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竹茶楼临水而建,绿竹环绕,杨柳垂水,唐湘绮一行人舣舟水岸,走上茶楼。
二楼雅间,竹帘薄如蝉翼,巧匠破竹取丝,著春江远帆图于其上。
竹帘画垂落及地,由内观外,清晰可见,由外观内,朦胧模糊,用以探查来人,最合适不过了。
唐湘绮施施然入座,上好的雨前龙井,清冽悠香,她轻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杯盏,盘算着如何见程绍。
根据碧霜的打探,程绍跟他的友人在隔壁雅间相会,她先等他们聚完,再截住程绍,就水到渠成。
雅间内的墙壁上挂了一幅荷花鸳鸯图,画后面有一小洞,是她提前嘱咐掌柜打通了,便可观程绍之言行,大体了解一下。
银子也给得足,等她已离开,掌柜自会将墙上小洞糊好。
她耐着性子静待了几刻,关注外头动静的随行护卫低声汇报,她急切地起身立于帘后,视线紧盯着门外走廊,指尖不自觉地绞弄着丝帕。
就让她看看,被她父兄赞不绝口之人,是何等英姿。
上楼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在最前头的,是躬身引路的店小二,紧随其后,是一锦衣玉带,身材臃肿的公子哥。
那人眼小如缝,鼻头如蒜,肥头油面的样子,与好看沾不上半分干系。
他,是谁?总不可能真的是京城派下来的盐铁使程绍吧?
帘后,朱唇皓齿咬住丝帕一角,唐湘绮杏目圆睁,气得两颊鼓鼓的,不可能的,除非她被骗了。
她摇了摇头,心道,许是别的客人,她误解了而已。
定然是的,被她父兄夸赞的世家公子怎么都不可能是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程大人,请进。”
走廊上,店小二将人领入了唐湘绮隔壁的雅间,打破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这下好了,人长得不好看,跟她择婿的要求背道而驰,这还谈个鬼。
她没指望过程绍一表人才,但至少应该是中人之姿,谁知竟是个獐头鼠脑的,她的筹划无法进行下去了。
唐湘绮从小偏爱长得好看的人,她院里的人都是紧唐府里好看的挑,现在要她跟貌丑的程绍商量,要他打消结两姓之好的念头,她想想心里都是膈应的。
就凭程绍这副尊荣,她没必要跟他谈,而是要找她父兄算账。
她慈祥的爹爹,她敬爱的大哥,兴致勃勃地跟她说什么户部派下来一个盐铁使来莱州巡盐,此人家世显赫,其家族是京城累世名门,本人又能力出众,相貌英俊,人品不俗,可堪良婿。
还说什么,见了他,兴许她就不会坚持要找上门女婿了。
结果就这?即使程绍真有天大的能耐,性情十分好,就光相貌这一条,她就不可能选他。
唐湘绮坐回桌边,咬牙切齿地灌了一大口茶,都消不掉心里的因她父兄骗她而引起的火。
碧霜看得出来,这事是成不了,也还是很尽忠职守地贴在墙边探听隔壁雅间的动静。
本是随意一听,却真听出些东西来,碧霜脸色难看了起来,匆匆走到唐湘绮跟前,低语道:“他们正语出不逊,图谋不轨……”
唐湘绮随即起身来到画前,侧耳倾听,隔壁的程绍的谈话声,一字不漏,传入耳中。
“莱州盐业发达,此趟巡盐,油水十足,当真不枉此行。”
“那莱州刺史有意将女许配于给我,这种金山娶回家,往后岂不吃香喝辣。”
“万一长得丑?哈哈,丑又如何,随意丢在后院一角,饿不死就行,再多纳几房美妾,等莱州刺史这个位置换了人,左不过一封休书就打发了。”
……
隔壁依旧滔滔不绝,听得唐湘绮火冒三丈,她要让带来的护卫去狠狠地教训那人一顿。
相貌丑陋,顶多是不入她的眼,人品丑陋,便是不入流了。
一无是处的张狂小人程绍,她爹爹为何想把她许给这种人?
她又气又委屈,不把人痛扁一顿绝不甘心。
碧霜塞住了小洞,赶忙拦下正在气头上的自家小姐,“小姐三思,人打不得,打了就全城皆知,收不了场,他怎么着都是京城派来的人,是朝廷的脸面。”
唐湘绮理智尚存,强忍着收回了命令,心口的闷气却没消,打不得不代表她会放过大放厥词之人。
脑中灵光一闪,她勾了勾手,示意碧霜附耳过来,嘱咐了几句。
碧霜听命出去办事,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人回来复命了。
唐湘绮满意地点头,饶有兴致地挪开了那副荷花鸳鸯图,亲眼看着隔壁两人喝下店小二刚送进去的“美酒”。
不到一刻,那个叫程绍的一声痛呼,捂着肚子哇哇大叫,接着慌忙起身,急中生乱,被椅子绊倒,他都来不及生气,只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房中另一人,其状与他无异。
滑稽狼狈之态,乐得唐湘绮捂嘴大笑。
玉树临风?她要他脚底生风,臭不可闻。
“泻药可下的足了?”她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可不能便宜了宵小之辈。
碧霜笑道:“小姐放心,保证他今日都不能从茅厕出来。”
忍是不可能忍的,有仇就要报,反正这种糗事,程绍不可能四处嚷嚷,嚷了她也不承认。
唐湘绮气消了一半,她微抬起精致的下巴,嘴角总算有了笑意,她一笑,酒窝浅显,明艳动人。
只是事情还没完,她还要回家讨要个说法,他们得给她一个交代。
*
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手打开了细润的青釉小药瓶,药香瞬间弥漫,为屋内添了几分生气。
阿惟记不得过往,却在看到这药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印象,这是极好的创伤药。
再细想时,除了知道这药名贵,再无法继续探究回忆,想不起为何知道,想不起何时见过。
如同本能一样,又不知本能是来源于什么。
他并不急着上药,视线在检查过多次的房间内扫过。
屋内摆设精致,架子床、书桌、屏风还是其他,他一一触摸过。
唐府客房的物件无不做工精良,品质上乘,而他不必询问他人,居然如本能一般全然了解。
他能想起物件的好坏,却想不起人,想不起事。
失去记忆的他,一如死物,没有温度,没有生气,甚至他还不如物品,因为他无法探知,他自己是好是坏,品性如何。
心里堵得慌,他僵硬着身体,伤口处,痛意来袭,他没有放松自己,就任身体这么疼着,他甚至觉得,就这么疼着也好,疼痛,印证着他还活着。
痛苦都比空空如也的内心要好。
一个看不到过往,一片空白之人,总忍不住想要抓住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好让他之内心,不被空虚挤占。
目光收回,凝在自身,他又一次地打量着自己,他想看出自己的好坏。
衣裳破烂,身上带伤,手中有茧,能一眼识破物品好坏,他的身世,以目前的线索,有两种猜测,可能性最大。
一是家世不俗的军营之人,二是金银堆山的亡命之徒。
阿惟摩挲着小药瓶,以他之推测,后者的几率更大。
这些日子,他已经从唐府下人们的谈话中,获知了不少的讯息。
此地是莱州华熙城,盐运漕运皆发达的富庶之地,水匪、私盐贩子等不在少数。
从客房的书籍里看到的,莱州现今的地图,华熙城城墙修筑得又长游结实,布防也严密,跟十多年的地图比,有了较大的出入。
想来此州的刺史,干了不少实事,水匪不会太猖獗,但能在此情况下,依旧存留的水匪,同样不会太弱。
他若是官府中人,唐府不可能没人认识他,他若是江南东道驻军中的官兵,驻军里失踪了人,在刺史府中探听不到一丝消息,也不大可能。
外地来的官兵?几率也很小,外来要有调令,失踪了更加不可能没消息。
又或是偷偷潜入的,奉密令而来,这种倒是有可能。
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认为自己并不是什么会乖乖听别人命令的人。
他想,水匪、私盐贩子,可能性更大。
是什么人都行,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要更准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调查和收集信息,可华熙城这么大,不能摆上明面的身份,难度会更大。
实在不行,也只能求助小姐了。
她应该会帮他的,她那样毫无道理地挤进他的生活,不因同情,不因怜悯,不因施舍,才让他理所当然地在她跟前抬头挺胸,即使她是地位尊贵的官家小姐。
今日,她会来看他吗?
她若来了,屋里就有了温度了,哪怕她是故意为捉弄他而来,那也很好。
此时的他,或许更希望看到浓烈的色彩,体会激动的情绪。
他放下手里的小药瓶,解开上衣,开始给自己换药。
小姐她应该还不知道吧,她派来的人根本绑不住他。
他想,她兴许会因此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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