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缱最后一次见到赵瀚, 还是在三月上旬,那时, 他被长阴侯派来的刺客划伤了胳膊, 虽然只是一点皮外伤, 碍不了什么, 但架不住他天子的身份,小伤也成了大事,她身为赵瀚表姐,长乐郡主,于情于理都不该对此不闻不问, 赵静又和她在闲话时提了一声“你也该探望陛下一回”, 她便应了母亲要求, 去承厚宫看望了赵瀚一回。
当时的她尚不知晓长阴侯已经在天牢中畏罪自杀, 纪家也被满门抄斩的事情, 只觉得整个承厚宫的气氛都很奇怪,有些凝重、有些迫人, 和她前一回来时的感受完全不同。不过她也没多想, 她今次来此的目的只是探望赵瀚, 尽表姐之责, 这里的气氛再奇怪也不干她的事。
承厚宫的地建与临华殿不同,没有白石宫阶,比起天子宫阙, 更像是普通达官贵人之家的府邸, 有白墙朱门, 她在宫门口向守门的宫人禀明来意,宫人得令而去,不多时就回了过来,告诉她赵瀚正在寝宫休养,她若有事相商,可以直接进去面谈。
让她进寝宫或许赵瀚被心腹的背叛气得失去了理智,但段缱没有,自从她年满十二之后,就连段逸的寝居她都很少进去了,更别说赵瀚的寝宫、天子寝宫。那一刹那,被放置在宣政殿侧阁里的画卷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的心头快速掠过了一缕东西,但她没有抓住。
“既然陛下正在休息,那我就不打扰了。”她微笑着对宫人道,“等陛下得空了,我再过来。”
说完她就转身欲走,只是还没走出几步,赵瀚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表姐且慢。”
她脚步一顿,回转过身,就见赵瀚立在宫门口,目光阴沉地看着她。
她飞快地扫了赵瀚一眼,交领缘袍,敝膝革带,明显不是卧榻打扮,看来宫人刚才的那番话是在骗她,他并没有在寝宫卧床养伤,而且就他出声喊的速度来看,他就在附近。
不知道赵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段缱选择以不变应万变,她躬身对着赵瀚敛衽行了一礼“见过陛下。陛下还有伤在身,如何就起来了”
赵瀚露出了一个说不上多么友好的笑。
“表姐难得来这承厚宫一趟,朕若不倒笈相迎,让姑母以为表姐受了怠慢,吃了闭门羹,可就不好了。”或许是因为遇刺的缘故,他瘦削了不少,原本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成了鹅蛋脸,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棱角分明的轮廓,不过他看着段缱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淡,带着几分厌恶,说的话也是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不过这反倒让段缱放松了心情,自从她见到那幅画着自己背影的画卷后,再想起赵瀚,她总是觉得别扭,在她的认知中,她和赵瀚就像是水与寒冰,看着似乎出自同源,是为一家,实则却泾渭分明,互不相容,赵瀚厌恶她,她也不喜欢赵瀚,忽然间被人告知赵瀚其实对自己心怀恋慕,还画了一幅画本以为只是赵娴的计言,没想到却成了真的,再加上霍景安的那句“他对你有意”,简直是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她也不会到现在才来看望赵瀚,虽然他们姐弟之间没什么情分,但长阴侯谋反一事实在蹊跷,尤其还是在母亲派人彻查、在短短三天内就把一应证据全都齐全找出来的情况下,越发显得诡异,朝堂上的人面上不说什么,心下指不定怎么想,在这种时候,她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对赵瀚的遇刺满心关怀的样子来,不说嘘寒问暖,最起码也要第一时间来承厚宫探望他才是,可她却等到了连母亲都忍不住提醒她的程度才姗姗来迟,就是因为她过不去这个坎。
赵瀚怎么会喜欢她呢这真是让人奇怪。
他看着也不像是喜欢自己的样子啊,时时刻刻想把自己生吞活剥倒是真的。
说实话,听见宫人让她进寝宫去见他时,她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赵瀚此举是有意为之,就是不知道为的什么意,不过她一向不愿冒险,因此没接这招,直接准备走人,没想到他却自己走了出来,好在他对自己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让她静下了心,找回了以往和他互看不顺眼的感觉。
“陛下说笑了。”她微笑道,“母亲听闻陛下遇刺,关心甚切,特意让我来看望陛下,不知陛下伤好得如何了”
“死不了。”赵瀚道,“让表姐和姑姑失望了。”
段缱置若罔闻,脸上依然挂着温婉得体的微笑“既然陛下龙体安康,那我就放心了,近几日春意回寒,还请陛下当心身子,悉心调养。长乐告退。”
说罢,她敛衽一礼,转身走下承厚前殿。
“表姐。”在她身后,赵瀚提高了声音喊她。
她脚步微顿,又当做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段缱从回忆中回过神,觉得身边异常安静,一转头,就看见霍景安正嘴角噙笑,一双眼似怒非怒,似喜非喜地瞧着自己。
她心中一个激灵,莫名生出几分心虚感来。
“霍大哥”她讪讪笑道,“怎么了”
霍景安微微一笑。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
段缱又一次愣了神。
因为他的笑。
无论她看了他这张脸有多少次,她都不会看腻,而每当她看见他的脸上出现这种笑容时,她总会有几分心旌摇曳。
在遇到霍景安之前,她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般男子,璀璨耀眼,熠熠生辉。
他似乎独得老天厚宠,身世、权力、背景,每样东西,他都应有尽有,甚至连容貌也非常人所能及,有时她都在想,这世上还会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吗这世间极尽美好的一切,他似乎都占尽了,而仅剩的那天子宝座,他也唾手可得。
他和赵瀚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不断拥有,一个不断失去。
“缱缱”
霍景安的声音打断了段缱的浮想,把她从神游中拉回现实。
“你在想什么先是看着别人发呆,现在又是看着我发呆”
他询问道。
段缱看向他,发现他唇角挂着的笑比刚才变得淡了,不过眼中却多了几分笑意。
或许是因为发现了她不仅盯着赵瀚出神的缘故,她心想,她这夫君虽然看上去对什么都反应冷淡,一派漠不关心的模样,在她身上却格外认真,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会放过,更不用提赵瀚,这个差点将他们这门亲事搅黄的罪魁祸首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点旧事,等回去我再跟你细讲。”她道,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她也摸索出了一点顺抚霍景安的门道,那就是对他表现出亲近之意,“天气闷热,这衣裳穿在身上怪不舒服的,我想早些回去,洗一个澡。”
霍景安果然又笑了一笑“好。”然而他又接着道,“不过你可能要多忍受一会儿了。”
“什么”她困惑不解。
霍景安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朝她身后看去。
“有人过来了。”
她一愣,飞快地转过身。
“陛下”
“看样子,表姐好像很不希望见到朕”赵瀚阴沉着张脸,站在离段缱两丈远之处冷冷看着他们。
半年不见,他的身量抽高了不少,比段缱要高了一个头,脸庞的棱角也愈发分明,但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阴冷气息也更加重了,在黑袍冕服的衬托下,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团阴翳的云,不见半点光明。
“陛下说笑了。”段缱很快回过神,从善如流地对他行了一礼,“多日不见,陛下别来无恙。”
“表姐才是说笑了。”赵瀚阴沉沉道,“自朕年幼起,就终日处于有恙之中,不曾无恙,表姐说朕别来无恙,岂不是在笑话朕。”先帝是在他六岁那年驾崩的,也是在那一年,赵静尊先帝遗命,以皇长公主之名总揽朝政,主持大权,拉开了他傀儡天子人生的序幕。
段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略微顿了一顿,霍景安就接过了话头,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对赵瀚说道“陛下可是错怪内子了,半年前,长阴侯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谋反给内子留下了深刻印象,陛下也因此身受刺伤,休养了数日才好全,内子方才所言,想来指的便是这事。”
段缱惊异抬头,霍景安的这番话自然是随口说来替她打圆场的,可是怎么偏巧说了三月的那一件事,难不成他还真的看出自己刚才心中所想的了
赵瀚脸色更阴了一层“世子倒是对表姐了解甚深。”
霍景安一笑“这是自然,郡主身为下臣妻子,臣自然要对其知之甚详,了解甚深。”
赵瀚的脸色更差了,阴沉得几乎能够滴出水来。段缱见势不好,连忙笑着打岔“陛下别听他胡言乱语,不过一句随口问候,是长乐思虑不周,还请陛下见谅。”她这话听上去是在调节双方气氛,谁也不偏帮谁,细听之下却能察觉出其中意味她承认了赵瀚刚才所言之语,变相说明了他是个傀儡天子,从小就受她母亲控制的事实。
放在以前,她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的,一来容易激怒赵瀚,二来,她也有点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被人当做傀儡操纵,明明是先帝遗子,大魏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天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掌管大权,虽然这其中有他自身的原因存在,但归根究底还是母亲的问题,因此她平日里就是再怎么不喜他,也多有克制,不会恶言相向,可这一次,她忍不住了。