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丁府坐落怡州城西,非富贵人家聚居的区域,四周颇有些鱼龙混杂的味道。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仅观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灰色府墙,怕是半个皇宫大也说得过去。

子桑一行人刚自报身份为修士,看门的小厮立马将几人恭恭敬敬迎进去。

丁老爷年约五十,随其一起现身的,还有他的长子与次子,两兄弟长得并不多么相似,但均眼底青黑,脸色灰白,一副气血两虚的样子。

“各位仙师总算来了。”丁老爷刚一见面就红了眼眶,表示近日又有两名下人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失踪的都是下人吗?”子桑问。

丁老爷哭丧的脸怔上一瞬,很快神情更加哀恸,“鄙人的小儿子,也不幸在失踪之列。”

“节哀。”子桑等对方抹完眼泪,“我们这次过来,正是为了解决丁府的难处。劳烦丁老爷把失踪人员的名单及详细信息列出来,方便我们比对是否有共通之处。另外,可否带我们走一遍贵府,看看哪里有异常?”

“可以可以,应该的。张总管,你去列下清单,几位仙师请随鄙人来。”

尽管进来前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观其全貌,依然难以避免被其宽敞的程度震撼。

前院已经充分彰显首富气派,然而真正规模浩大的,是后院。

青砖黛瓦垂花廊后,一间间大小差不多的房间横平竖直排列,连形制都差不多。硕大的地砖整齐镶嵌在一起,几乎看不出缝隙。廊檐前偶尔摆放着一两盆绿植,长得并不算好。

白日里,有的房间大门紧闭,有的房间房门开着。阳光照不到的室内,年轻妇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几人经过。

后院如井格般纵横交错,相同的格局,类似的表情,不一样的面孔。

子桑问起丁府情况得知,丁老爷为独子,共三个儿子。如今后院妇人多半是儿子们的小妾。

“妻妾成群又后宅安宁,丁家男儿年富力强,两位当真身体好得让人神往呢……”她笑眯眯地扫过“仿佛被掏空”的丁大与丁二,杏眼剪了春水似的撩过。

被夸的两人扯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些疲惫,看不出喜乐。

一旁的卓轩闻言脸烧红得厉害,陈敏儿抬手摸了摸鼻子。

沙文瑞若有所思,纪怀光腰间的妄生传音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摁下去。

一圈逛下来花了不少时间,待坐定喝上新茶,总管已经把失踪人信息奉上。

子桑大致浏览了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主有仆,祖籍各个地方的都有,看不出什么规律。

她将册子顺手递给旁边的纪怀光,“府中有人失踪,迹象诡异,丁老爷就没想过暂时换个地方落脚?”

子桑出生于中产家庭,被宠着长大的独生女,物质上不缺,但没有豁出去的决心也傍不上什么资本。入行后也见过不少有钱人,富一代就算为了成功再拼命,碰上把全家搭进去的事,也是相当谨慎的。

府中人失踪原因涉妖,丁老爷竟然还全家留在原地,本身就违背常理。

丁老爷下唇动了动,抬头环顾四周,面色沉痛,“这里是丁家发迹,祖宗排位落地生根的地方,不管什么妖魔作祟,丁家无所畏惧、抗争到底。况且,有仙师们助力,必能斩尽妖魔!还丁府安宁!”

被言语上“给予厚望”的子桑微微一笑,换了个话题,“这册子上面没有记录失踪的时间?”

总管此前一直弓身垂首,这会儿飞快瞥了眼丁老爷,尔后答到,“人都是晚上不见的。”

“这样啊……”子桑将视线从丁老爷身上收回,“那得麻烦丁老爷给我们几个在这府里安排落脚的地方,今晚看看情况,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几位仙师愿意下榻陋室,是鄙人的荣幸。张总管,敢紧去安排。”

“是。”

子桑又问了些寻常的问题,丁老爷答来答去就那么些内容。房间很快安排好,几人被安排在独立的小院,一同住进丁府客房。

张总管离开前,子桑将他叫到一旁。

“总管可否尽快给我准备十坛酒?今夜或许用得上。”

张总管垂着脑袋,“仙师尽管吩咐。这酒有没有什么要求?多大坛子,烈或者不烈?”

“随意品种,易醉但少伤身体,寻常酒坛就行。”

子桑无非想趁机把买酒的事情给解决了,让她自己去买,一来抽不出空闲,二来没银子且真不一定买得到合适的。

“小的明白,备好后给仙师房间送过来。”

“不用,备好放在后厨,我自己取即可。”

同住一个小院,酒送到她房间一准所有人都知道。其他人倒不会多说什么,只隔壁“纪律委员”纪怀光……

总之能少点事绝不增添麻烦。

“是。”

张总管离开后,子桑用传讯玉简通知几人到她房间,共享下信息。

纪怀光第一个赶过来,见房间里只她一人,立在门口没有进来。

解决了酒的事情,子桑心情不错。此刻瞥见纪怀光,想到自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把要酒的事给办成了,不禁朝他勾起个意味深长,又带了点小得意的微笑。

她不过是如常表现“亲和”,然而看在纪怀光眼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面色点点沉下来,眼里本来就没什么温度,此刻更添冷淡,整个人固执不肯上前半分。

瞧见他这样一副神情,子桑很快心领神会。

怕是以为只叫了他一个,借故亲近?

不过是按照玉简从上到下的顺序依次发消息,第一个收到的是他而已。

也不知道原身之前究竟都做了什么,搞得共处一室都让纪怀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现在的形象在纪怀光眼里,怕是跳进黄河里泡上三天三夜,泡得发肿、发白都洗不干净了。

不过无所谓。

她朝他笑了笑,开口带上轻快的语调,“过来坐啊?站门口做什么?”

声是沁了蜜的声,眼眸唇角要笑不笑。

纪怀光只觉得全身有炙烫星点炸开,且甚至分不清楚究竟因为感到被冒犯,还是因为别的。

这几年来,他始终尽量避着她,就在方才,还觉得由于了解不多,对她的看法或许有失偏颇,然而转眼就故态复萌,用的依然是这样一种逾矩的方式。

纪怀光嘴唇抿成笔直一条线,眉心隐现浅痕。

他不愿意坐过去,或者说,不愿遂了她的意坐过去。

“师娘有话直说。”

呵,只是让过来坐而已,就一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样子。她当真这么可怕?

子桑上前一步在凳子上坐下,“急什么?害怕我吃了你不成?”

纪怀光闻言,面色愈沉。

皮肤上星点炸开的炙热仿佛渗进脉络,游遍四肢百骸。明明知道是玩笑,纪怀光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气。他抬眸与她冷漠而视,好似要对抗出一个输赢。

子桑也不回避,甚至十指相搭,将下巴轻放上去,就这么安安静静、大大方方地迎着他的视线。

“来啊?”

真的害怕她呀?

这慵懒里带了些调侃的语气,让纪怀光腾地升起转身离开的冲动。下一刻,沙文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婶!”

纪怀光后背石化般僵住,很快,卓轩、陈敏儿、马道成、黄秀明的“师娘,大师兄”依次出现在耳畔。

熟悉的声音仿佛定身符咒,几人鱼贯而入,在子桑的示意下围着圆桌坐下,只剩下来得最早的人独自立在门口。

他误会了。

一股比被无休止纠缠更加难言的感受席卷全身,说不上来到底因为尴尬,还是恼心自己反应过度。

纪怀光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好在陈敏儿的话及时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沙文瑞你老孔雀开屏吗?怎么又换了一身衣裳?”

大家这才留意到,沙文瑞褪下白袍,换上一身掐腰束袖的深色劲装,显得肩是肩,腰是腰,好身材展露无余。

子桑顺着陈敏儿的目光打量沙文瑞,点头认可,“不错。”

不知道在说衣着不错,还是身材不错。

沙文瑞得意地瞥一眼陈敏儿,“没办法,衣服多。师婶眼光真好,不像有的人。”

陈敏儿本来就看不惯沙文瑞总黏着她师娘,这一番捧高踩低更让她气急。

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子桑及时开口,“仙盟提示疑似妖族作乱,你们逛丁府的时候有感觉到妖气吗?”

“能感应到微弱的一点点,但充斥在府中各处,找不到具体源头。”沙文瑞抢着回答。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

子桑望向纪怀光,见他仍旧立在门口,没有过来一起坐下或是反驳、补充的意思,于是说出她的想法。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后院这么多年轻女子,都有一个共通点。”

“什么共通点?”沙文瑞下意识追问。

子桑沉吟一会儿,“屁股挺大。”

话一出口,沙文瑞愣住,卓轩的脸红透,纪怀光凝住眉。

陈敏儿隔了好一会儿低声嗫嚅,“好像,是这样的。”

“整个丁府,没有看到孩子。”纪怀光接过话茬。

“对!”子桑双眸发亮。

“这么多育龄女子,却一个孩子都没有,难道丁家兄弟不能生育?而且俩兄弟对我都没有男女方面的兴趣,证明他们对美色反应一般。纳这么多屁股大好生养的妾,把自己弄得一脸虚空,要么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要么纵欲过度一心求子,目前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陈敏儿终于明白过来,“哦!难怪师娘当时夸人家……”说什么丁家兄弟年富力强,身体很好让人神往之类的话,原来是讽刺的意思。

亏她还以为师娘真的欣赏,甚至联想到师尊那方便的表现。

身为弟子,她有罪!

子桑将没说完的话继续,“而且说是收了不少丫鬟小厮,可一圈走下来,却几乎没看到什么年轻面孔。这个丁府越想越不对劲。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也多半不真实。今晚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大家小心,发现异常第一时间玉简联系,一切行动听纪怀光的。”

“是!”

“对了,这玩意儿能建群吗?多人发消息,彼此都能看到的那种。”子桑将玉简摆在桌上。

有群的话联络快捷些,最关键的是,当着众弟子的面吩咐纪怀光办事,不容易让他误解。

几人面面相觑,随后摇头。

好吧,看来还停留在单线联系的水平。

子桑正要收回玉简,沙文瑞抢着问,“师婶还没加我呢吧?先加上我吧!”

的确,刚才让住在沙文瑞隔壁的卓轩去叫的人,没有联系方式非常不方便。

“好啊!”子桑爽快将玉简递过去,歪着头观察沙文瑞怎么操作。

立在门口的纪怀光瞥一眼脑袋快要挨在一起的两人。

一个神情兴奋,一个目光认真。

这玉简还是师尊去世后他给她备的,里面师弟师妹也是他加的,逐个备注,希望她能多与宗门其他人接触,减少师尊仙逝后身上陡然暴涨的焦虑。只没想到,她收到玉简后不仅不愿意与其他人联系,反而越来越依赖他。

如今她愿意敞开心扉接纳其他人,不失为一件好事,只不过是否转变得太快?

沙文瑞很快加完,没什么别的事,大家仍旧各自回去休息。在所有人起身离开前,子桑幽幽开口,“纪怀光,你留下。”

连名带姓,独留下他一人,刚转身的纪怀光闻言静在原地。

房间只余两人,从子桑的角度望过去,纪怀光冷淡的丹凤眼配上俊朗的轮廓,远黛青山般耐看。

这样夺人的颜值,即使放在会拉宽面部的镜头里,也相当赏心悦目。

快乐。

她抿唇微笑,“现在能过来坐着说话了吗?”

快乐因为美色当前。

倒不是非要纪怀光按照她说的做,就是觉得挠冰疙瘩有意思。

回转身的纪怀光抿着的双唇与视线一样锋利,两人短暂对视,他行至圆桌旁坐下。

“师娘要说什么?”

不逗了。子桑正色,“让你去后院打探下丁氏兄弟是否不能生育,以及新进的丫鬟小厮去了哪里。”

这事她自己做不了,也不想做。纪怀光的思路与她在一个频道,交给他能够得到她想要的信息,稳妥放心。最关键的,她得支开他,方便去后厨取酒。

似乎没想到她叫住他是为了这件事,纪怀光微怔,很快应下来。

“那就去吧。”别耽搁了。

纪怀光依言起身,刚要迈腿,忽然开口,“师娘怎么知道丁氏兄弟对美色反应一般?”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他心知肚明。“夸”两兄弟时她眉眼妩媚多姿,然而丁氏兄弟却像是“有苦难言”。

既观察入微,对自己的美貌也相当自信,她用这样一种方法在试探,娴熟得让他有些在意。

子桑闻言抿唇微笑,向他投去意味莫测的一眼。

“纪怀光,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样坐怀不乱的。”

娱乐圈染缸里走上一遭,子桑看到过太多所谓爱妻如命、感情专一的导演、演员塌房。

表面夫妻恩爱,实际各玩各的,而且还玩得特别花;对外立纯情人设,真实情况是床伴遍布大江南北。

权钱色名,人之欲也,只看诱惑来得深不深。

当手握海量资源,某些坚持只存在于性情至纯而且还有点轴的人身上。对妻妾众多的丁氏兄弟而言,没必要在她的暗示下假装不感兴趣,除非真的没有想法。

一句“坐怀不乱”,直指她这些年来对他不能公之于众的隐秘举动与念想,仿佛多雾天里溅进草堆的火星,燃着的地方火烫。烟缕闷在湿雾里,看不分明,只闻见的人自己知晓。

纪怀光抿唇不语,转身离开得干脆。

不说了,说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