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缱的神色随着霍景安的叙述越来越惊异, 到后来却是重归于平静, 心头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之感,甚至还有一点轻松, 暗暗舒了口气。
原来, 并不只有自己一人经历了这些玄怪之事,还有更加怪异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与身旁人那重历人生的经历相比, 自己做的这些怪梦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你的经历”她喃喃道,“果然玄怪至极, 难以对人言可是夫君,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霍景安微微一笑“你唤我一声夫君, 我喊你一声娘子, 你我夫妻二人一体,本来就不该有所隐瞒。你是我的妻子, 缱缱, 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
段缱看向他, 清丽的眸中仿若盛着月华, 盈盈若有光“可是在这之前, 你都没有和我提过只言片语。”
“你也说了,这些玄怪之事难以对人言。”霍景安道,“我本来想新婚之夜就告诉你的, 可是我怕你不信,而且那个时候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段缱敏锐地抓住了这其中的重点“那时候没有, 现在就有这个必要了”
霍景安顿了一顿。
“缱缱, 你相信我说的这些话吗”
“我相信。”段缱毫不犹豫地回答, “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他苦笑“可是我却无法确定,这些事到底是我真实经历过的,还只是我发的一场大梦。”
“我知道。”段缱低下声音,“我也和你一样分不清梦中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又或许现在才是梦,我梦到的那些才是现实,真真假假,虚幻现实,都恍惚难辨夫君,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个梦这种梦,我不是第一次做了。”
霍景安一愣“什么”
“最早是在去年的四月”她陷入回忆,“在去给母亲出城上香祈福的前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回城的途中被一群山匪劫路,命殒山中那个梦应验了。”
霍景安怔怔地看着她。
段缱以为他听不明白,解释道“就是你在城外救了我的那一次,那些匪徒假扮商户在半途中阻拦我的车架,凶险万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就算不死在他们手中,也会死在车夫的刀下。”
霍景安的嗓子有些发紧“你你梦见了”
段缱点点头,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当然,和梦里的情况不同,我没有只带着府中的护卫就出了城,而是随行了两列禁卫,你也出现了,从车夫的手里救了我。可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那些假扮商户的匪徒,回城时的大雨,货堆里抽出的长刀,都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那时的我又惶恐又庆幸,惶恐会做这样的怪梦,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后来,我又做了几回梦,但和那个梦不同,后面的几场梦都没有应验,只是”
她小声把自己做的那几个梦和霍景安说了,包括那个他被群臣拥立登基的梦。“虽然它们都没有应验,但我有个猜想,或许,这些梦本来是应该变成现实的,可是因为我活了下来,没有被那些人杀死,所以事情起了变化,导致了梦境和现实的不同。”
“不同”霍景安道,像是在询问她,又像是在单纯地重复她话里的词语。
段缱沉默片刻。
“霍大哥,你实话和我说,在你那五年的经历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室内陡然陷入寂静。
刚才霍景安对段缱说的那些话里,只讲述了他那五年的大概经历,如藩王叛乱、赵瀚退位等天下大事,其中的细节都被他一概略过了,包括段缱有没有嫁给他、段家后来怎么样了、母亲后来怎么样了,他都没有提起,但是他不提,不代表她猜不到。
有的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他避而不提这些,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事无法对他人言明,比如说那个人早已死去。
窗外寒风低啸,吹打在芭蕉叶上,引起一阵沙沙作响,清冷的月华透过窗户洒进室内,给这沉夜送上一抹光亮。
良久,霍景安的声音才低低地在黑暗中响起。
“不错。在我上一世的时候,你在祈福回城的途中遭刺客杀害,香消玉殒,时间就在盛清七年的四月。”
即使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亲耳听到霍景安承认时,段缱的心还是难以控制地颤动了几下。
“所以那些梦都是真的我梦见的那些是未来本该发生的事情,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事只是因为我活下来了,这一切才发生了变化,是不是”
“不,不止是我,还有你”不等霍景安回答,她又接着道,“你也不同了,你在我即将遭难时出现,救了我,娶了我这一切都不同了”
霍景安无声地点了点头。
段缱睫翼微垂“所以,我刚才的那个梦,也是真的,是不是它曾经发生过,是不是”
“是。盛清十一年,薛茂奉我之命,前往征讨通州,那时你的父亲正领兵在利州抵挡秦西王的兵马,所以那个时候把守通州的是你的兄长,段逸。”
“阿兄他”
“他没死。”霍景安飞快地接过她的话,“他只是被薛茂重伤,但医治及时,保住了性命,不过就是落下了点病根,不能再轻易上战场。但一年后我入主长安时,他和岳父都还好着,没有大碍。”
只不过很是沧桑,毕竟那时她已经身死五年,赵静也去世了,段家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两个,又逢天下大乱,情形实在不能说好。
这是霍景安没有说完的话,当然,只要妻子一天不继续梦到岳父和舅兄两人,这些话他就一天不会说出口,永远烂在心里,有些事不是照实说就能皆大欢喜的。
“那我”段缱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该不该提起话里接下来的那个人,“我娘呢”
霍景安沉默片刻。
“你娘因为你的事,在盛清七年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很快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了。”
“我的事”段缱轻喃,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你的死,她很伤心。”
有那么一会儿,段缱想纠正霍景安这一句话,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那时是盛清七年,她和母亲还没有因为亲事闹翻,她们之间的母女亲情还很深厚,如果她在那时候死了,死在了为母祈福回城的途中,还是因为受到了母亲削藩的牵连,被秦西王和淮阳郡王联手报复、派人刺杀而死或许母亲真的会悲痛欲绝也说不定。
恍惚间,她想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最大的烦恼是母亲久治不好的咳疾,如果自己在那个时候死去了,纵使会有惊恐不安,可和现在母女离心、丈夫母亲几乎反目成仇的状况相比
“段缱。”
霍景安的一声低唤让段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自己,低沉的声音里似乎发着寒,让她不禁身子一震,抬起头来。
“霍大哥”她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微笑。
霍景安凝眉看着她,神情罕见的有几分严肃“你不会是在想,如果你真的在那个时候遇害了,也不错吧”
“我”段缱本想下意识地否认,但看见霍景安沉沉的目光盯着自己,那句否认的话就怎么也说不了口,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有一点可是霍大哥,”她急急补充,“我更不后悔遇见你。”
这句话本来是为了安抚霍景安而说的,算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没来得及思索合不合适,而等到话出口了,她才发现这话有些熟悉,仔细一想,正是几天前霍景安对自己说过的话。
傻缱缱,我要先遇见你,才能娶你啊。
低柔亲昵的话在耳畔回响,她后知后觉地睁大眼,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三生有幸遇见自己,怪不得他会这么说
原来他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竟是这么一个意思
“霍大哥,”她怔怔道,“上一世,你没有遇见我,是不是”
如果上一世的自己是死在了祈福回城的途中,那么自己必是没有梦到那个山路遇袭的梦,也就不会因为不安而进宫,从而在临华殿外遇到他,更加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霍景安微微笑起来,像是遗憾上一世的错过,又像是欣慰这一世的相守“不错,上一世我错过了你,幸好老天开眼,让我回到了五年前,遇见了你。”
老天在给她的丈夫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后,又附上了最惊喜的赠礼,因为一个梦境,一段人生,让本该没有交集的他们两人走到了一块。
命运神奇地转了一个圈,回到了原点,但一切都不同了,种子再度发芽,却开出了不一样的花景人生。
心头压着的阴霾彻底消散,段缱莞尔,露出了最为甜美的微笑“怪不得你之前说,你是三生有幸才遇见了我,当时我只以为你是在说好话哄我,没想到里头竟有这么大的文章”
“我向来是不会骗你的。”霍景安含笑望着她,“本来这事我也没想瞒着,只是始终都没想好要怎么和你说,这等玄怪之事若非亲身经历,着实难以对人说出口,我也不想让你用怀疑诧异的眼光看着我。直到你今晚被噩梦惊醒,我才意识到原来并非只有我一人有这种经历,所以才将这些话都说出口,告诉你。”
他的话和段缱刚才的感受简直一模一样,这让她感到更加的贴心,能在这世上寻到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人本就不易,在此基础上又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经历、相同的心路、能和自己感同身受,更是难得奢求,老天厚待,竟让她遇上了。
能得此一人相伴终生,她再无所求。
“霍大哥。”情意既起,身心皆动,段缱上前一倾,依偎进霍景安的怀中,“今生能遇见你真好。”
“我也是。”霍景安拥住她,在她耳边柔声低语,“你放心,既然我重来了这一遍人生,梦里的那些事就不会再发生,岳父和舅兄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时移世易,上一世他和段家是敌人,双方之间的交战无法避免,这一世却不同,他娶了段缱为妻,和段家成了姻亲,只要段家人不死忠于大魏皇室,那么他也会放他们一马,当然,最好的情况是双方联手,共逐天下,而现在已经隐隐有这个苗头了与上一世不同,这一世的段泽明和赵静因为女儿的亲事出现了分歧,恐怕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同心同力了,是他从中发力的好机会。
“说起这个。”段缱抬起头,“霍大哥,你说你回到五年前是因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妄图觊觎皇位,才会遭到老天的惩罚。可是你现在”
霍景安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本来我也是想着冷眼旁观,这天下谁来做皇帝和我有多大的关系吗我照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我不争不抢,不代表别人就会放过我,反而会以为我有什么阴谋,对我越发紧逼。我自己一人自然是不怕的,可现在多了一个你在身边,一些事就由不得我保持原来的想法了。”
段缱蹙眉“难道你不怕老天爷再一次发怒,甚至不给你重头再来的机会,直接下天谴罚你吗”
“我又不是没遭过天谴。”霍景安自嘲一笑,“青天白日里的就落下一道惊雷,数百年来也是头一遭了,可那又如何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可能就这么着了,不再与天相抗,可是缱缱,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你。”
他看向怀中的妻子“我要让世人知道,别人能给你的,我能,别人不能给你的,我也能。你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必再看谁的脸色。”
“可是我不在乎。”段缱从他怀里坐直身体,“我只想和你白头偕老,霍大哥。”
她原本以为登基称帝是霍景安的宏愿,所以才二话不说地一直支持,可如果事情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送给自己最好的东西,那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她不想成为他的累赘,更不想因此置他于危险之中。
“霍大哥,你我相识都这么久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性子吗”她恳切地看着霍景安道,“当不当皇后,得不得天下,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可我在乎。”霍景安道,“为了你,我甘冒天下之大不违。”
段缱一愣,张口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凝眸默默地看他半晌。
“霍大哥,”她慢慢道,“你真的只是为了我吗我了解你的性子你洒脱不羁,桀骜不驯,规矩、章程,这些都是你不屑一顾的东西,这样的你,又怎么可能安于一隅,因为这可笑的天命,就一辈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呢”
“天时所致,天命为归如果这是天命的话,你会甘心遵守吗你真的甘愿因为这短短八个字,就固守你的人生”
霍景安定定地看着她,忽而一笑。
“缱缱,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果然始终只有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