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段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无论对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温婉端庄的, 看着好像性情绵软, 易受欺负, 可实际上却是如何呢

她有一个统领三军的父亲, 还有一个总揽朝政的母亲,从小就是被众星捧月般娇宠着长大的,更被破例封为了长乐郡主,她在宫中的待遇,是连正经嫡出的赵娴都比不过的, 这样顺遂得意的人生, 怎么可能会养成怯懦怕事的性子

许多时候, 她只是懒得与人计较而已。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在这长安, 在这宫里,除了母亲, 她谁也不需要放在眼里, 谁也不需要顾忌。

无所顾忌, 才会有容人雅量。

但容忍不代表她会一味的退让, 就像她不喜欢逞口舌之快,但在必要的时候,她还是会用的。

比如现在。

赵瀚的以后位为聘, 不仅险些毁了她和霍景安的亲事, 更是毁了她和赵静的母女亲情, 父亲和母亲的夫妻之情,甚至还让霍景安和母亲分庭抗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若不是父亲力挽狂澜,事情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原本皆大欢喜的一桩亲事,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差一点就成了仇事,让她怎能不恨

她是因为母亲的把持朝政而对赵瀚心生怜悯过,但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她,对赵瀚只有厌恶不喜,他不来招惹自己便罢,既然主动寻上门来,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人

她不喜欢与人争锋,不代表她不会,蛇捏七寸,在堵他人之口的事上,她喜欢一针见血,直接封喉。

果然,听见她这么一句话,赵瀚脸色猛的一变,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你”

段缱只是微笑。

“陛下如此宽宏大量,想必是能原谅长乐此番小小的失言的,长乐在此先行谢过陛下。”

赵瀚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怒极反笑,“表姐当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伶牙俐齿的本事,朕算是领教到了。”

段缱一笑“陛下谬赞了。”

霍景安在她身边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

赵瀚听不见这声笑,但观其神色也能明白意思,当即脸色顿变,比刚才还要差,带着恨意与怒气对霍景安道“你二人身着华裳礼衣入宫,难不成是进宫来谢姑姑的赐婚之恩的”

霍景安道“不错。”

赵瀚眼前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痛脚,露出得意讽刺的笑容来“这可真是出乎朕的意料,朕还以为,凭着世子在朝堂上的风采,已经不需要再向谁磕头跪拜了,没想到也和朕一样,身份再高,也还是要跪倒在妇人的脚下,向她卑躬屈膝,磕头跪拜。”

这回轮到段缱脸色变化了,只不过她的一声“陛下”还没有出口,就被霍景安打断了“陛下此言差矣,下臣今日来此,不仅是来跪谢殿下的赐婚之恩,更是同缱缱一道来敬拜长辈,殿下身为缱缱生母,理当受此新人之礼。”

“这倒是奇了。”赵瀚没有罢休,“从来只有媳妇见公婆的事,哪有女婿见岳母的道理,朕想不明白,不知世子是否可给朕解惑一二”

段缱心中一紧,挑拨离间也就罢了,他竟然还要嘲讽晋南王夫妻不在长安,讽刺霍大哥陪着自己入宫拜见长辈,不像娶妻倒像入赘

“表弟,你这话可就错了。”她不能再忍受,笑盈盈迈步上前,赶在霍景安开口前对赵瀚道,“世子是念及表姐即将南下,将有累月时光不能再见到爹娘他们,才陪着我一道入宫前来拜见母亲,等会儿还要陪着我回府去拜见爹爹。你也知道,母亲因为朝事繁忙,时常都宿在宫里,难以找出她和父亲都在府中的日子,不过只要心意到了,分开拜见也是一样的。”

赵瀚在意什么,她不是十分清楚,但拿皇权来刺激他总没有错,算上宣政殿侧阁里的那幅画,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她,她这番话精准地糅合了这两点,经由她之口笑意晏晏地说出来,想来是能戳一戳他的心窝的。

不过这一回,赵瀚的脸色并没有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变化,只是整张面孔像被冰封了般僵硬没有表情,周身散发的气势更森冷了点,粗粗看上去倒有几分天子威严的味道。

霍景安悠悠开口,打破了这一阵无言的沉默“陛下,臣这里,也有一问。”

赵瀚没有说话。

他也不在意,径自说了下去“陛下贵为天子,金尊玉贵,万人之上,为何却又要对皇长公主磕头跪拜、退让三分呢臣实在想不明白,不知陛下可否为臣解惑”

轻轻巧巧的两句话,却让赵瀚登时变了脸色,气氛在一瞬间凝结,就连段缱也呼吸一滞,震惊地回眸看向他。

她本来以为自己说的话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说出了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他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一点

段缱觉得这场对话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再这么说下去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今天是她和霍景安成婚的第一天,她不想在这天生事。

“世子。”她蹙眉低唤霍景安。

久违的称呼让霍景安有些陌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直到注意到妻子眉间带着不赞同的神色,他才明白过来,稍稍收敛了些态度,不过没有对赵瀚告罪,说自己失言,而是直接转移了话题“天色不早了,下臣与郡主还要赶往长公主府,就不打扰陛下在此观景的雅兴了,臣告退。”

说着,他向段缱伸出手,段缱朝他走来,却没有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他就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惹她生气了,也不在意,收回手淡淡一笑,转过身和她准备离开。

“说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世子就准备这么离开吗”赵瀚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阴恻恻地响起,“还是你真觉得你能一手遮天,就不必将朕放在眼里了”

霍景安停下脚步。

段缱也跟着停下,心中打起鼓来,有些害怕霍景安在这时说出个“自然”之类傲慢不逊的回答来,那她可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她做好了霍景安和母亲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在半途出来个赵瀚,让她始料未及。

希望她刚才的表态能让他收敛一点吧,最起码不要再说出什么惊世之言了。

“陛下误会了,臣并非此意。”霍景安开口,语气是足够的漫不经心,“更何况在这宫里,一手遮天的人也非臣下,这一点,陛下应该很清楚才是。”

她错了,他的态度一点也没收敛。

段缱七分无奈,向他使了个眼色,没想到霍景安却当做没看到一般转过了身,让她呆在原地,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无视了她。

这才成亲一天呢,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陛下看上去有很多话要对臣说。”霍景安面向赵瀚,用一种轻描淡写、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的口吻道,“陛下不妨直言,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像是在与友人闲话家常,而非挑衅天子。

赵瀚气笑起来“好,很好,霍景安,你真以为朕治不了你你”

“吵吵嚷嚷的,都在说些什么呢”一道慵懒带着些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赵静在寄琴王筠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从拐角处走出,缓缓来到三人跟前。“大老远的就听见了你们说话的声音,是在谈论什么事”

“缱儿”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段缱身上。

“娘。”段缱有些为难地抿唇,这下好了,难以面对的人又多了一个。“我们”

“姑姑这回倒来得巧。”赵瀚的冷笑拯救了她,“看来今后的上下尊卑是要倒过来了,就是不知道晋南王世子领不领这一份情。”

赵静叹了口气,“好好的,陛下怎么说起了这些胡话”她说话时带着几分疲惫,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也许是心理作用,段缱总觉得她面色有些苍白,不由心中忐忑,升起几分忧心。

“是不是胡话,姑姑心里清楚。”赵瀚冷笑一声,“莫怪侄儿没有提醒,养虎为患,姑姑如今在卧榻之侧养了一头猛兽,就不怕哪日命陨兽口腹中到时哼,不知道段家还能保住几人。”

段缱脸色一变“赵瀚”

“终于忍不住了”赵瀚嘲讽地向她看去,“人人都当朕是瞎子,是聋子,可朕不是。表姐知书达理,典范端庄,无怪乎能得晋南王世子倾慕之心,表姐可千万要忍着,别一时破了功,漏了陷,人利两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陛下。”赵静加重语气,常年的理政功夫不是白费的,这两个字说出来,威严自显,将赵瀚的天子气势完全压了下去。

“哼。”留下一个冷笑,赵瀚拂袖而去。

自从赵静出现之后,霍景安就一直冷眼旁观,直到赵瀚离开,赵静又转过身来看向他们,才又再度开口“天色已晚,臣和郡主还要赶回府中,请殿下恕我夫妻二人不能多留,就此告退。”

赵静才刚刚出现的笑容就是一僵,又立刻恢复正常“既然你们赶着回府,那本宫就不多留你们了,你们走吧。”

段缱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两遍,最终什么也没有对赵静说,低头福身行了一礼,跟着霍景安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