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礼制承袭前朝, 却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有所不同,比如这新婚三日后的归宁日, 放在前朝就只是回门半日, 过午离去, 如今却变了习俗, 新娘子可在娘家待至入夜,若是夫君允许,更可以留宿一晚,以慰父母亲情。
段缱离京在即,对家人万般不舍, 霍景安又对她百依百顺, 体贴万分, 自然让她留在府中, 度过她出嫁后的第一晚、也是最后一晚。
如此一夜过去, 段缱晨起梳洗,看着与出嫁前摆放无二的闺房, 想到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 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去往别处, 心中就升起一股不舍。
虽然自从赵静掌权后,她时常留宿宫中,碧玉阁成了她的另一个寝间, 但这里是不同的, 这是她的家, 她出生以来就住着的地方,而从今天开始,她会换一处地,换一处家,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再回来的一天,这里的一草一木,在她眼里就成了万分的珍贵特别。
两个贴身侍女显然和她怀抱着同样的心情,采薇端盘进来,一边递上齿木茶杯,一边道“郡主坐在这儿,就好像是回到了从前还没出嫁的时候,奴婢方才伺候郡主梳妆,一个恍神,险些按着以往的习惯给郡主梳未婚发式,好险回过了神,没出差错。”
段缱漱了口,用帕子轻拭唇角,轻声一笑“谁不是这样呢,早上睁眼时,看见熟悉的帷帐花纹,我还以为这几天的经历是一场梦,迷茫了片刻才清醒过来。”
“是啊。”采薇道,“奴婢打小跟在郡主身边,这房里的物件摆设,就是闭上眼也记得清清楚楚,一想到今后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奴婢心中就怪不舍得的。”
“你这话说的,好像郡主应该永远住在这里一样。”采蘩本来也和采薇一样,对将要离开此地有着浓浓的不舍,可听她这么说话,就有些不赞同了,“兰渠阁是郡主的闺房,闺房闺房,本来就是给未婚姑娘住的,一旦出嫁,就要离开这里,另住别处,不然这成亲怎么又叫出阁呢你这么说,是想郡主永远不嫁出去吗”
“你尽挑我的理。”采薇道,“郡主和世子成亲,我替郡主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就成了你说的这样了”
“是吗,那是谁刚才在这里唉声叹气,说这些伤感的话,勾起郡主的不舍之情”
采薇撇嘴“好好,你说的都对,是我说错,是我不妥。以后我就当个锯嘴葫芦,把嘴巴闭上,只让你去讨郡主欢心,我呀就在一边看着,什么都不说了。”说得采蘩一阵气恼,伸出手去,作势欲撕她的嘴,两人一番笑闹,让段缱心中的伤感之情减了许多,带出了些许微笑。
梳妆完毕,段缱就走出了兰渠阁,来到宝曦堂,段泽明和赵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昨晚她留宿家中,赵静也跟着在府里住了一晚,让她提心吊胆了半宿,生怕母亲又来找自己“夜话谈心”,好在直到夜深就寝,她也没看见赵静或者寄琴的身影,让她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的是,赵静的确存了和她夜谈的心思,只是才出寝苑,还没有走到她的兰渠阁,就被段泽明半道拦住了。
“夜露更深,不知殿下欲往何处”段泽明盯着她,声音低沉。
赵静只是惊了片刻,就恢复了镇定“缱儿马上就要离开长安,我这个当娘的心中不舍,想去和她说几句临别话语,这等小事,将军应当不会拦着吧”
段泽明身形不动“明早缱儿就会来向我们辞行,你有什么临行叮嘱,大可明日再跟她说,夜半三更去她房里,能有什么好话还是别演那套慈母好戏了,你的那点心思,我清楚,缱儿更清楚。”
“段泽明。”赵静脸色有些变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是长公主府,是本宫居所你算什么,竟敢来指责我”
“是,长公主府,微臣僭越。”段泽明道,他看向赵静的眼神冰凉,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不带丝毫感情。
“那你还不让开”
“等明日缱儿走了,我自然会带着逸儿离开此地,但今天不行,有我在这里,你休想接近缱儿半分。来人,送长公主回房。”
随着段泽明的一声令下,立刻有一列兵士现身上前,分立赵静左右。
赵静又惊又怒“你”
段泽明神色漠然地打断她的话“刀剑无眼,还请殿下爱惜身体,若有一二损伤,受苦的还是殿下自己。微臣言尽于此,就此告退。”
绮云苑外发生的这一桩事,出现和结束得都很突然,隐没在夜色之中,没有让段缱察觉到半分,赵静却是被气得咳了半夜,喉中血染红了锦帕,一夜难以安眠,翌日睁眼时神色憔悴得可怕,扑了厚厚的一层粉才勉强遮掩住,到宝曦堂受段缱辞行。
不想段缱心思细腻,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憔悴,心中疑惑,却没有询问出声,放在以前,她定不会这般沉默,但现在不一样了,经过了此前种种,她已然和赵静生出了嫌隙,心中的那份母女之情虽然还在,终究淡了许多,见赵静这般神色,不过微觑一眼,就垂眸略过。
赵静有心想和段缱多谈,可段泽明和段逸都待在宝曦堂里,外边立着下人无数,她无法把心里那些话明说,只能隐晦地挑拣两句,但段缱全当听不出那些弦外之音,她也只能罢了,心中暗恨女儿一心向着情郎,丝毫不顾念母女之情。
她却没想过,她之前的种种行事都寒了段缱的心,不自省自身,却反过来怪段缱冷心不孝,实在可笑。
面对赵静时,段缱心绪复杂,抵触压过了离别伤情,面对父兄时,那些情絮就全部漫上了心头,对段泽明的关切叮嘱和段逸的絮叨繁话,都一一听应,心中满是不舍,只盼着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
霍景安为她着想甚多,接她回府的车架足足晚了一个时辰才到,管家来报后,她又和段逸说了好几句话,才叩别长辈,离门出府。
次日,段缱跟随霍景安离京出城,登船南下。
长安内河不通外船,因此一行人先是车马出行,等到了最近的码岸再换走水路,途中要经过一处长亭,段泽明早早携了段逸在此等候,段逸性急,远远见到一队人马,看清了旗子上的晋南二字后就下长亭跳上马,打马上前,大声呼喊“小妹小妹”
马车里的段缱听见,惊喜交加,掀帘看见段逸骑马朝她奔来的身影,眼眶立时红了,昨日道别时忍住的泪水在此时扑簌落下,霍景安忙用袖口擦她脸颊,柔声安慰“前边有一处长亭,离人出长安时总在那边道别,正是你阿兄过来的方向,想来你的家人在那里等着你,我们在那里停下,好好告个别。不要哭,看见你落泪,岂不是让你阿兄他们难受,笑一笑”
段缱勉强笑了一下,又很快低下头,掏出帕子擦干眼泪。车架在不久后停下,霍景安陪着她一块下车,段逸也在此时追了上来,下马来到二人跟前。
“小妹”
段缱快步上前,压抑住心中激动,低低唤了一声“阿兄。”
“总算是没有错过。”段逸喘着气,脸上带着笑容,“我和爹等了你们一个时辰,都没有等到你们,还以为错过了,幸好赶上了。我听爹说你们要走水路,你从小待在长安,没有行过长途,更没有坐过船,要是晕船了可怎么办我就让人准备了一些吃食,都是你平日里喜欢吃的,还有茶叶,你难过时吃一点东西,喝一点茶,也能好受些。三达,快把东西拿过来”
段缱含泪笑道“阿兄真是糊涂,人若晕船,便是水也喝不下,又哪里能吃下这些东西。”
段逸明白她是在说玩笑话,却仍旧道“你也知道,阿兄脑子愚钝,你要离开,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好的东西送你,只能送你这些。到了晋南,你一定要写书信给我,就算是骂我准备的吃食难吃也行,一定要写信啊”
段缱此刻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点头应下,兄妹俩又说了些话,就往长亭走去,和段泽明相会。
看见父亲,段缱伤怀之情愈发浓烈,有满腹不舍想要倾诉,却无从说起,半晌,只吐出一个字“爹。”
段泽明显然也跟她一样感怀甚多,“缱儿,此行路途甚远,你要多多保重。”又看向霍景安,“缱儿就交给你了。”一句话,却道尽千言万语。
“是。”霍景安答得郑重,“定不负岳父所托。”
千里相送终须一别,饶是段缱心里有再多不舍,她还是在一刻后别过了父兄,跟着霍景安回了马车,在车辚马蹄声中压下感伤,靠入霍景安怀中久久不语。
“想哭就哭出来。”霍景安揽住她,“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段缱摇摇头,眼里泪意未消,心情却缓缓平复。他总是能让她感到安心。
“你多抱我一会儿。”她轻轻道。
回应她的是霍景安收拢的双手。
“我会陪着你,”头顶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有如刀削剑刻,一字字印入她的心底。“一生一世。”
车架行了半日至码岸边,数条船只停泊在那,整装待发,段缱的嫁妆和王府的大批物件在昨天就已经归拢收拾好,被霍景安分派了两列亲卫看护着下江南运,只留下日常所需之物,饶是如此,也装了两条大船,再加上一众亲护随行、府中下人和段缱的陪嫁,满当当挤了数船,瞧着声势甚大。
船帆迎风而展,一行船只接连起航,浩荡荡入江南下。
段缱立在甲板,看着码岸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压成一线,天青水明,深深感受到长安的远离,家的远离,从今往后,她身边陪伴着的将不再是父母亲人,霍景安将代替他们陪伴在自己的身边,成为她新的依靠。
她的丈夫,她深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