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子桑见纪怀光还跟白天一样冷冰冰木头般杵着,笑意不减,“这两位是仙盟的使者,卫沧和卫溟,多亏他们除掉蚕妖,将我们救下。”

说到这里,子桑拈起面前半满的茶杯,分别与卫沧手中、卫溟桌上的茶杯轻轻碰了碰,两两相视一笑。

卫沧不紧不慢重新给自己倒好茶水,卫溟慵懒地恢复正常坐姿。

“这是我的大弟子纪怀光,多亏他机灵,提前通知仙盟,丁府周围的百姓才能幸免于难。”

卫沧、卫溟朝纪怀光点点头,后者略微颔首,算是回应招呼,只不过人依然立在门口,不曾上前半分。

“站着不累吗?那里受伤,沾不了凳子啦?”

屁屁无小事,真受伤了让卓轩好好治治。

子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卫沧一口茶水入了气管,呛得掩面扭向另一侧。

卫溟挑眉盯着拿背影对着他的卫沧,幸灾乐祸笑出两弯月牙。

纪怀光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终于不情不愿地来到她面前坐下。

那里没事,好着呢。

成功让木头人动起来,子桑唇角荡开弧度,端起茶杯喝掉剩下的半口水。

杯沿贴着鲜嫩唇瓣,双眸水洗过狡黠,子桑趁卫沧平复呼吸,卫溟没留意的间隙,飞快朝纪怀光比了个无声的嘴型——“乖……”

纪怀光双眸逐渐睁大,不确定子桑刚才的意思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可不是他想的那个?还能是哪个?就像费尽心机从他手中要回芥子锦囊一样。

她在拿捏他。

视线落进她得意的眼角与眉梢,纪怀光垂下丹凤眼眸。

不看,如此便可不乱。

目光点点恢复平静,再抬眸时,纪怀光眼中已无先前情绪。

子桑刚嘚瑟完,仙盟其他使者赶来收尾。

清一水的蓝底云纹长袍被湛蓝色镶玉素色腰带衬得淡雅低调,果然是仙盟制服。

新来三位使者与卫沧、卫溟现场交接,子桑巴不得让“专业人士”全面接管手上的任务,于是借口去看看其他弟子的情况,先行回避。

行在客院,身旁的纪怀光换过衣裳,除脸色较平时苍白些,看不出来受着伤。

几步路的距离,子桑仰起头,“这次多亏你,才能有惊无险。”她又低下头面向他腰间的黑色重剑,“还有妄生,表现不错。”

“长辈”不能吝啬夸奖的话。纪怀光是真不错,这么难啃的任务也给吃下了。

心口涌上一股热流,恍若鲜血挣脱伤口,纪怀光耳根有些发热,面上却丝毫不显。

妄生本来在假装被封印,闻言一时间没憋住,结结巴巴道,“当……当然……”它本来就不错!

这个女人,嘴巴这么甜是想讨好主人吧?一定是这样的!

卓轩的房间里,被当成诱饵的少年刚醒,初时瞥见整洁敞亮的房间,尔后入目是清俊的背影。

“我……”他出声困难,卓轩转过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醒了?”

子桑与纪怀光恰在此时自房外而入,瞧见熟悉的人,少年张了张嘴,眼里蓄满泪光。

被我见犹怜的孩子求助般望着,子桑视线定在少年身上,未到近前先开口,“没事了,有我们在。感觉身体怎么样?”

少年下意识摇头,没多会儿又抿唇用力点点头。

子桑上前,“知道我们是谁吗?”

少年抬起头,小声答,“你是之前藏在柱子后面的姐姐……”

呃,倒也没错。只不过那时候她需要探明总管的真实目的,没有及时跳出来,让这孩子吃了不少苦。

子桑来到床沿坐下,放软声音与他对视,“我叫子桑,那边救下你的小哥哥叫纪怀光,给你疗伤的小哥哥叫卓轩,还有好些哥哥姐姐,暂时还在忙别的事情,等他们过来了再给你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脸上泪痕未干,抬眸注视她一眼,又飞快抬起手臂擦掉眼泪。

“我叫丁劭钧。”

“劭钧,很好听的名字。知道总管为什么害你吗?”子桑低头追上少年落寞的眼睛。

她原以为丁劭钧被蒙在鼓里,正好借提问把真相说出来。没想到丁劭钧却说总管已经把他不是丁府小少爷的事告诉他。

“总管说,我吃丁府的粮食长大,祖母做下不可饶恕的事,我得替祖母偿命。”

“他放……”子桑眨眨眼,生生把气体那个词咽回去,“着总管的活不好好干,以为自己是断人生死的判官吗?你是你,祖母是祖母,你不需要为别人的所作所为负任何责任,知道吗?”

丁劭钧泪盈盈的大眼睛流露出略带迷茫的神情,似乎有些明白,但又没完全明白。

“总之只要没做过坏事,就没人有资格害你。”子桑抬臂揉揉少年的头发,成功让丁劭钧的脸害羞成充血的粉色。

陈敏儿和沙文瑞恰巧这个时候进来,一眼就瞧见子桑正含笑揉着少年的头。

眼前目光里满是慈爱与温柔的她,很难与那个举手投足间吊着人视线的女子联系起来。

陈敏儿突然有些难过,假如师娘没被师尊带入宗门,这会儿也许已经是一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不是顶着元极宗长老遗孀的名头,年纪轻轻孑然一身。

沙文瑞此刻的眼神与子桑几分相似,在他的幻觉里,子桑正抚摸着他与她两人的孩子,倾注全部母爱。

她一定是个极好的母亲,且会以他们的孩子为傲!

真好……

卓轩的房间一时间有些拥挤,陈敏儿视线扫过少年,停在子桑身上。

子桑心领神会,对丁劭钧道,“这是陈敏儿姐姐和沙文瑞哥哥,我出去跟他们俩说几句话。”

丁劭钧震撼地望着陈敏儿,似乎对“姐姐”这个称呼有些接受困难。

子桑交给他自己消化,起身与陈敏儿和沙文瑞出去说话。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两大一小,三个男的。纪怀光避开丁劭钧小心望过来的目光,不巧与卓轩视线对上。

卓轩有些不好意思,“大师兄感觉身子如何?我方才给三师弟和劭钧治伤,故而没有守在大师兄身旁。”

“已经无碍,有劳二师弟。”纪怀光答完,抬眸瞥向房门外。

清晨的阳光穿过稀薄雾气,淡淡落在两高一矮三人身上。五师妹低头与子桑说着什么,子桑听后点头示意知道了。沙文瑞接过话茬,说话间手舞足蹈,仿佛有些激愤,听得子桑越发表情凝重。

到底在谈什么?

子桑转身回房的瞬间,纪怀光收回视线。

三人前后穿过房门,子桑仍旧回到床榻坐下,对望着她的少年说到,“劭钧,接下来有个不好的消息,我会毫无隐瞒地告诉你。”

丁劭钧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子桑等他终于艰难地问出是什么消息,才把刚从沙文瑞这边打听到的消息转告给他。

当初身为丁劭钧祖母的稳婆之所以冒着风险掉包孩子,正因为其独子好赌,不仅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而且把自家怀胎十月的媳妇也给押了出去。

十赌九输,好赌之人最后的命运可想而知,不想刚出生的孙儿跟着儿子喝西北风,稳婆只能做出狠心的决定。

时隔多年,稳婆的儿子早已因为穷困潦倒而病逝,儿媳妇也因为被卖给一家下手特别重的东家,早早归了西。

如今东窗事发,年纪已然很大的稳婆经丁家人一吓,直接咽了气,丁劭钧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了。

“官府有济孤堂,会将丁府里没有母亲认领的孩子全部接过去。我已经想办法让官府从丁府抄没的家产里挪出一部分,专门给到接收的济孤堂,确保孩子们能读书或者学一门手艺,长大成人后有一技之长养活自己。将来要是有人家愿意领养,孩子们也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跟着善心人去。”

说到这里,子桑弓下身,注视丁劭钧的眼睛,“接下来你要去的地方,跟之前习惯了十几年的地方很不一样,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而且你年纪不小,或许在济孤堂也生活不了多久。接下来的路很长,无论朋友、家人,都得靠自己重新去‘挣’,需要做好准备,可能会有点辛苦,不过我觉得你没问题。”

丁劭钧早已双目含泪,此刻哽咽道,“姐姐,你真的觉得我没问题吗?”

“当然!刚出生就被祖母护下来,蚕妖两次都没能把你吃掉,难道还不厉害吗?所以老天都在帮你,绝对没问题的。”

子桑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星亮闪烁。

希望,是远比黄金更贵重的东西。眼前的孩子不得不孤身上路,她希望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够始终心有光明。

满室寂静,余下几人望着紫衣女子,以及尚且稚嫩的少年,一个笑容暖煦,一个泪痕下的面庞逐渐升腾出勇气。

窗外鸟儿唧啾,在落满清晨阳光的房顶上跳跃。

清风流动,药香掩盖昨夜的血腥味道,新的一天在继续。

仙盟的任务奖赏经由宗门下发,现下还拿不到手。一行人没有多停留的意思,准备即刻启程返回元极宗。

沙文瑞提前联系好宗门最快的飞舟,这次马道成没有提出“太贵”的意见。

几人在丁府处理完最后一些事,飞舟已至。

卫沧与卫溟双双与几人行完礼,卫溟面向子桑,“说定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失约。”

子桑扬唇笑得灿烂,“担心失约的话,要不要现在就把我绑过去?”

卫溟醍醐灌顶,“好主意!”

卫沧努力维持的稳重没有绷住,低头抿唇微笑。

“胡闹!”子桑含笑飞卫溟一眼,语气染上甜糯,“走了!”

来时飞舟简陋,回去时乘坐的虽然并非最豪华那款,但每人都有独立的休息房间,连甲板都是原来的数倍。

从前想近距离看云,只能从飞机舷窗往外探,如今一切顺利,又可以置身其中,子桑只觉得神清气爽。

高处空气稀薄,风拍在脸上,有种铺天盖地欲使人窒息的感觉。

她独自在甲板上放松,纪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

扭头瞥见身旁男子临风而立,风姿绝然,子桑微笑挪开视线。

顺利的话,很快要say拜拜了,这几天就像梦一场,虽然一路磕磕碰碰,但纪怀光这人吧,她还真讨厌不起来。

“师娘怎么没把安置丁府孩子的事交给仙盟?”纪怀光突然开口。

之前在丁府他就留意到,仙盟的人一来,子桑便什么都不再过问,唯独在孩子的事情上伸了手。

明明吃力不讨好。

“在地下室发现尸坑的时候就问过卫沧和卫溟,丁府养在外面的孩子会怎么样,他们说‘百姓的交给百姓,修士的交给修士’。于是我就让敏儿去看看丁府在外面养了多少孩子,并托卫沧和卫溟通过仙盟,为这些孩子多争取点保障。”

子桑扭动脖子舒展筋骨。她也是才知道,这里其实没她想得那么欠缺,居然也有福利院之类的地方。

对她而言不过随手之举的事,对那些丁府的孩子而言,或许就能改变命运。她不过是,希望这个剧本里的路人甲乙丙丁,能少一点点苦难,多一点点顺遂而已。

“文瑞不仅替我打听到劭钧生父生母的情况,也拿到全部丁府孩子的名单,秋雁应该很快能和她的孩子团聚。”子桑深吸一口气,“家人,还是在一起得好。”

纪怀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直没有挪开。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子桑扭头瞥他一眼,好笑道,“盯着我做什么?”

“师娘与弟子想得有些不一样。”纪怀光坦言。

曾经贫瘠的印象在短短几天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他曾极力避开的人,有太多他没有深入探究的面目。

子桑不禁失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她还以为他要劝她把酒交出来呢。

她转过身面向纪怀光,“别想太多,我只是一个试图通过帮助别人,充实自己庸俗满足感和低级趣味的人而已。”

可别因为她的一时心善改变对她的看法,多沉重啊。

“低级趣味?”

纪怀光尾音上扬,表示不解。

一不小心说顺嘴,子桑勾唇微笑,眼神上下打量对方。

眼前人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一张脸冷归冷,却偏偏带了几分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艳。

不错不错。

“所谓的‘低级趣味’啊,就比如……”她唇角的笑意更加意味深长,“爱,好,美,色……”

没有意外,纪怀光眼里的情绪明明白白瞬间由“勉强算得上温和”重归于冷淡。变脸一般快。

“外面风大,师娘还是早些回舱休息。”纪怀光木着脸丢下这句,兀自回了船舱。

仍旧没动站着吹风的子桑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摸清楚纪怀光这个人。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怎么调戏都没事,至少可以确定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天儿啊,真不错。

回时的飞舟不仅舒适,而且快。

返至元极宗,子桑迫不及待回到松语阁。

大醉一场!她来了!

带着山雾清新味道的空气萦绕四周,丁香花比她离开时开得更加繁密绚烂。

子桑回到房间关好门,取出芥子锦囊迅速打开。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的,酒,呢?!

子桑回忆到底哪里出了岔子,追根溯源记忆定格在丁府地下,黑暗中一番窸窸窣窣,纪怀光才将芥子锦囊交回她手中,想必那个时候酒就已经被取走。

辛辛苦苦白打工,结果连一坛酒都没捞着。

子桑气得手抖,摸出传讯玉简给某人发去消息,[纪怀光!你个不孝弟子!!!还我酒来!!!]

另一个山头。纪怀光一手掏出玉简,一手往修舍前倒酒。

脚边已经摆了几个空坛,酒香扑鼻,纪怀光瞥一眼消息里那隔着文字都能感受到的愤怒,面无表情收回玉简。

许是酒香太过浓郁,最后一坛被倒得只剩下一点时,他翻转手腕及时收手。

除了重大节日,元极宗弟子禁止在宗门内私下饮酒。

纪怀光垂眸盯着坛底散发浓香的酒液,目光落定。

山风将浸润杂草与泥土的酒香吹得更加无法轻易忽视。

保持同一个姿势过了会儿,他突然抬臂仰头,将坛底的酒一饮而尽。

转瞬的功夫,身后是一圈摆放整齐的空酒坛,方才饮酒的男子已经回了修舍。

风掠长空,碧涛浩渺,元极宗好像与数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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