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你接吧,我不怕疼。”
话虽如此,温世晏的袖子却被抓的更皱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温世晏便伸手覆上明姝的发顶。
明姝的一声“咦”惊破身侧人的恍惚,温世晏霎时弃了将明姝脑袋转向自己遮挡她视线的念头,很快地将手从发上移下,只虚虚盖住她的眼睛。
手心并未落在明姝面上,连纤长眼睫都只是时有时无地拂动。
而那只受过书墨香浸染的手显然不该作出抚过明姝脑袋的举止,因此也只停留了片刻。
蜻蜓点水似的。
“准备了。”大夫提醒。
明姝忙闭紧了眼睛,等待疼痛的来临。
掌心下眼睫扇动的幅度变快,温世晏此时却无了旁的心思,只将目光定在明姝脱臼的手臂上。
“绿漪,去备好冰块。”这次不消大夫说,恢复理智的温世晏便先安排妥当其余细事。
白发苍苍的大夫抬眼觑了他一眼,笑着揶揄,“倒还不算太冒失。”
话落,手上一用劲,咔的一声响,明姝臂上错位恢复如初。
明姝明显抖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倒了几寸,上半脸都埋入温世晏手中。
虽是如此,她也只是哼了一下,没喊出声。
“嗯,不错。”大夫又捋胡子,点头含笑看着明姝,也不知道为何又如是夸赞。
“动一动试试,动作别太大。”他道。
明姝轻轻晃了下手臂,惊喜道:“真的好了!”
她倏地一下把脑袋从温世晏臂弯中钻出,对着他摇了摇手臂,眼睛亮晶晶的,道:“世叔,这就好啦?”
老大夫意味不明地朗笑一声,“你这姑娘,有大夫不问,问他这个书呆子做什么?”
明姝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这不是开心嘛。”
温世晏这时才开口:“嗯,好了。先别乱动,还需冰敷。”
他语气还是无波无澜的,神经却显然不如方才那般紧绷,便连线条分明的下颌线都柔和了些。
绿漪这便抬了装冰的盆进来,与余叔一左一右交替着伺候她冰敷方才脱臼的地方。
老大夫接了丫鬟奉上来的茶,吹了一吹,看着明姝道:“姑娘,方才不怕疼?我这辈子治过的人很多,你这样不喊疼的女子倒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与你有些不同,那些人生在了贫穷人家。”
他叹一声,明姝也跟着叹一声。一老一少,齐齐又笑了出来。
明姝其实本是有些痛的,但又不愿意承认,于是道:“我不怕疼,我娘从前便教我,越怕疼越是怕疼,所以我刚刚一点都没声!”
温世晏早已退了几步,不过分与明姝靠近,明姝却还没大没小的,笑嘻嘻问他:“对吧世叔?”
她只是想邀功,也不盼着温世晏能给她什么回应。
不想温世晏竟当真点了点头。
见此,明姝先是欢喜,随即又有些失落,颇觉自己有自知之明地道:“不过我也就这点能拿得出来说说了,也没其他长处……”
“有。”有坚定的声音将明姝的叹息盖了下去。
明姝一愣,抬眼去看温世晏。
温世晏亦对上她视线,眼眸深邃而清澈,看上去叫人觉得空而远,就仿佛他在这件事上不站在任何一个身份与立场,只是如实而言。
“你不该如此妄自菲薄。”温世晏的语气极严肃。
明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世晏这话说的对,依你方才所言,令堂必定是个极有自己见识的女子,教出来的孩子想来也不会太差。你啊,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大夫啜了一口茶,如是道。
闻言,明姝自动忽视了他对自己的夸赞,满门心思集中在和阿娘有关的话题上,猛点头赞同,“我阿娘很厉害的!”
“哦?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自然!”明姝说着,连手足都跟着摇晃,好在绿漪连忙按住,不然她又该激动得伤了自己。
“我阿娘是我们那里功夫最高、马术最好的女子,便是那些个练了好些年的大汉,也都不及她!”
“女中豪杰,倒是洒脱!”
“可不是嘛,有我阿娘在,那些乌羌人都不敢为非作歹,若不是……”
明姝说到这里,语气倏然低落,眸中的神采也黯淡下去。
老大夫与温世晏俱是觉察出了这情绪变化,互相对视一眼,老大夫道:“哎,人老了,总是乏的快。小姑娘,往后再听你讲,老夫也该走了。”
他说着起身,“世晏啊,送我出去吧。”
温世晏交代了绿漪与余叔几句,视线停留在明姝面上片刻,提步离了小书房,将老大夫送至府门外。
“夜凉,万伯早些回府休息。”
老大夫在温世晏搀扶下上了马车,哼哼道:“你这小子,越大越不靠谱了。”
温世晏含笑点头,未出声反驳。
“还笑?”万伯又掀开放下的帘子,“我看那姑娘不错,你莫要成天板着张脸欺负人家,记住没有?”
温世晏哪里会欺负明姝。
他还是点了点头,“万伯放心。”
万伯这才安心靠回了马车里,仆从驾车离去,是以温世晏未听到车内的一声叹息。
老大夫在马车里摇了摇脑袋,叹了又叹。
也不知世晏清楚自己的意思没有,依他这板正温慢的性子,怕是难啊。
温世晏再回去的时候,书房里只有余青山一人了。
余青山听见脚步声,停了手上收冰盆的动作,对温世晏道:“明姝姑娘敷着冰时有些困,说想先歇下,老奴见敷得差不多了,便许了绿漪带她回房。”
温世晏点了点头,绕过书案去拿明姝写到一半的功课。
纸上的字依旧狂乱潦草,但至少是比最初能看了些。
余青山也跟着瞧了一眼,赞道:“明姝姑娘是个有天分的。”
温世晏失笑,摇了摇头,不做点评,只道:“她倒惯是会躲懒。”
只怕是担心他还会增加课业,这才借着困倦的理由躲了起来。
他便那般可怕?
想起万伯的话,温世晏听见自己问:“余叔,我时常板着脸么?”
余青山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却不知道如何答公子的问题。
公子难道不知晓他那副模样么?说好听了是板着脸,通俗些便是冷冰冰。
“为何发笑?”
余青山忙收了声,只忍着笑道:“平日是严肃了些,公子该多笑笑。”
温世晏面色微变,垂下眸子将目光落于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良久,他道:“我知道了。”
天方破晓,明姝便被丫鬟轻声唤了起来。
“几时了?”
“祝小姐,卯时了。”
“这么早叫我做什么。”明姝揉着惺忪睡眼,目光迷迷糊糊掠过一张张陌生面孔,问道:“绿漪呢?”
“回小姐的话,奴婢不知。”
明姝抱着被子,又闭上眼睛皱眉,“你们都出去,叫绿漪进来伺候。”
这时方才回话的丫鬟顿了顿,许久才答:“小姐,奴婢几人是公子吩咐过来伺候的。”
温世晏?
这些人伺候自己,那绿漪呢?
明姝霎时睁开了眼,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