊——
满天花雨之中,最前头的人偶尔伸手抚落飘到马驹头顶的花瓣,忽然抬头——
两人眼神蓦然碰到一起,只一瞬。
偷看被发现的虞秋烟当即拉着梁元星退回了半截身子。
一片青色的云纹袍角从窗边划过。
肃王章启握缰绳的手蓦然收紧,扯着那千里良驹打了声响鼻。
虞秋烟提起茶盏新添了一杯茶,拣了块糕点:“肃王当真敏锐!才瞧了一眼就被发现了。难怪那些小娘子都不敢砸他。”
梁元星点点头:“那可不,大兆肃王。你可知这个名头说出去便能吓退一支军队,我听祖父说去岁古南道边境隐乱,当时兵力集中在北边,朝廷暗中派了西道节度使前去援助,结果不知怎么传成了是肃王领兵增援,那头一听说是肃王便退了,几乎不战而胜呢。”
梁元星只讲了个囫囵,实际情况如何她也说不清楚。
虞秋烟听着暗暗点头,附和道:“确实厉害。”
军队逐渐行至楼下时,对面梨园的窗子也应声开了数扇。
戏子伶人凑热闹将手上的绢花手帕从高处往外撒。
“真真是满楼红袖招。”梁元星见了这场面心下泛酸,见不得她哥那春风得意的样子。
扭头,伸出一手拔了茶楼桌面上装点用的腊梅枝,斜向后扔向窗外。
虞秋烟只瞧着她扔了个物件。不及看清,跟着往外探头瞧了一眼。
支开的花窗里,乍然露出一张姣好娴雅的面容,可惜很快又缩了回去。
——是被元星拉回的。
梁元星几将附近空桌上的花枝全拔了,又分了好几枝梅花枝塞到她手中。
“快帮我砸他,马上走过这条街砸不着了,今日就要我哥好看!”
什么砸他,分明是想捧她兄长的场。虞秋烟没拆穿。
似见虞秋烟犹豫,梁元星继续道:“你放心他有功夫的,我有分寸的,你还伤不着他……万一伤着了,那也只能怪他自己……”
虞秋烟点头接过,掂了掂。
这些花枝全是卖花人清晨从树尖尖折下来的,轻的很。
她探出窗外,看着楼下缓缓走来的队伍,心念转动,玩心渐起。
要砸就要砸官最大的!反正这么多人,也不会被发现。
她将花枝对准了打头一身冷冽的人,连抛了数支,不由展了笑,竟还得些趣味——唔,就跟空中投壶一样。
梁元星从小习武,因而扔出去的梅花枝又急又快——按她计算,应该是准准落在她哥头上的。
只可惜出了些意外。
原本走在梁元朗前头的章启突然扬马停了一瞬。
“王爷,怎么了?”梁元朗不解问道。
副将在旁边骂骂咧咧从头上取下半截劈断的梅花枝:“也不知道是哪个下三流的偷袭,那树枝飞得跟柄刀似的!”
副将扭头搜寻没寻到扔“飞刀”的元凶,却远远看到,一枝花轻飘飘的飞入了王爷所骑的白驹一侧斜挂的箭篓子上。
不多时,王爷随意一伸手又接到了一枝飞花。章启抬头向上,往茶楼窗沿投去一撇。很快便垂首,将手中的梅花枝收进了箭篓里。
枝干上寒梅朵朵,上头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白马红花,娇花照水。
副将见着觉得有趣,便也将捡到的半截梅花枝扔到了自己的箭篓子上,只是到底短了一截,扔进去就不见影儿。他伸出手想去肃王篓子里拿一支——手才伸出去就被横过的剑柄打中了手心。
倒吸一口凉气,也不闹了。突又想起什么,副将问了声:“王爷,您的伤……”
前头的人声音清润:“才两支花,伤不着。”
副将又嘀嘀咕咕:“啧,咋扔我的花就那么狠,是不是和小爷我有仇。”
……
虞秋烟其实没什么准头,但她每一个都砸中了人。
临头又被肃王冷冷瞥了一眼,虞秋烟当即缩回了脑袋。
而梁元朗无意中避开了元星的袭击,那队人马已然渐行渐远,时机已失。
梁元星咬咬牙起了身:“我回府逮他去。”
说着便要走,临了又扭头以折扇挑起竹帘。
“我哥回来后,过阵子府上便会发帖,置办祖父寿宴,到时你可一定要来。”
虞秋烟才说完好,那袭青影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傍晚,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医馆前,一名青衫男子领着一名小厮赶着风雪扣响了门。
随后门开,男子弃了伞,不顾风雪直直进入,徒留门外擎着伞缩着肩膀的小厮。
医馆门合上,带起一阵穿堂风,主屋内的人禁了这一点风便又咳个不停。
脚步声愈来愈近,咳嗽声愈来愈急。
那男子隔着一扇屏风坐到了椅子上,不再往里走。
“若是病了就看病,好好吃药。”声音像裹着风雪,甚是清冷。
屋内的人一下子也不咳嗽了,直直越过屏风走来:“我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成这样吗?”
女子体态纤弱,却只着了一身轻薄的白色中衣,披了件外衫。
这样子,让站立的男子也惊而站起。
“你怎么这样便出来了?我早说过我会去见你,你不必逼我前来。”
女子置若罔闻继续道:“逼你?当年,你说要照应我便是这样照应的?离京数年,今日才见,便如此冷语,你真是……”
“我是说过,但你也明知我早有婚约。英娘,你不是当初登郡小小乡绅之家的英娘了,我也不是当初那个不更事的儿童了。京中情势复杂,你何必非要今日闹。”
“你今日才回京,我念着你才如此。谁知你竟如此狠心。”盛玉英捂着心口道。
宋成毓微皱眉头侧过身子,不再言语,
盛玉英看到了他肩头湿润的雪痕,放软了语气:“你冒雪赶过来的?”
宋成毓避开她的视线:“我才回京,尚有要事。你既无碍,我该走了。”
“什么要事,去和你的未婚妻相见吗?”
“是又如何。”
“好,好,你好得很。”
……
屋内争执声犹在。
屋外的小厮文达哈着气,搓着手——僵直的脊背陡然被重物锤动。
寒意使知觉迟缓。
他转过身,余光才略过一撇黑影,就意识不清地软了身子,整个人向前栽倒。
来人拿着铜锁,穿过门栓,用力一扣。
医馆门被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