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

园内新雪簌簌,甬路上的积雪被人扫去又浅浅覆上一层。

拐过甬路,不远处的腊梅树下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小小姐,你跑慢点,乖乖去上课,听先生的话,再莫顽皮。”

跑累了,虞满宵才娇声娇气道:“父亲说要上街给我卖糖葫芦,怎么还不回来啊?”

“小祖宗,你可真会使唤人,老爷上朝呢,哪得空买甚么糖葫芦。”紫云掏出帕子擦了擦虞满宵脸上蹭的灰,擦完继续道:“一会子先生就来了,再莫乱跑了。”

小姑娘望着垂廊门洞外:“爹爹说了会买的,我等爹爹回来再去先生那。”

看着远处这一幕,赏云撇了撇嘴:“老爷真是宠她,上朝都还记得买糖葫芦呢。咱们小姐都病了数日,也不见来看一看……”

盈香瞧了瞧虞秋烟的脸色,拉住了赏云。

自觉说错话,赏云低头噤了声。

可是往日里对这个庶妹视而不见的虞秋烟,今日却大大方方地站在这看了好一会。

赏云见她不语,立即认错道:“小姐,奴婢说错话了。”

虞秋烟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无事。”

上辈子虽对这位庶妹不讨厌,但也绝对算不上喜欢,只因她母亲是虞秋烟生母的陪嫁丫头。

一个贴身丫鬟在女主人去世后,做了男主人的妾室,受宠至今。

年少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觉得不可原谅,连带着对虞满宵也没有几分好脸色。

往事纷杂,现在回头再看……她当初常常斤斤计较,独自生闷气,可到最后即便她葬身火海,兴许都无一人放在心上。

虞秋烟有些可怜以前的自己。

虞满宵也注意到了这边,探头探脑的。

虞秋烟沉思片刻,微微矮下身,招了招手:“满宵,过来姐姐这,你想吃糖葫芦不如陪姐姐出门去买?紫云先回去吧,和先生说满宵今日不去了。”

虞满宵拽着紫云的衣角,想去又不太敢去:“娘……姨娘不让我去。”

紫云也道:“二小姐顽皮,怕扰到大小姐,奴婢看...”

“我……我不顽皮。”满宵听了紫云的话,立即反驳。

虞秋烟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便对紫云道:“你回去禀报柳姨娘,想来她不会拦着我带满宵去买糖葫芦。你若还不放心,就跟我们一起去。”

虞秋烟在家中讲话是有几分威信的。

她虽对虞父心有埋怨,可有一点还是好的,那便是自她母亲去世后,他没有续弦。

柳姨娘平日再受宠,到底是个姨娘。

府上的管家之权在虞秋烟手上的,先前因她年幼,由母亲身边的嬷嬷帮衬着打理,自她及笄,便陆续交到了她手中。

满宵点点头,双眼亮晶晶的,听了这话立马改口一迭声催着紫云回去。

弯街斜巷,楼影重重。

西街俱是酒楼食肆,如今时辰尚早,街市上人头攒动。

宋成毓的书童文达递了信让虞秋烟去食楼等宋成毓。

想起前世在食楼遇到的意外,虞秋烟改了主意。

余光略过同悦茶楼时,她便让车夫停住了。

“寻风,停下!”

——她依稀记得这家茶点不错,寻个临窗的座位,也可轻易看到对面食楼的景象。

赏云很是不解,指了指斜对角的食楼:“小姐,食楼是那栋。”

“不去食楼了,今日就在这间——茶楼,”她强调了一声,继续道,“你与盈香先进去。我另有要事,让寻风送我去后市口的金饰坊。”

虞秋烟安排好了丫鬟,便替满宵系紧了披风,要抱着她下车。满宵却挪了挪身子躲开了,小声道:“姐姐,我想跟你一起。”

虞秋烟点了点头,也没强求,让寻风将马车往前赶了一条街,很快便到了金饰坊门口。

二人都穿戴好斗篷披风,虞秋烟方才抱着满宵下了车。

金饰坊屋内有些昏暗。

只有个伙计在柜台后垂着头,似是在翻弄账本。

此处商街繁华,常有达官显贵登门。

店铺伙计长年累月在此经营,对于看人也都很有些本领——光从行为举止就能推出进入此店的夫人小姐是何等身份,担得起多贵的首饰。

虞秋烟还记得她先前数次进首饰铺子都是掌柜亲自相迎,而后会隆重地向她展示店面内的新款首饰。

这一次也不例外。甫一听见声响,那伙计便将账册收了起来,远远招呼着。

“这位夫人想要什么样的首饰?”

夫人……

她刚下马车,虽还带着披风帽子,但也不至于被喊成夫人。

不过,这一唤叫她又想起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她在大婚之夜被启言救回去,世人只当虞家大小姐火烧身亡。

那时候启言请来的戏班子进了府,不明真相,那些戏子都称她为夫人。

后来启言得知后还跑来说辱了她的名声,问她可愿嫁与他。

只是她都已经那样了,又有什么名声可言呢?且她命不久矣又怎么能耽误他呢?

那时启言见她犹豫只道:“我知道了,是我唐突”。

看似温文有礼,可后来,戏班子还是日日来,却唱了一整个月的妖鬼情缘以身相许的折子戏。

……

虞秋烟从回忆中抽身,看着伙计一言不发。

以前便罢了,她现在年方二八,被唤作夫人……

这伙计得是多眼拙。

难道她重生回来相貌气质变了?

手心突然被拉了拉,虞秋烟看了看身旁的小豆丁。

——心更哽了。

店里的伙计粗着嗓子继续道:“夫人想看什么样的首饰且自看罢,掌柜的在楼上招待贵客。”

这伙计眼拙成这样,料想也瞧不出金钏的名堂。

虞秋烟顿时都不想拿出金钏给他。

只好装作看首饰的样子等掌柜的下楼来。

虞满宵见姐姐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也看起了首饰。

伙计懒洋洋地坐在算盘后,将整个柜面后装首饰的樟木箱子一股脑拿到柜子上,随后又自个儿拿起了那本账册。

“这是新到的,夫人不若瞧瞧。”那伙计语气不咸不淡,说完又去翻账册。

一副本店家大业大,本伙计还要忙,你们随便看,爱买不买的样子。

虞满宵大抵是没见过世面,见到整个箱子亮晶晶的,整个人都要扑上去。

只是她人矮,箱子放在高高的柜面上又高出一截。

那伙计见她可爱,起了些兴趣,转身又拿了个小凳子递给她,由她站着看。

从箱子里头挑挑拣拣拉出一长串赤玉珠串着金豆豆的项链,直接戴到虞满宵脖子上。

打趣道:“小姑娘就该戴这样的。”

霎一看,红彤彤金灿灿的,尤显富贵。

但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不过是图个喜庆的便宜货。

虞满宵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别别扭扭地回头,嘟着嘴瓮声瓮气道:“姐姐好不好看?我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

金饰坊专打金饰,在京中并不算十分有名气的首饰店,今日来此还是因为前世她听启言提起过这家店。

虞秋烟抬手摸了摸手上的金钏,耐心等着。

金饰坊门口蓦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半晌,走进来一群人,呼呼啦啦地堵在门前。

打头走出个青衫丫头,盛气凌人道:“叫掌柜的来。”

那伙计正拿着算盘拨着,听了这声,有些不耐烦:“这位夫人找掌柜的什么事?”

“夫人?”那丫鬟气到脸红,扭头对着身后的人娇气道:“小姐,你看看他,竟然喊你夫人……”

“好没道理的伙计,这是我们小姐,瞎了你的狗眼。”另一个已经骂开了。

那伙计这才抬头眯着眼睛盯了半天:“我还以为身后的才是你们主子呢。”

他随手指了后头一位妇人。

后头那妇人虽是同这群人一道进的屋子,却是独身一人,闻声摇头,往一侧避开了些。

“废话什么,赶紧把你们掌柜喊出来。”

伙计却不卑不亢:“掌柜接待贵客,各位不妨排在这位姑娘身后,先看看首饰。”

丫鬟一看伙计指着虞满宵这个小豆丁,顿时不满:“你可知我们小姐是谁?我们小姐是文令侯府上的,凭你也配使唤我们小姐。”

她这一番自报家门,倒叫虞秋烟扭头细细看了一眼。

文令侯府上的——

盛玉英啊!

虞秋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虞秋烟今日出门一是等所谓的未婚夫宋成毓,二则是为盛玉英。

这两个人的关系可真是千丝万缕。

前世,若不是启言将宋成毓的往事查清递与她,她只怕到死都不知道这二人的纠葛。

盛玉英虽是文令侯府上的,却不是文令侯所出,本是登郡乡绅秀才之女。与文令侯同族,牵亲带故。

传闻文令侯夫人见了盛玉英便怀念起自己那年幼去世的女儿,觉得其与已故的亡女十分相像,因这番机缘巧合,盛玉英被文令侯收养认作了侯府大小姐。

盛玉英初到京城,文令侯夫人便四处带着她参加宴席,至今已有许多年了,在京中很有些名气。

有名便有名在这病弱美娇娘,惯爱披白袍,捂胸口,宛如西子捧心头。

虽柔弱实际心气很高,惯来露面于人前都是一副傲然模样。

如果不是启言的缘故,虞秋烟万万也想不到盛玉英和宋成毓会有那么深的联系。

前世虞秋烟在食楼便遇到过盛玉英。

那时候她来去匆忙还不小心冲撞了盛府的马车,那一日后没过多久便听说盛玉英受了惊吓。

不止是虞府,就连宋成毓都还替她往文令侯处送了薄礼以示歉意。

当时,虞秋烟还当是巧合,可若说是巧合,今生另来了金饰坊,却也遇见了。

——那可就不是巧合了。

盛玉英等丫鬟骂了半天,才拿着个帕子娇娇柔柔:“小蕊,退下吧,我们等上片刻就好。”

一身月白炮,罩得身姿玲珑,脸色虽苍白,唇上却抹了口脂,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一个纤弱清瘦的娇娘子。

只是,她双唇微张,一声声咳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吐出血来。

一个人高马大的丫鬟走上前边道:“小姐身子弱,禁不得风,要是受凉了可怎么办?凭什么要我们小姐等她一个小丫头。”

那丫鬟说着便整个人直直往满宵身边挤。

虞满宵本是站在杌子上,将手伸进箱子里扒拉首饰,她人本来就矮一截,手好不容易够着箱子,这一下被挤,胳膊磕到了箱子边角,整个人都不稳当,摇摇晃晃的。

满宵立即瘪了嘴。可她虽在家中骄横,如今却敢怒不敢言,下意识挥手,想去抓姐姐的斗篷摆。

连带着箱子都往一旁歪去,摇摇欲坠。

那箱子可是个大物件。

虞秋烟根本不及想太多,便已将手张开,手指压在了满宵脑后,带着她转了身,将小豆丁的脑袋护在怀中。

樟木箱子彻底被拐翻,连带着柜面上雕工精美的木架也倾斜了,大大小小的妆奁一个推着一个咕噜噜滚开。

虞秋烟矮下身子护着虞满宵,被砸了数下,眼见一整个货物架子”也晃晃悠悠的,她却无处可避。

几乎在瞬间便想起清晨那个梦里从背部扎入的钝痛感。

——与灼火的木梁相比,一个货架罢了。

应当没有那么疼罢。

余光里,一道银光闪过。

这架子被外力劈动,霎时散开。

仿若瓷器一般。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架上的大珠小珠滚落到地面,金灿灿落了一地。

虞秋烟头上的帽子顺着斗篷全被满宵扯落到了地上。

——好在背上没有传来任何疼痛。

虞满宵知道自己闯了祸,霎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抱着虞秋烟的腿控诉:“姐姐受伤了,你们害我姐姐受伤了。”

虞秋烟擦了擦虞满宵脸上的眼泪。

顿时,对这小丫头生不起一丝气。

“姐姐没事……”

上辈子她不喜欢虞满宵,今日她带着人出来也是别有用心,想着若是不巧躲不掉宋成毓,也能拿满宵当个幌子,找个由头避开宋成毓。

掌柜从楼上下来,看到这一幕气急败坏:“我的金饰,我的金饰……”

虞秋烟顺着掌柜的目光看向地面——

满架子的首饰飞得到处都是。连木架都散了,些许木屑灰沾在裙面上。

金银晃眼,小小的首饰坊因这一变故,瞬间富丽堂皇了起来。

满宵抱得太紧,虞秋烟一抬脚踩到了珠串上,整个人往旁边歪——

好在,斜侧里伸出一只手,贴上她的肩膀,将她扶稳当了。

虞秋烟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罩着墨色斗篷的男子,身姿修长——头上还带着斗笠,手提着一柄剑。

她正欲道谢,余光里却略过一抹猩红。

那人提剑的腕上蜿蜒着一道血流,直沿着那如丘陵般骨骼分明的手背流动。

看着甚是吓人。

他收剑入鞘,浑然未察。

刚才那道银光……

他竟是用剑生生劈碎的木架。

虞秋烟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公子,手……”

闻言他将右手背过去,淡然道:“无事。”

掌柜的推着那伙计恨恨道:“就让你看一会店,闹成这样,还不快把东西捡起来,尽在这添乱。那箱子那样重是能放到这上面来的吗?”

转头又是一番赔礼道歉:“先前的伙计突发急病,无奈之下才找了人临时看店。这等粗人不会看眼色,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盛小姐和这位姑娘多多担待。”

原本推人的丫鬟被木屑入了眼,正要发火,半闭着眼睛道:“掌柜的可要看好了,奴婢不过是一介粗人,这要是伤着我们小姐,你们赔得起吗?一出门就碰到这种事当真是晦气。”

那丫头骂骂咧咧,被盛玉英轻呵了一声,看着眼色又道:“我们小姐脾气好不计较!可哪天侯夫人侯爷亲自来了,是不是也什么人都能压过一头了。这种事可不能这样轻易放过,否则明日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我们小姐软弱可欺了。你这伙计就该赶出去,莫留在这害人。还有我的眼睛,也该赔偿才是。”

掌柜稳了心神,眼光却陡变锐利:“伙计有过错。但某刚刚下楼时正好瞧见这一幕,依某看,更像是,盛小姐带来的人毁了本店一箱子金饰……累金,算账!”

那伙计从身后拿了个算盘开始算起来,算珠拨得噼啪响。

“这一些损坏的钗饰总共是三千两。各位要怎么分?”

丫鬟顿时红了脸:“怎么,你还要我们小姐赔不成,我们小姐是……”

“文令侯么,账册可要送到文令侯府上?”掌柜的直接道。

京城这块地方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但俗话说掉块牌匾能砸三个官。

西市商铺杂多,有许多都是背靠大树的,更何况金饰坊专卖金银首饰,在京中算是顶顶有名的,有不少达官贵人光顾生意。

这掌柜看着不卑不亢,丫鬟气得手指着虞满宵:“刚刚那箱子分明是她拉倒的。”

虞满宵吓得往姐姐身后躲,哭得委屈巴巴的,瓮声瓮气,反反复复道:“不是我,不是我……姐姐,不是我……”

毕竟是个孩子,也不会解释和辩驳,说着说着就哭得喘不上气。

虞秋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温温柔柔地:“好啦好啦,不怪满宵,莫哭了!”

她蹲下身,边给满宵擦眼泪边轻声道:“刚刚之事,在场诸位都看到了,掌柜的在楼上也能看到,由掌柜评判,你们心有不服。依我看,不若报官最为妥当,只是要费些功夫……”

还没说完,那厢一阵急呼:“小姐,小姐。”

“快扶去医馆,去医馆……”

——盛玉英竟然扶着额头晕倒了。

果然一说报官盛玉英就要晕了,这戏码还真和前世相差无几,前世不过是马车差一点冲撞上,便听闻盛玉英受惊多日。

后来外面传闻,说太傅之女虞家大小姐横冲直撞差点撞死人。虞秋烟也未作任何解释,还只当是盛玉英体弱不禁吓。

可笑那时候虞秋烟根本没往宋成毓身上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